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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尺素傳情】父親的藏紅花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2022-01-19 22:33:15

    1

    妻子最近工作壓力大。白天心煩氣躁,動不動與我置氣,怪我飯菜做得不合胃口,碗碟刷得不干凈,總把剩菜剩飯倒進水池,造成管道堵塞,水流下不去。夜間失眠,時值冬季,她兩個巴掌在暗黑的臥室里撞得啪啪響,說是有蚊子,在腦袋旁邊嗡嗡叫,比電鉆都刺耳。怎么也拍不到,她氣得把被子蹬掉,大有一副“來吧,喝個痛快吧”的架勢。

    我倒是沒聽到蚊子叫,但似乎比蚊子好對付,身上的被子同樣被她蹬掉。凍醒后,也不敢吭聲,嘗試把被子往身上拉一拉,黑暗中,感到有股力量正與我撕扯。她腳把被子踩得死死的,顯然也不想讓我睡好。

    趁著窗外的微弱光亮,我坐起來,把被子拉到她身上,直到脖頸,兩邊掖好。她剛要蹬掉,我說,你蓋嚴實,我不蓋,蚊子拿你沒辦法,自然就會來找我。她喘著粗氣,呼吸逐漸弱下來。我側身躺著,環抱雙臂,身體假裝顫抖,床也跟著顫。沒過一分鐘,溫暖的被子就落在了我身上,總算得以踏實睡去。

    與母親通電話,談到妻子最近的情形。母親說,她工作壓力大,你多體諒她,別惹她生氣。我連連說是。父親從母親手中搶過電話,說,過兩天我給你寄個東西,老同學種的,你熬了給她喝,可以緩解煩躁,安神靜氣。他沒說是什么,匆匆掛斷電話。我心想,他不至于買什么補品,大概是中藥之類的東西。三天后,我收到一個包裹,拆開,是一小包藏紅花。我笑了笑,明白父親為何不說是什么東西了。

    廚房里煙霧繚繞,泥黃色砂鍋里,滾滾開水,枸杞、銀耳、紅棗漂在水面。我捏十根藏紅花,撒進去,它們在水中旋轉,蕩漾,直至被吞噬。一股股煙往上竄,熱氣烘得眼睛疼,淚水險些流出,我蓋上鍋蓋。

    妻子站在旁邊,我問她,你知道藏紅花生長在哪嗎?她脫口而出,西藏。我說,這是誤解,西藏并不產藏紅花,但我們家種過。她不屑地說,你們阜陽能長這個?那你家應該很有錢才對。我說,正是因為沒錢,才要種,那是關于父親的一段失敗經歷。

    2

    父親從上海趕回家是凌晨五點,他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提著個碩大的藍色尼龍袋。正值十二月,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昏暗的梨形燈泡下,完全看不清他的臉。尼龍袋從他手中脫落后,那身影一步步向床邊靠近,一股冷颼颼的空氣也跟著卷過來。

    他粗糙的圓形臉逐漸從燈光里浮現,帶著憨憨的笑容,臉面胡子長到耳根,眼睛瞇成一條縫。身體越過睡在外面的母親,他把冰塊般粗大厚實的雙手貼在我臉上,拇指在我腮邊蹭來蹭去,捏了又捏,好像在豬肉攤挑選一塊好肉。兒子,一年不見,咋又瘦了啊。為了躲避他那冰涼的手,我連忙把頭縮進被窩里。他從兜里掏出一塊大白兔糖,糖紙的聲音吸引我鉆出來,我太熟悉這種糖紙的聲音了。等我鉆出來,看到那顆糖在燈光下搖晃,他的臉遁入陰影里。

    12歲的我,對大白兔糖的喜愛比父親多,我一年吃大白兔糖的次數至少有三回,比見父親的次數多。

    我不顧被窩外面刺骨的冷空氣,從被窩里跳出來,父親以為我會給他一個擁抱,于是伸展開和床等長的雙臂,挺起硬實的胸膛。他扭頭跟旁邊的母親說,你看什么叫血脈相連,兒子果然還是跟他爸親。可我只是把糖奪走,又迅速鉆進被窩。由于剛跳出來的那一剎那,我不小心放了個屁,于是他能抱住的只有一陣從被窩帶出來的暖風,和一股冷颼颼的屁。他兩臂耷拉下去,皺了皺鼻頭,失望地嘆了口氣,嘴里吐出的白煙縈繞在燈泡四周。隨后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一直坐到能看到窗外深藍色的天光,才起身去奶奶家。

