這注定是個苦澀的夏天。

郗梓去世后，陌漓一行人就再也沒見過小曦。盡管共處的時間很短暫，可對她來說，能有一個妹妹卻幾乎是她一生的奢望。然后，這唯一的奢望也被無情地剝奪了。郗梓的遺體被運(yùn)走后，小曦歇斯底里地想要留住她，最后還是父母不顧一切地緊緊將她抱住才平復(fù)下來。或許正是因?yàn)槟繐袅僳鞯膽K狀帶來了深深的心理創(chuàng)傷，才會讓她如此地不顧一切。為了讓她平復(fù)心情，父母不得不帶她去大城市的精神病院進(jìn)行治療。大概，她現(xiàn)在還在那里面療養(yǎng)吧？至于她的去向，還是經(jīng)由爺爺那里得知的。

山松似乎仍然在對抗母親。大概在那天拜訪之后，母親并沒有主動告訴他現(xiàn)狀。在不了解原委的人眼中，山松就是個不孝子，是個應(yīng)該被千夫所指的人。但人們只看到了表象，卻忽略了產(chǎn)生這樣結(jié)局的原因。如山松的母親親口所說，山松會變成這樣，與她的教導(dǎo)方式脫不開關(guān)系。如今她也已經(jīng)在為自己的作為懺悔，只是不知道山松什么時候才肯原諒她。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車禍之后，周圍的一切似乎都發(fā)生了變化，卻又什么也沒有改變。茶館依舊開著，每天來喝茶的人依舊不少，但無論是爺爺、欣靈還是陌漓，都只是在勉強(qiáng)維持著平日的生活。等到閉門歇業(yè)的時候，他們甚至連回信都不想寫。三個人只是躺在各自房間的床上，思考著各自的事情。爺爺想的是，該如何平復(fù)兩個孩子的心情。盡管不曾直接見到，但這樣的經(jīng)歷無疑也是一種創(chuàng)傷。而且，他們兩個還都是曾經(jīng)受過傷的人。陌漓倒還好，爺爺更擔(dān)心的是欣靈，或許她就會因此而突然情緒崩潰。

陌漓感到心情很壓抑。那個每次來都會喊他陌漓哥哥的郗梓，竟以如此突然的方式離開了他們，走出了他的生活。前一天還在商量著游玩的計(jì)劃，第二天便進(jìn)了醫(yī)院，直到死去都沒能醒過來看大家一眼……他想哭，可是又哭不出來，似乎有些話哽在嗓子里無法說出來，有些應(yīng)該去做的事情還沒有做。沒有動力，沒有心愿，只是躺在床上無所事事。

誰的心情不是壓抑的呢？飽受折磨的小曦，自責(zé)的陌漓和欣靈，還有生存在夾縫中的山松，每個人都在與各自的煩惱斗爭。只是，如果說之前尚且有些許擺脫這一切的動力的話，如今的他們則更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不想去思考便放棄思考，不想去努力便自甘墮落。大概，他們需要一個能夠讓他們提振精神的人。但很可惜，沒有。

為了不影響他人，爺爺選擇了臨時休業(yè)。現(xiàn)在，兩個孩子的情況都不樂觀。陌漓還好，只是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欣靈則是在回屋的第二天就病倒了，一直高燒不退。正值八月初，難熬的酷暑侵襲了小鎮(zhèn)，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煩悶中。而隨著溫度的生活，欣靈流的汗也越多，相應(yīng)地，流失的水分也越來越多。盡管陌漓極度不情愿，但他還是不時地掀開一部分裙子給欣靈用溫水擦拭身體。天氣很熱，兩個人也都沒有什么食欲，陌漓甚至在看到生肉的時候會把肉、血液和郗梓聯(lián)系在一起。爺爺大概也知道這一點(diǎn)，一連幾天都只是讓陌漓買蔬菜和水果，對肉只字未提。買來的水果由陌漓洗凈切好放在一個木碗里，他和欣靈用牙簽叉著吃。欣靈不肯起身，也不肯睜開眼睛，陌漓就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她，想辦法讓她吃下去。

“來，張開嘴，啊——”一塊西瓜就這樣被送入欣靈口中。為了吃著方便，少年特意選了一塊沒有西瓜籽的。少沒有回應(yīng)，只是用口腔和舌頭壓出里面的果汁，簡單地嚼了嚼剩下的纖維便進(jìn)了肚。大概因?yàn)闆]有什么食欲吧，欣靈不肯吃飯，在爺爺?shù)氖谝庀拢袄熘缓孟朕k法把干飯變成粥，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她喝。

