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底!”
穿著中山裝的主持人滿面紅光,一手拿話筒,另一只手高高舉起,仿佛此時結婚的人是他。他聲音低沉,恰到好處地傳遞著婚禮所彌漫出來的幸福與不舍之情。
婚禮會場在這個偏遠的地方顯得隆重而特殊。專門搭建的舞臺喜慶而莊重,長長的走廊鋪了一層厚厚的紅毯,兩邊擺滿了各種顏色的永生花。花的種類很多,也不拘什么季節,只管著那些喜慶的顏色擺出來。會場正中間多了一個四方的舞臺,仿實木的材質,乍看之下竟多了幾分古典之美。
訪琴坐在舞臺正中間,雙手交叉放在膝蓋,腰挺得很直,十幾斤重的頭飾讓她連脖子幾乎都動不了。她的眼睛此時蓄滿了淚水,只待一個理由便沖破屏障,傾瀉而下。她知道,此時周圍正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舞臺,她也知道,今天將是她最為矚目的日子。訪琴悄悄用拇指使勁按了一下身體,希望在這個時候能夠一直保持端莊大方。
站在訪琴后面的母親此時面色凝重,一手假裝托著并不存在的頭發,一手拿著梳子從上往下,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絲遲疑。她不敢有絲毫差池,畢竟主持人說,一梳,梳到底。梳到底是什么呢?按照母親的理解,結婚當天的事情如果沒有按照傳統或者主持人的交代做,這個彩頭就沒有了。
“一生富貴不用愁!”
訪琴感受到身后的母親松了口氣,不禁有些難受。她記得結婚前的那個晚上跟平時沒有什么不一樣,如果不是墻上掛滿了喜字,訪琴甚至覺得自己依舊是家里的老閨女。母親念叨了幾年的老閨女,終于要出嫁了。訪琴望著紅彤彤的喜字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結婚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早早地坐在沙發上,說:“東西差不多準備好了,我再給你絮叨絮叨。”
訪琴沒有說話,只拿著手機坐在母親身邊。她正跟即將結婚的來福發消息。那個滿臉笑容的男孩此時正在另一個家里,為他們的婚房忙碌。來福說:“瞧,床鋪好了。明天坐的時候要小心點,下面全是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意頭可好著呢!”訪琴拿著手機,滿臉通紅,她已經忍不住想象成為來太太以后的日子了。
“別總拿著那手機,你聽我說。”母親起身,從角落里拖出了一個超級大的紅色行李箱,一邊開,一邊說,“看看,里面都是成雙成對的東西。你明天拿一套,另一套放箱子帶走。”
訪琴“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她的心早就不在這兒了。手機那端的來福布置完婚房,給她發了一段喝酒的視頻。訪琴很熟悉來福喝酒的樣子,瘦削的臉漲得通紅,頭一仰,酒便咕嘟咕嘟進了肚子,臨了了,還不忘帥氣地甩一下頭發。短短的頭發迅速拋灑出無數細小的水珠。訪琴想,周圍一定又引來無數的驚叫聲。
母親此時從紅色行李箱中掏出了兩個紅色的小碗,說:“看看這碗,顏色正不正。跟你說,我走了幾家都沒有,還想著讓你在網上看看,沒想到拐角就遇到了。這顏色結婚用最喜慶了。”說完還不忘把碗推到訪琴眼前。
“這碗做什么用?”訪琴終于放下手機,準備認真聽母親說話。畢竟來福喝酒可不是一會兒便結束的事情。
母親聽到訪琴的回應很是開心,胖嘟嘟的臉上頓時閃出了不可思議的光芒。女兒結婚的日子定了以后,逛婚慶市場便成了她每天遛彎的路線。從家到婚慶市場不過半小時車程,她每天吃了飯便騎著電動車準時上路了。不過幾天功夫,婚慶市場早已被她摸了個門清。好多老板老遠看到她就笑盈盈地打招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也是婚慶市場的小老板。“等明個早上,要煮餃子給你吃。出門餃子進門面,吃了一路平安。”
“那去他們家吃的面誰負責?”
“咱們給帶了去。我早準備好了。”母親自豪地說,“讓你嫂子專門搟的。她有兒有女,日子過得也富足,咱們討她一個彩頭。”
訪琴覺得有些好笑,卻接過那對紅彤彤的碗,認真觀察起來。這對碗遠看紅,離近了卻能看到上面用金色的細線描了圖案。那圖細細看起來卻不一樣,一個是龍,一個是鳳。“一條龍,一只鳳。”訪琴不禁說。
“哈哈哈,看出來了嗎?人家老板說,這叫龍鳳呈祥碗!”母親高興地說。
訪琴來了興趣,放下碗問:“還有什么?”