    他這次回來是因為奶奶。距離奶奶查出肝癌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父親是奶奶唯一的兒子,檢查結果一出來,她就打電話通知在上海打工的父親。你爹他們想瞞我,怎么瞞得住呢,自個的身體自個知道,你娘得的是癌癥,快活不長了,兒啊,快回來吧。可父親怎么都不相信奶奶話,不肯回來,因為他始終記得,八年前奶奶曾用同樣的伎倆騙過他。

    那還是個村里沒通電話的年代,父親剛從村里前往上海打工,想在大城市闖出一片天地。不到三個月,奶奶到鎮里給他發了封電報:“母病危速回”。沒有標點符號,一個字三分錢,五個字一毛五分錢,奶奶花一毛五分錢就把父親騙了回來。父親一進村就開始哭喊,眼淚嘩啦啦地流,從村東頭一直哭到村西頭。村里人不知道到他家底發生了什么大事,好奇心讓他們放下手里的活,集結成群,一路跟著他。

    隊伍逐漸壯大,熱議四起,有人說他老婆跟人跑了,有人說他媽死了,有人說他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孩子不是親生的,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人也跟著哭起來。一大幫人踏著煙塵,走到村西頭一個住著多戶人家的大宅子里,這時奶奶正挎著兩大竹筐地瓜,慢悠悠從地里走回來。父親哭著迎上去,接過竹筐說,娘,你都快死的人了,怎么還在干活,是兒子不孝。奶奶擦了擦頭上的汗,噗呲一笑,說,別咒你娘,我好著呢,就想讓你回來收莊稼,大城市除了人多有啥好的,當農民就要好好種地。

    憤怒的父親連家都沒回,又哭著從村西頭走回村東頭。人群不再是從后面跟著他,而是把他團團包圍,有人嘲笑他太傻,還沒過年就被自己娘騙回了家,有人后悔白跑了一趟,指責他耽誤他們干活,有人始終沒弄明白咋回事,干脆繼續和他一起哭。離開村子,父親又坐上去往上海的火車,過年都沒回來。

    狼來了,狼來了,這次真的來了。母親和姑姑接連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他總算信以為真,立即買火車票趕回來。

    奶奶和爺爺住在我家后面,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天亮后,母親帶我過去,父親正跪在奶奶的病床前,握著她那像秋天梧桐樹葉一樣黃的手,兩位姑姑站在旁邊抹眼淚。他哽咽著說,媽,這次你又在騙我呢吧。奶奶苦笑著說,我也想再騙你一次,可這次不走時運,老天爺來真的了。父親說,媽你放心,當年你砸鍋賣鐵把我養大,現在我砸鍋賣鐵也要救你的命。奶奶把手抽回去,瘦弱的胳膊在空中像枯枝般揮了揮。她說,不要緊,總有一天,人都是要到地里的,活著的時候把地種好,死后埋在地里才能心安。

    父親不是不想種地,而是種地已經養不活一大家人。何況奶奶治病的醫藥費很貴,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兩三次,做完檢查,還要拿上百塊錢的藥。年剛過完,父親在上海掙的錢就全部花完了,家里青黃不接。于是他開始想各種辦法掙錢。

    九十年代末,村里還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趕集十分不方便。父親仿佛看到了商機,他在上海開過摩的載客,于是借錢買了輛二手摩的,載村里人去鎮上趕集。我們村距離鎮上有五公里,他載一個人收五毛錢,最多載兩個人,也就是一趟最多賺一塊錢。干了半個月,那天他花四塊錢買一瓶白酒,花十塊錢在集上割了一斤肉,興致勃勃地趕回家。我在院子里聽到這天的摩托車聲與往日不同,油門聲時大時小,有種歡快的節奏。

    我和姐姐高興地跑出去,從他手里接過東西,他掏出四顆大白兔糖,分給了我們。我剝開一顆糖塞進嘴里,另一顆在手心里攥著,又不敢攥太緊,怕化了。我問,爸,今天拉了幾個人,賺很多錢吧。他蹲下來,兩手捏著我兩邊的臉說,賺很多錢,以后天天有肉吃,把你的臉吃得肥嘟嘟的。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一直執迷于我的臉。走進堂屋,他從抽屜里拿出本子和筆,趴在桌子上開始算賬。那張臉逐漸失去笑容,繃緊,顴骨凸顯,眉頭也皺了起來。

    當母親把炒好的一盤青椒肉絲端到桌上時,他撂下筆,看著我說,趕緊吃吧,這頓肉可能是最后一頓肉了。我說,這不是最后一頓肉,是你回來后買的第一頓肉。我看到本子底部寫著:虧182元整,意識到這果然是最后一頓肉。整頓飯他都沒怎么吃,一直青著個臉,仰頭把整瓶酒往肚子里灌,像老牛飲水一樣。但他連一塊肉也沒敢夾,我和姐姐狼吞虎咽地吃,生怕他一氣之下把肉端到集上退了。