“如果覺得好吃的話，就點(diǎn)點(diǎn)頭。”吃完一碗粥后，陌漓對她說。欣靈的腦袋輕輕晃動了兩下表示贊同。欣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眼罩，每天都把它戴在臉上，一米陽光都不肯見。趁著她熟睡，陌漓摸了摸她的額頭，雖然燒已經(jīng)退了，但身體似乎依然沒有力氣，心情大概也還沒有平復(fù)。似乎，她已經(jīng)成了欣靈的臨時保姆。但除了他，茶館里還有誰能夠勝任這項(xiàng)工作呢？爺爺?shù)纳眢w也在一天一天老去，這樣的任務(wù)自然要由他這個年輕人來承擔(dān)。

“真心希望欣靈姐能夠快點(diǎn)好起來。”他看著熟睡的欣靈，心里想。

難耐的酷暑之后，傾盆大雨也如期而至。但，雨不會讓人覺得清爽，迅速回升的溫度反而讓人更加覺得煩悶。小鎮(zhèn)的排水尚且可以應(yīng)付大雨，不過若是反復(fù)兩三次的話，半座小鎮(zhèn)就幾乎上泡在水里了。待大水蒸干或是褪去后，許多道路都會變得泥濘不堪。

很不巧，陌漓剛好要在這樣的天去買菜。盡管是大晴天，但腳下泥濘的道路還是讓人無法提起精神。加上情緒不穩(wěn)定，欣靈的情況有些反復(fù)，就連爺爺也加入陪護(hù)的行列中。欣靈的身上和額頭不停地在滲出虛汗，這正是她身體虛弱的表現(xiàn)。

但，虛弱歸虛弱，生活還是要繼續(xù)，三餐還是要正常吃。不過，和之前相比，陌漓在菜市場停留的時間更長了。與其用“尋找品質(zhì)更好的菜”這樣的理由去搪塞，在菜市場打發(fā)時間以調(diào)節(jié)心情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盡管店家們都認(rèn)識他，他們也不會懷疑什么。

等他提著一袋苦瓜和其他蔬菜回來時，爺爺已經(jīng)在門口等他了。這個時候往往意味著，已經(jīng)到了吃飯時間了。因?yàn)樘鞖庠颍蠹叶紱]有什么食欲，爺爺便煮了苦瓜粥，拌上一點(diǎn)現(xiàn)做的鹽漬咸菜作為晚餐。三個人一起坐在欣靈的房間里吃晚飯，雖然不似在餐廳那樣寬敞，但能夠在一起吃飯倒也溫馨。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欣靈依然不肯摘下眼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啊。”爺爺一邊咳嗽一邊看著欣靈感嘆。在此之前，他還很少有咳嗽的時候，但最近開始咳嗽似乎頻繁了起來，也劇烈了許多，甚至有時要連續(xù)咳嗽好久。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時日無多，但他還沒有和孩子們說。這個家現(xiàn)在需要他，如果他倒下的話，那么孩子們就將失去最后的庇護(hù)所。當(dāng)然，孩子們并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他們只是當(dāng)做爺爺在感嘆命運(yùn)無常之類的事情。

當(dāng)晚，陌漓打算回房間的時候，欣靈拉住了他的衣袖。

““陌漓……別走……”她氣若游絲地對他說。少年對欣靈的反應(yīng)有些詫異，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留下。難道說……是想要和他一起睡嗎？！

“欣靈姐，你這是……”他驚訝地看著面前的少女。

“別……丟下我……”欣靈紅著臉說，看上去好像仍然沉浸在夢境中，“我不要一個人……”了解少女過去的少年猛然想起了她過往的經(jīng)歷，或許這是在表現(xiàn)她對親人的依戀。陌漓無處脫逃，也沒辦法拒絕，只好讓她一直抓著。過了半小時有余，她的手一直沒有松開，而本人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少年無奈，只好靠在床邊就這樣合眼。

陌漓不明白，他與欣靈究竟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伙伴？是姐弟？還是戀人？從他的視角來看，他可以排除最后一種。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也許他們的關(guān)系并非想象中那樣明晰，不過在需要依靠的時候，他們能夠成為彼此的依靠卻是無需言說的。另外，他也從沒見過欣靈表述自己的心意。她，真的對自己抱有某種感情嗎？

第二天，體力已恢復(fù)大半的欣靈終于再度坐在了餐桌前。她仍然穿著那件白裙子，不過在陌漓看來，她仍然是很憔悴的樣子。而且，烏黑的長發(fā)間也在無聲無息間多了幾根白發(fā)。本打算告訴她的少年猶豫再三，還是沒能夠開口。

“我的頭上有什么東西嗎？”吃飯時，欣靈看著陌漓問。

“沒，沒有。”陌漓將話題搪塞過去，兩個人便不再搭話。今天的早餐是小菜和包子，還有煮的很稀的小米粥。似乎是特意為了照顧孩子們的口味，爺爺不僅把口味做的很淡，就連餡料也換成了白菜、胡蘿卜和香菇做成的素餡。大概是習(xí)慣了肉包子，起初陌漓感覺味道還有些不習(xí)慣，不過爺爺?shù)恼{(diào)味讓他難以拒絕，一盤包子很快便已經(jīng)進(jìn)了肚。