母親迅速從里面找出來一串叮叮當當的小玩意說:“看看這五帝錢。別看這么點,可貴著呢!不過賣東西的老人家白發銀須,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這種人的東西買了能增福。”
訪琴接過五帝錢,放在手心里細細辨認。五個外圓內方的古代銅幣長滿了綠色的東西,仔細辨認能看到上面分別寫著順治通寶、康熙通寶、雍正通寶、乾隆通寶和嘉慶通寶。“這五帝錢什么意思?”
“不知道了吧。人家說了,五帝錢不僅能驅邪避難,還能帶來福氣。明天上轎前,你要放在腰里,讓它陪著你出嫁。到時候我把紅腰帶給你,記得把它放進去。”
“竟然還有這么多說法。”訪琴情不自禁地說。如果不是要結婚,恐怕她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明天早上五點,你要吃餃子,還要記得去他們家以后吃面條時,要討個口彩。人家煮了面條給你,肯定要問‘生不生?’,到時候你要大聲說‘生!’。說話的時候要抬頭挺胸,別讓人看了笑話......”母親的眼圈不禁紅了,連聲音也有些哽咽。母親催訪琴結婚催了很久,剛過了二十歲便張羅著給孩子找對象。沒想到,現在對象找著了,要結婚了,竟然有些恍惚和不舍。
訪琴看看母親,歲月雖然給她的臉留下了痕跡,卻被即將到來的婚禮填滿了。此時,她兩眼通紅,卻被即將到來的離別沖刷了喜悅。訪琴眼眶一酸,拿起手機裝作回復消息的樣子,避開了母親的眼睛。
“兩梳,梳到尾!”主持人提高了聲音。高亢的聲音打斷了訪琴的思緒。她挺了挺腰,五個冰冷的五帝錢此時早已變得跟身體一個溫度了。它們被扎在腰間,一開始還覺得有些難受,逐漸也適應了。只是不知道晚上回去的時候,身體上會不會沾染了五帝錢的福氣。
身后的母親聽到指示,連忙舉起梳子,從頭到尾不敢有絲毫怠慢。精致的發型和頭飾,讓女兒原本的秀發都藏了進去。此時,她只能看到女兒華麗的頭飾,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她感到這個養了二十多年的閨女,此時正隨著主持人的引領一步步消失。
“一生無病又無憂!”
現場靜悄悄地,只有按動快門的聲音。這是主持人喜歡的氛圍。他將聲音又提了一個高度:“三梳,梳到頭!”
訪琴聽到了身后小聲抽噎的聲音。那聲音很輕,想必是隱忍了許久才不得不發出,只一下,便消失不見了。訪琴怕弄花了妝,快速眨了眨眼,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她看到不遠處的來福穿一身正裝,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主持人身邊等待下一個流程。訪琴心化了,方才的淚化成了對幸福的期待飛快地奔向來福。
“一生舉案又齊眉!”
“有頭有尾,福福貴貴!”
訪琴和母親同時想:“終于結束了。”訪琴看看不遠處的來福,傷感逐漸褪去,只剩下了對美好生活的期待。母親卻是另一副心思了,從娘家這里的彩頭該討的都討到了,就連今日參加婚禮的衣服都是找了家面善的人家買的。衣服不是正紅,衣襟兩邊各繡了兩只展翅的鳳凰。母親下場后,搓搓汗津津的手,又想:“幸虧只有一個閨女。”
婚禮結束后,母親回了家。空蕩的房間只剩下老兩口相對無言。隔了許久,母親說:“今個我可看你哭了。”說完,鼻子一酸,眼淚又下來了。往常這個時間,一家人吃了飯總要說幾句,哪怕沒有話,坐在沙發上各玩各的手機也算圓滿。父親沉默寡言了一輩子,此時再忍不住了,他擦擦淚,哽咽地說:“你不也是?”說完,老兩口再沒了話說,往常這個時候該輪到訪琴拿他們打趣了。如今,誰也沒挑明了,沉寂的客廳,好長時間只有小聲啜泣的聲音。
后來,誰也沒提過那場婚禮。訪琴跟父母仿佛變成了兩家人,回去的日子少了,連話也客套了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喝多了酒的來福跟往常一樣踉踉蹌蹌地朝訪琴撒氣。只見他高高舉起的拳頭在空中歪了一下,卻結結實實準確無誤地打到了訪琴身上。訪琴弓著身子,一聲不吭。來福更來了氣,說:“不就生了倆孩子嗎?快滾,滾,沒你我們爺仨照樣自在!”當訪琴真的準備離開來福時,和母親聊起了那場婚禮。母親說:“當年如果不是討了彩頭,現如今不定什么樣呢!”
訪琴說:“媽,為什么所有的彩頭都討到了,卻沒有討到來福的彩頭?”
母親那時已經老了,連耳朵都不怎么靈光了,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問:“你說什么?”
訪琴笑笑:“沒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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