    父親一向認為自己比村里很多人都聰明,腦瓜子好使,能看清形勢,也懂得變通。他初中文化水平,在村里算有些知識的人,當初村里第一個提出去上海打工的人就是他。母親跟我說,那年開春,他叫來五個年輕大勞力在我們家開會,一直開到深夜兩點,他們一邊抽煙一邊嗑瓜子,搞得屋里烏煙瘴氣。母親基本聽不懂他們聊的什么,散會的時候父親說了一段話:“兄弟們,時代變了,種地已經不夠吃,跟我去上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五個人都不明白最后一句話的意思,只是齊聲喊著,有種……有種……有種。當天王濤喊得最大聲,后來證明,他也是幾個人里混得最好的一個。關于他們在上海的經歷,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不做贅述。

    第二天,父親把價格調到一塊錢,根本沒人愿意坐,很多人寧愿騎自行車或者走路,也不愿花一塊錢坐他的摩托。一天下來都沒拉十塊錢。父親賺多少錢,在王濤他爹——王大爺心里有一本清帳。王大爺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每天在村頭轉悠,數著父親每趟拉幾個人,每天拉幾趟。生怕超過他兒子似的。

    實際上王濤早已在上海當了老板,手上有幾輛半掛車,雇幾名司機幫他開。他每天的工作很單純,胳膊下面夾著個黑色皮包,在停車場轉來轉去,到了傍晚和司機們算算賬。不僅王濤,另外幾個人也陸續把父親甩在了身后。時運這種東西很難說,就像黃浦江里升起的一層浪,最初每朵浪花都在一條線上,同時奔向一個地方,可中間總會有一些浪花提前掉隊。

    父親不過是其中之一,破碎在那奔流不息又渾濁不清的江水里。

    可在王大爺眼中,父親依然是王濤最有力的對手,他一直提防父親這朵浪花會重新升起。我和他孫子,也就是王濤的兒子王亮一起玩時,常聽到他對父親評頭論足一番,露出一種高高在上又警惕不安的眼神。他有時也會打量我,瞇著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有時他把我拽到身邊,一股濃重的煙葉味立馬撲過來,他用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我腦袋上摁來摁去,摁的我天靈蓋生疼。然后意味深長地跟他老伴說,這半拉橛子(指小男孩)有些慧根,將來會比他爹強。有時他又抓著我的手,給我看手紋,皺著眉頭,嘴里念叨著,事業線……生命線……我嫌他身上的煙葉味難聞,后來就躲他遠遠的。

    這天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摩托車像只得了瘟疫的鴨子,緩緩開進宅子里。王大爺站在大壩上,嘴里叼著煙袋鍋,斜著眼和父親說,小吳啊,你要想掙錢就該去上海,農村人連飯都吃不飽,會花錢坐你摩托嗎?父親說,這不是走不開嗎,我娘還等著我掙錢治病。王大爺說,你娘一時半會死不了,照你這樣開摩托,等你娘埋地里也掙不到錢。父親說,王叔有什么高招嗎?王大爺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村頭李隊長家的院子里每天都有人推牌九,在村里想掙快錢,除了推牌九沒別的法子。父親沒回答他,摩托車熄了火也沒再發動,一路把它推進院子。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仍然繼續開摩托車載客,也仍然賺不到錢。這迫使他真走進了李隊長家的院子,跟人推起了牌九。村里有個說法叫窮人麻將,富人牌九,意思是窮人只能打麻將,富人才去推牌九。因為牌九的賭性很大,一旦上癮,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而且牌九拼的是膽魄,有錢就有膽魄,自然能夠贏錢。窮人推牌九,畏手畏腳,必輸無疑。

    那陣子父親每天往村頭李隊長家跑,起初是騎摩托車去,摩托車輸了,改騎自行車,很快自行車也輸了,只能走路去。他承諾砸鍋賣鐵也要為奶奶治病,后來就差沒把鍋輸了。

    最后一次從李隊長家回來,他拉著我走在黑暗的鄉村道路上。已是晚上九點,天氣還很寒冷,四周寧靜極了,路邊田野散發著地瓜腐爛的氣息。我說,爸,我們家還有臺拖拉機,明天賣了,再去李隊長家翻本。他嘆口氣說,拖拉機是應該賣,不然你奶的藥就斷了,但以后再不去李隊長家。我問,為什么?他說,總算明白,我半輩子運氣都不好,還在牌桌上跟人拼運氣,這不是自尋死路嗎。我說,我運氣很好,跟王亮斗撲克,他總輸,我們賭紙的,他都快把一本語文書撕完了,牌九我也能看懂,明天我幫你推,一定能贏回來。