“爺爺，還有嗎？”他像往常一樣問。不過這一次，爺爺搖了搖頭。

“沒有了，”爺爺說，“這幾天都沒有買菜，蔬菜的儲備用光了。”不只是欣靈，這幾天爺爺?shù)臓顟B(tài)也不是很好。某天晚上陌漓路過爺爺?shù)姆块g時，他偶然目擊了正在喝水吞咽藥片的爺爺。想想之前，爺爺可是從來不吃藥的。這似乎就意味著，一切都在朝著分崩離析的方向發(fā)展。即使明白分別只是時間問題，陌漓還是希望能夠在這里多留下些回憶。三個盤子中每盤五個包子，只有欣靈的盤子里仍有兩個包子。陌漓抬頭看著欣靈，少女的食欲似乎依然沒有恢復(fù)。“欣靈姐，你……不吃嗎？”反復(fù)看了那盤包子幾次后，陌漓終于開口問道。

“拿走吧。”欣靈很小聲地回答他，沒等他回應(yīng)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感覺，最近欣靈姐有心事。”目送著欣靈回屋，陌漓對爺爺說。

“嗯，”爺爺點(diǎn)點(diǎn)頭，“那孩子很敏感，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和人說。”

“有什么辦法能讓她開口嗎？”陌漓懇切地問，“我不想……看到她憔悴的模樣。”

“或許會有，”爺爺說，“但是我并不了解。解鈴還須系鈴人，欣靈的煩惱必須由她自己去化解，我們對此無能為力。”類似的話爺爺似乎也對他說過，但那時他似乎并沒有在意。

“你看上去也有心事，”爺爺一邊收拾空盤子一邊問，“也和欣靈一樣嗎？”

“不，只是覺得心情很壓抑，”陌漓吐露自己的心聲，“最近因?yàn)檑鞯氖虑椋那橐恢倍己茉愀猓路饘κ裁词虑槎继岵黄鹋d趣。”正在他煩惱的時候，爺爺忽然從貼身的兜里取出幾張鈔票和硬幣放在桌子上，然后將它們推到陌漓面前。

“心情不好的話，不妨去放松一下吧。”爺爺瞇著眼睛對他說。陌漓有些受寵若驚，因?yàn)樗X得，這樣對欣靈姐太不公平了。明明她還在傷心著，而自己卻……

“可是……”

“去吧。”爺爺笑著對他說。少年無法拒絕，只好拿著錢出了門。

距離開學(xué)還有接近一個月，即使天氣很熱，也阻攔不了孩子們愛玩的心。在尋找目的地的路上，陌漓總能看到在追逐嬉戲的孩子們。他們穿著夏季的衣服，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這一幕不免讓他想起了些許自己的童年。生活在城市中的他也曾經(jīng)這樣快樂過，不過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他也開始慢慢學(xué)會了遮掩呢？不愿傾訴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不肯袒露自己的心聲，只是喜歡一個人——結(jié)果現(xiàn)在也仍然是一個人。

——該做點(diǎn)什么呢？少年漫無目的地走在小路上，這一幕頗有幾分去年他離家出走時的感覺。或許是覺得拿了錢心有愧疚，也可能是因?yàn)閾?dān)心欣靈姐，他一直感覺惴惴不安的。

“賣刨冰——兩塊錢一份——”正心煩意亂時，從不遠(yuǎn)處的小攤那里忽然傳來了賣刨冰的聲音。起初陌漓只是站在遠(yuǎn)處默默地等待，但逐漸干渴的嗓子讓他不得不做出決定。

“要一份刨冰，檸檬味的。”他拿出兩個硬幣對老板說。幾分鐘后，陌漓手捧著淋上檸檬糖漿的刨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慢慢享用。盛一勺入口，涼涼的，酸酸的，但也甜甜的。直到入口的碎冰和糖漿全部化成了水，他才不舍地咽下，口腔和喉嚨頓時都感覺涼快了。

“如果……能和欣靈姐一起吃就更好了。”他看著刨冰想。作為女孩子，欣靈也一定不會拒絕甜點(diǎn)的。試想一下，他和欣靈并排坐在長椅上，帶著快樂的笑容，吃著各自的刨冰，然后相視一笑……總感覺有種在約會的感覺呢。

“你在這里啊，陌漓。”正在他想象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邊傳來。陌漓抬起頭一看，居然是山松，時隔近一周，再次見到這個高大的青年時，不知為何他的面色十分憔悴。

“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嗎？”陌漓吃下一口刨冰，抬頭看著他問，“你看上去氣色很差。”

山松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嘆了口氣。“我的母親，她……前天……去世了。”

“啪。”原本捧在陌漓手中的刨冰落在了地上。

“是嗎……”陌漓低下頭，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沒想到，阿姨說的時日無多，竟會來得如此突然。至于山松，此時此刻的他一定非常后悔吧。

“這注定是個苦澀的夏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