    我感覺父親的手突然松開我,像是栓在樹上的秋千繩子斷了,心里猛然一涼。他矗立在我前方,巨大的陰影將我籠罩。黑暗里,遠處飄蕩著的狗吠聲將夜晚襯托的寧靜而凄冷,近處是他急促的呼吸聲。過了許久,他的呼吸逐漸恢復正常,蹲下來用手摸摸我的臉,在一片漆黑中遞給我一個大白兔糖。然后他再次拉著我往前走,從此開始抓我的學習。

    3

    父親收到藏紅花種子是在三月的一天中午,溫暖的陽光照在院子里,櫻桃花開得正艷,蜜蜂在花骨朵之間翩翩起舞。他手里把玩著一部贈送的小靈通手機,幾袋像蒜頭一樣的藏紅花種子排在墻邊,幾經挫敗,它們成為父親試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這命自然是奶奶的命。

    當時我家有臺熊貓彩電,是父親打工這些年掙得的唯一家用電器,他是在經濟與生活頻道看到的藏紅花廣告。廣告詞里說:它是生長在青藏高原的純天然名貴藥材,被釋迦牟尼和格薩爾王命名為藏紅花,從歷史到現在西藏人從不去醫院,生病就喝藏紅花。種藏紅花,一畝地可獲利十萬元,請撥打屏幕下方的電話,購買藏紅花種球,將能獲得精美小靈通手機一部。

    這個廣告像是天上掉下的餡餅,父親把它撿起來,揣進懷里,既驚喜萬分,又忐忑不安。他問遍村里所有人,平時看不看經濟生活頻道,有沒有看到過藏紅花的廣告,知不知道藏紅花是什么。確認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后,他如釋重負,立即問兩個姑父借一千塊錢,購買了足足兩畝地的種球。信誓旦旦地向他們承諾,一年內連本帶利一起還完。

    那種球長得太像大蒜了,上初中的姐姐放學回來,看到墻邊的一排排種球說,怎么買這么多大蒜頭。父親說,別瞎說,這是你以后的學費。姐姐說,大蒜漲價了嗎,能賣這么多錢。父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說話,把小靈通完好地裝進包裝盒里,然后用一大塊吸塑薄膜把種球蓋上。

    至今我依然記得當天晚上父親的那股興奮勁,即使大門插了兩道,夜里他還是去到院子里好幾趟,檢查藏紅花種球是否安在。他沒有睡衣,穿著短褲頭,光著膀子就跳下了床,一身白肉迅速消失在燈影里。回來后,他一手拎著一個種球,舉在臉前,激動地說,我有預感,這次我的運氣真來了,我們家要發大財。媽媽被他的情緒感染,熱淚盈眶地說,這么多年,總算要熬出頭了。

    我和姐姐被那種莫名的氣氛搞得睡意全無,沉浸在喜悅中。姐姐說,我要買十條顏色不同的喇叭褲,十雙不同款式的耐克鞋。我說,我啥都不要,就想吃糖,還有香蕉,給我買一汽車糖和一汽車香蕉。父親說,都買,他看了看左手說,這個種球夠買十條喇叭褲和十雙運動鞋,又看了看右手說,這個種球夠買一汽車糖和一汽車香蕉。最后說,一畝地的種球就能救你們奶奶的命。

    與種球一同寄來的還有說明書。說明書上寫著,種球需在4月至5月播種,宜早不宜遲,9月至10月開花。球莖按大、中、小三級分檔種植,以利管理。株距5-10厘米,下種時在畦內橫開下種溝,輕壓入溝內,蓋土后,澆水。次日再覆土1-2厘米,以防干裂板結。多施肥,注意除草,殺蟲。

    四月底,父親用架子車把種球一趟趟拉到地里,王大爺站在壩子口,問他車里拉的是什么東西。父親也不回答他,繩子背在肩上,身體前傾,像只雄雞一樣昂頭前行。王大爺只能干著急,一路跟他來到地里,更加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我家這兩畝地是連在一起的,旁邊是其他人的地,正開著金燦燦的油菜花。父親氣勢威猛,擼起袖子,用拖拉機把地犁了一遍又一遍,黃色土壤像浪花一般從犁下翻起,形成一道道鱗次櫛比的田壟。

    因為擔心損壞種球,他從不讓我和姐姐踏入地里半步,所有事都是他和媽媽親力親為。他們蹲坐在地里,小心翼翼地刨坑,澆水,掩埋,再澆水,身體一點點向前挪動。整整花了三天時間,才把所有種球均勻地栽種到田壟上。

    最后一天,他們各挎著一個裝滿化肥的竹筐,揮舞著胳膊,逆向而行,每走一步就撒一把化肥。那兩條揮舞的胳膊像機器手臂一樣,有規律地蜷縮進筐,然后在筐外伸展,化肥在土壤上鋪了一層又一層。他們在地中間打照面時,會相互點點頭,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甜蜜笑容。為了防止水分蒸發過快,父親又購買一批薄膜,將田壟蒙上。于是,兩畝地全被白花花的薄膜覆蓋,在兩邊的油菜花中間顯得尤為怪異。

    那段時間父親每天都去地里澆水,施肥,看上去毫不疲憊。他好像渾身散發出無可抵擋的能量,輻射到我身上,也推著我往前走。

    每天放學,王亮還像以往一樣找我斗撲克,我把大門插上,躲在院子里不見他,假裝看書。這天他把我家門敲得砰砰響,我隔著門說,你滾吧,我不想再贏你的紙了,你的書都輸完了。他說,我還有數學書、自然書、社會書。我沒搭理他,沒過一會,他的腦袋竟然從墻頭上露了出來,臉臟兮兮的,鼻涕幾乎流到嘴里,手里揮舞著數學書。我昂著頭跟他說,你快走吧,我要好好學習,考上鎮里的初中,我爸會獎勵我一汽車大白兔糖和一汽車香蕉。他說,你個沒出息的蠢蛋,不就是大白兔糖嗎,我現在兜里就有,我爸讓人從上海帶回來的,不信掏給你看。當他一只手舉著書,一只手舉著一把糖時,人就掉了下去,墻外傳來哎呦一聲。

    父親每天傍晚從地里回來,都能看到我在看書。其實我是假裝看書,看書是為了給他看,假裝看書是因為根本看不懂,上五年級了,我連通分和約分都不會。至于為什么假裝給他看,我也說不清楚,看到他每天那么辛勤地干活,總覺得我也要干點什么事。每到睡覺前,他都會輔導我一兩道數學題,我也根本聽不懂,只是嗯嗯的點頭。奇妙的是,沒過多久我突然對數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成績突飛猛進。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時父親在我心里播下了一顆種子。

    奶奶的病情迅速惡化,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為了給她治病,家里欠下一屁股債。父親安慰奶奶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開心,別管花多少錢,等地里長出藏紅花一切就都解決了,到時帶你去上海的大醫院治療,剩下的錢還能蓋三層大樓房,娘,你想住幾層?奶奶躺在床上說,我就住一層,我的雙腳離不開地。爸說,好,一層都給你住,地面鋪上瓷磚,進門要脫鞋;院子里裝上水龍頭,從此告別壓水井;把茅廁搬進屋里,上海那邊管這叫衛生間。

    奶奶說,不管啥衛生間還是衛生院,都聽你的,只要你老實在家把地種好。剛要轉過臉去,她突然又問,藏紅花到底是個啥東西?我能活著看到它開花嗎?臨死前我還能不能享到你的福?

    父親愣住了,把臉埋在奶奶的被子上,身體劇烈抽動了幾下。屋里的氣氛瞬間悲傷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太陽打西邊出來,奶奶的命也活不過今年。

    藏紅花的種球種在地里不到一個月,開始發芽,父親臉上露出笑容。但也沒高興多久。一個很大的問題出現了,明明種下去兩畝地的種球,卻只有一畝地發了芽,大片大片的田壟上毫無生命冒出的跡象。

    五月,天氣已經熱起來,父親戴著草帽,拿著鋤頭,奔波在地里,時而鋤鋤草,時而松松土。他有些不安,臉上不再掛著笑容,常蹲坐在沒有芽苗長出的田壟處發呆,像一只土狗等待主人賞一塊骨頭。兩天后,他終于沒忍住,刨出一個毫無動靜的種球,剝開一看,竟然真的是大蒜頭。

    當父親發現所有那些沒發芽的種球都是大蒜頭時,他撲通跪在田壟上,欲哭無淚。很長一段時間,大蒜成了我家飯桌上的主菜,母親用盡一切烹飪方法,蒸、炸、烹、炒、腌,恨不得一次性把它們全部消滅,最好把父親也放進鍋里當成大蒜炒了。他們為此大吵一架,被騙的父親覺得面子掛不住,極力想挽回顏面。

    他跟母親說,這不能叫上當受騙,至少還有一畝地的種球發了芽,那也值十萬塊錢啊,而且人家還送了一部小靈通手機。他從電視柜下面拿出那部手機,摁了好一會,怎么也不亮。直到那整塊鍵盤像紙片一樣脫落,他才啞口無言。事實證明這手機也是假的,分明是個塑料玩具。他氣得把它摔在地上,頭一次次往土墻上撞,雖然不會太疼,卻震得屋頂上的泥土如下雪般掉落。

    母親只好說,被騙就被騙吧,別因為這事又把房子拆了,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當初我就不該信你的邪。父親也不言語什么,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拿著鐵锨,把地上掉落的泥土掃進鐵锨里。

    此后父親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是個蠢蛋,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些發芽的種球上。他每天悉心照料藏紅花芽苗,幾乎寸步不離,不厭其煩地松土,澆水,施肥。后來他干脆在地頭搭了個棚子,累了就在棚子里休息,有時晚上都不回家睡覺。中午放學回去的路上,能看到他挑著扁擔從河里爬上來,胳膊上青筋暴露,身子半彎曲,兩只水桶在扁擔下方起起伏伏。

    藏紅花的生長環境不僅要陽光充足,土壤潮濕,還需要大量的化肥供給營養。父親很快就沒錢買化肥了,于是去挖茅坑里的大糞,自家的茅坑挖完了,就挖鄰居家的,鄰居家的挖完了,再去鄰居的鄰居家挖。他挑大糞用的工具和挑水用的工具完全一樣,兩個木桶,一根扁擔,不同的是造型和姿勢。

    挑大糞時,他兩個鼻孔里塞著兩團棉花,身子同樣半彎曲,頭卻一直向上昂著,好像在呼吸上方的新鮮空氣。如果太陽正好在頭頂,他就會與太陽對視,盯久了必然要打噴嚏。打噴嚏是一瞬間的事,跌跌撞撞,他勉強把兩桶大糞安穩放好,一聲震響后,只見兩團棉花從鼻孔里飛出來。這時候他會用手隨便抹抹鼻涕,再從兜里掏出兩團棉花,塞進鼻孔,挑上大糞繼續往前走。

    最后全村的茅坑幾乎被他挖了個遍,全村的大糞都鋪在了我家那塊地里。放學路過的時候,同學們都捂著鼻子跑過去,有時候他們會嘲笑我一番。馬超說,吳小寸,你爹是不是瘋了,種大蒜要上那么多大糞。我說,你爹才瘋了,我爸種的是藏紅花,跟你講你也不懂。馬超哈哈大笑,說,只有你爹覺得他種的是藏紅花,我爹說你爹這兩畝地,一畝種的是公大蒜,一畝種的是母大蒜,公大蒜不發芽,母大蒜能發芽可還是大蒜啊。

    我沒再理他,不是因為我不想為父親辯護,而是因為我不屑和笨蛋說話,我的成績遠遠在他之上。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已經從倒數上升到班級前三。數學老師對我的態度也變了,以前他總讓我到黑板前解答題目,解答不出來就給我一棍子。自從我考了一次98分,他再也沒讓我上去過,那些題對我來說都太過簡單。有一次考完試,他把我留在學校,讓我和他一起批改全班同學的試卷,中午還請我吃一頓香辣方便面。這種待遇,馬超永遠也享受不到。

    我和父親的聯系越來越密切,長這么大,好像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存在。安全,踏實,心無旁騖。父親成天在地里不回來,遇到不懂的數學題,我就從家跑到地里問他。他會耐心地告訴我一些解題方法,非常實用。

    有時夜里我也不回家睡,跟他睡在棚子里。夏季夜間田野里處處都是蟲蛙的叫聲,像一首協奏曲,天上繁星簇擁,一顆顆如珍珠一般透徹明亮。那天晚上父親突然嘆口氣,問我,小寸,你覺不覺得你爹很蠢。我說,不覺得,你會做數學題,會做數學題的人都不蠢。他說,如果地里長不出藏紅花,我就不能給你買一汽車大白兔糖和一汽車香蕉了。我說,沒關系,我不想吃大白兔糖了,也不想吃香蕉,解答出數學題的感覺比它們都要甜。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他跟我說了很多他在上海打工的經歷。在工地干活,因為沒給工頭點煙,被開掉,工頭是位老鄉,隔壁村的,不是什么善茬,手段多的很。開黑摩的被抓,扣押摩托車,損失幾千塊,人關上幾天,十多個人擠在一間小黑屋,廁所就在門后,蹲式的,一個人拉屎時,其他人捏著鼻子觀看。在松江郊區種菜,他種得最好,長勢最旺,一夜之間被偷得所剩無幾。因為沒辦暫住證,夜里一幫穿制服的人闖進屋里,先用警棍揍他一頓,直到打得眼冒金星,渾身骨頭像斷了一樣,再把他拖上車,遣送回鄉。

    我聽得戰戰兢兢,晚上做了很多雜亂的夢,多數都忘了,只有一個記在了當時的日記本里。我夢到父親騎著摩托車在天上飛,云彩從他車輪下面穿梭而過,后面跟著一大群烏黑烏黑的鳥。那群鳥追上他,用尖嘴叼著他的頭發,叼著他的鼻子、嘴巴、耳朵,叼著他的四肢,把他帶到了云層更深處。接著,只有一輛血色摩托車從天空中落下來,墜進河里,掀起巨浪。當它緩緩沉沒后,河面又歸于平靜。父親連一塊布都沒剩下。

    到了九月,地里的藏紅花全部綻放,秋風拂過,紫色花朵在陽光下形成層層波浪。唯一的問題是,沒有一朵花長出紅色花絲。王大爺依舊每天盯著父親的舉動,他不無嘲諷地跟父親說,小吳啊,你這藏紅花光開花不長花絲,等于公雞光打鳴不下蛋,我看你連這十萬塊也打水漂了。

    父親不甘心,去縣里的種子市場找專業人士來看,一位總是把眼鏡掛在鼻梁上老學究說,父親撒了太多化肥和大糞,把花嗆到了,花絲自然長不出來。一位穿著灰白大卦的中年人說,這花根本就不是藏紅花,而是桔梗花,雖然也是藥材,價格完全不能和藏紅花相比。

    最后來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弓著背,穿著道袍式的衣服,長著花白的山羊胡。他屏氣凝神地說,不是花的問題,是地的問題。父親說,地有什么問題?老頭癟著嘴說,地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你命里注定無錢,無花,亦無錢花。老頭捋著胡子,又故作高深地說,如果你現在舍得花錢,也許將來還有錢花。父親不吃這一套,氣憤地罵道,滾你娘的腚眼子,我讓你看花,誰讓你算命了?

    那老頭只好灰頭土臉地離開,走到大路上,又回頭咒罵,你這輩子都無錢,無花,亦無錢花。父親咬牙切齒,像一匹馬,突然奔騰而出,一直把那老頭攆到村外。當他氣喘吁吁地回來,望著這片沒有一絲紅色的紫色花海,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一樣。

    姐姐剛升初二,已經開學一段時間,但學費還沒交,老師給她一個月的期限。那次放學回來,她說,爸,我不要喇叭褲和耐克鞋了,啥時候能把我學費交了?父親說,別著急,三天內一定給你交。第二天,院子里的拖拉機消失不見,潮濕的地面只留下兩個輪胎的印跡。

    拖拉機賣了八百塊錢,第三天姐姐開心地拿著一百二十塊錢去了學校。剩下的錢,父親原本還想找人診斷一下藏紅花的問題,后來奶奶病情日益加重,錢全部花在了奶奶身上。

    藥物和簡單的治療,終究沒能延續奶奶的生命。九月的最后一天,躺在醫院里的奶奶一直昏迷不醒,全身只有嘴唇偶爾顫抖一下,幾乎一夜之間,她的臉色從焦黃變成土黃。醫生很干脆地說,拉回家準備后事吧。

    躺在床上的奶奶被推出來,父親走到樹下的架子車旁邊,把落在上面的樹葉撿出去,再把破舊的被褥重新鋪好。抬到架子車上的奶奶依舊一動不動,父親手里握著繩套,盯著她,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奇跡。奇跡沒有發生,他只好把繩套背在肩膀上,從鎮里一路把奶奶拉回村。

    路上沒有停歇,他全身都在出汗,尤其是臉上,如水洗一般。那通紅的眼睛閃著淚花,鼻頭和嘴唇不停抽搐,時不時把快要流出來的鼻涕吸進去。他兩手握著兩邊的車把,整個身子一直往前傾,陽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地面,看上去像是在匍匐前行。汗水和淚水滴在干燥明亮的泥土路上,留下一行清晰的濕痕。

    第二天早上,奶奶溘然長逝。按照習俗,爸媽在堂屋的地上鋪上幾層干草,一個人架著兩條胳膊,一個人抬著兩條腿,把她放到草席上。一家人跪在地上哭了一陣,父親突然停下來,喊了一聲:棺材。他意識到已經沒錢為奶奶買棺材,這一年里兩個姑姑幫了很多忙,也欠她們不少錢,父親不好意思再向她們開口。

    王濤從上海回來已是中午,一輛黑色轎車駛進宅子里面,直接開到我家門口。他下了車,身材高大魁梧,穿著一身皮衣,嘴里銜著香煙,胳膊底下夾著個皮包。看到躺在草席上已經穿好壽服的奶奶,他停下腳步,彎腰深深鞠了三個躬。在屋里和父親聊了一會,他抹了抹眼淚,從包里掏出一沓錢很厚的錢,對父親說,哥,這一萬塊錢你拿著,給嬸子買副好棺材,剩下的把你欠的債還了。

    父親沒有推辭,對王濤說,好,等我這兩年掙到錢就還給你。王濤擺了擺手說,哥,不用還,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如果當初你沒帶我去上海,我就不會有今天。這話像一枚炸彈,扔進父親的心窩里。剛剛他還沒怎么哭,這時突然泣不成聲,雙手捂著臉,緩緩俯下身體,淚水從粗厚的指縫里落在地面。當他松開雙手時,面部像是被洪水洗劫了一遍,濃密的絡腮胡上都掛著水珠。

    在此后很多年里,當時的場面在我記憶中不斷演化變形,最終成為上述描寫的情景。我不確定它們是否絕對準確,但確定的是,后來村里很多人看到父親騎著一輛自行車出來,車速飛快,像逃命一樣離開這座宅子。回來的時候,他身后跟著一臺拖拉機,車兜上放著一副未漆的棺材。一直到奶奶下葬,他再未流過一滴眼淚。

    停棺三日,奶奶埋葬在種藏紅花的那塊地里,紫色花海把那座新墳包圍。女人們不準進入墳地,只能在地頭哭泣。男人們用鐵鍬把墳包了一層又一層,又在田壟上挖出一塊倒圓臺,放在頂端作為墳頭。墳頭上恰好長著一株藏紅花。

    串天的大火燒起來,煙霧和熱氣向四周蔓延,花朵在悲傷的氣氛中蔫巴著,頭逐漸耷拉下去,也有一些花在大火里被烤干,燒焦,乃至像火紙一樣化為灰燼。父親對此漠不關心,這片土地終究是長不出任何值錢的莊稼。當火紙、花圈全部燒完,男人們扛著鐵鍬陸續離開,身后煙霧繚繞,漫天灰燼持續舞動。中間形成一條細長的龍卷風,自轉的同時,也圍著這座新墳轉了好幾圈。地上殘敗的花瓣被席卷進去,裹在灰燼里一起向上轉動,直通那湛藍的天空。

    走出地里,回頭望去,墳上那株花在稀薄的煙霧和將息的火苗中,正輕輕搖曳。

    4

    十月,考上鎮里重點中學的我,又參加了一次年級分班考試。最終,我以數學99分、語文98分的成績,考上年級唯一的重點班。父親買了兩斤香蕉獎勵我,共八根,我分給姐姐一半。

    王亮沒能考上重點班,在普通班上了一年,開始打架、喝酒、玩街機游戲。初二第一學期沒上完,被他爸王濤拽到上海,開始了打工生活。此后我見他不足三次,如今連相貌都已模糊不清。

    奶奶的后事辦完,父親興致勃勃地把我和姐姐召集到櫻桃樹下,宣布說,我和你們媽媽將去上海打工,你們在家好好上讀書,寒假再過去和我們團聚。這個決定讓姐姐激動不已。她說,我也想去打工。父親問她,你不讀書了嗎?姐姐說,書讀不進去,我跟一個男生搞對象,這學期就沒去上過課,學費也沒交,你給的錢都讓我和他約會花完了。父親平靜地說,你年齡還小,不太適合搞對象。姐姐說,是不適合,我們已經分手了。父親說,手是要分,書也還是要讀,我再想辦法給你湊學費。姐姐固執地說,不用了,沒意思,讀書沒意思,搞對象也沒意思,我就想去打工掙錢。

    姐姐篤定的表情讓父親為之一驚,一些事情注定已無法扭轉。我是一個偶然,姐姐是另一個概率較大的偶然。無法改變。

    幾天后,父親剔掉濃密的胡子,看上去年輕許多。他和母親、姐姐三個人背著大包小包,從鎮里坐車去往市里的火車站,我和爺爺去送他們。秋天,陰雨連綿,寒意漸起,街頭上的人舉著傘,縮著腦袋,在灰暗的天空下加快匆忙的步伐。

    和媽媽說完話,父親把我拉到他的傘下,伸出拳頭,讓我猜里面是什么。我說,是大白兔糖嗎?他攤開手掌,里面什么也沒有。

    他說,你以后不再需要大白兔糖,因為很快你就會發現,它不是個稀罕的東西,也無法滿足你的口味。我問,什么能滿足我的口味呢?他說,那要看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上了初中,學習上我已幫不了你,不過你放心,我去上海掙錢,會盡最大力氣為你提供金錢支持。你現在才剛剛發芽,能不能開花,需要我們共同努力。

    乘務員喊了一聲上車,父親把傘柄交到我手里,掌心握在我的手背上,停留數秒。然后,他從傘下鉆出去,面對著我,向車門那里后退。蒙蒙細雨中,他揮揮手,沖我笑起來,幾顆潔白整齊的牙齒定格在那個時空,那個年月,以及我永遠難忘的記憶中。

    [責任編輯:linlin]

    標簽: 藏紅花 白兔糖 算算賬 小靈通 喇叭褲 青椒肉絲 王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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