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在幾個月前《永劫無間》屠版視頻平臺的日子里，我在官方視頻專區(qū)里見到了一部特殊的游玩實況。在名為《腦癱少年用嘴玩永劫無間》的視頻里，UP主阿銘銘丶（下文簡稱阿銘）先是用腿緊緊夾住自己瘦弱的雙臂，然后通過嘴吹一個奇怪的黑色設備來控制畫面中的妖刀姬完成舔包、跑動、攻擊等操作，并憑借54個人分的好成績贏得了一場“無盡試煉”。

以普通玩家的視角來看，阿銘的操作其實相當一般，走位、出招甚至比不上一些初登聚窟州的新俠客。他不僅很少使用滑步取消蓄力這種進階招式，連補甲打藥的時候也不會像大多數玩家一樣通過連按閃躲規(guī)避遠程攻擊。

但阿銘奇怪的操作方式與新奇的游戲設備還是讓筆者忍不住對這位玩家產生興趣，在簡單瀏覽阿銘的B站空間后，我們得知了他罹患腦癱，運動機能幾乎喪失的現狀。

幾天之后，我們聯(lián)系上了阿銘，表達了實地采訪的意愿，并簡單了解了他的近況。

對于游民老哥來說，阿銘很可能是“熟人”，甚至可能曾和你在評論區(qū)對過線。他一直以來都是游民的忠實用戶,在幾年前還擔任過游民某個專區(qū)的版主，這份長久以來的淵源給本次行程增添了一絲宿命感。在敲定本次采訪的具體行程后，9月10號，我跟貓車踏上了前往北方邊的旅程。

從石家莊飛沈陽，再從沈陽轉乘5小時綠皮火車，我們終于到達了這座幾乎未在大眾視野中出現過的吉林縣城——梅河口。作為一座遠離都會喧囂的無名小城，梅河口的舊城區(qū)時至今日仍舊衍射著奮斗年代的余暉，傳統(tǒng)北方老工業(yè)城市灰色調的低矮建筑群與主干道稀稀拉拉的行人，讓這座城市在東北秋日的微風中顯得有幾分蕭索。

我們到達時已是深夜，梅河口和我記憶中任何一個北方老工業(yè)縣城都沒有本質性區(qū)別。如果不是電子游戲與大眾傳媒，我們可能此生都不會有機會踏足這個邊陲小城。

第二天上午，我們如約前往阿銘的住處，在出租車上，我不斷在腦中重溫記憶里紙媒時代的勵志殘疾人故事，回想著過去同行們渲染故事主人公不易與奮斗的手法，并試圖借點東西來構思自己的文章內容。但當我真正見到阿銘時，這個有些特殊的小伙子給我的面貌卻完全推翻了我先前的全部安排。

來到阿銘的房間，他正好在給新一期的教程視頻制作字幕和時間軸。因為視頻的解說都是阿銘本人配音的，身體狀況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以辨識，這讓用字幕輔助觀眾理解成了阿銘必須的工作，但他卻又無法操控自己的雙臂，故而只能用下巴去敲鍵盤打字。看到屏幕里PR工程文件中密密麻麻的音軌和視頻素材，我感受到的除了必然的震撼，還有自己在PR技能上可能遜于阿銘帶來的羞慚。

見到訪客，阿銘顯得喜悅且興奮，擺動一只還算聽話的胳膊示意我們隨便坐，并推出備好多時的果茶招待我們，然后在臉上僵硬地扯起一個和煦的笑來表示歡迎。是的，笑得很僵硬，但足以打動人心。

平心而論，阿銘長得相當帥，五官端正且立體，牙齒干凈且整齊，身高也超過180公分，細看起來有幾分王老菊和老番茄的神貌。精心搭配的深色漁夫帽與背心、褲衩、人字拖等隨身裝備，讓他兼具都市小哥的時尚感與藝術青年的不羈風兩種氣質。如果不是將他束縛于電競椅上的疾病讓他瘦削異常，擁有高挑身材的阿銘其實很有成為顏值主播的潛質。

老實說，阿銘的特殊情況確實給當天的交流造成了一些障礙，腦癱帶來的運動神經紊亂讓阿銘的長句說的十分困難，時常讓我們無法一次性完整辨認他的意思。好在他的語速不算快，發(fā)音也還算清楚，配合上令人親切的東北腔調，讓這場持續(xù)一整天的超長采訪依舊得以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進行。

比起彼時尚屬行業(yè)新人的我，常在游民沖浪的阿銘顯然對貓車更為熟悉，我甚至懷疑他是貓車的老粉絲（笑）。兩人并未寒暄幾句，就開始像群友線下面基一般聊起了最近的游戲經歷和各自的網上趣事。

當貓車問起阿銘的病情時，他沒有透露太多，只是簡單地說明這注定伴隨一生的腦癱起源于兒時的一次醫(yī)療事故，并簡短地介紹了一些學生時代的經歷和康復訓練的過程。見阿銘不想多談，我們也識趣地不再多問。

我無意打擾這場粉絲與“愛豆”的見面會，便起身環(huán)視阿銘的房間。10平米的小小臥室絲毫不像一個殘障患者布滿輔助設備與醫(yī)學剪報的“無障礙病房”，倒更像是一個普通ACG發(fā)燒友的快樂小窩。房間的墻上貼滿了游戲與電影海報，床頭上還有一張巨大的《JOKER》壁紙，同樣身有殘障的小丑正孤獨地在貧民窟的臺階上起舞，背后是哥譚市漸落的夕陽。

床對角的立柜上放了尊《復聯(lián)4》鋼鐵俠大戰(zhàn)滅霸的雕像，旁邊還擺了一張導演專業(yè)畢業(yè)證書。

電腦上方的書架里塞了不少《刺客信條：王朝》之類讀者定位明確的漫畫作品，還有不少歷史科普讀物跟《三體》這種熱門科幻小說。阿銘的小窩儼然就是都市宅男的工作室，與我自己的陋居并沒有什么大區(qū)別，讓人不由得心生出幾分親近感。

“紙質書我是翻不了的，這些只是我讀過后買紙質版擺來看的。”見到我正注意他的藏書，阿銘暫停了與貓車的聊天向我解釋道。

要說阿銘房間中最特殊的部分，就要數電腦前手機支架上放著那臺特殊的控制器——QuadStick，見我問起了這臺控制器，阿銘原本就十分燦爛的臉色此時更多了幾分自豪。

阿銘是在外網了解到這款專為殘障人士設計的游戲控制器的，購買前曾經從國內的病友手中短暫借過來使用過，試用無恙后才下單了這臺價格不菲的洋玩意。之后又等待了一個半月的國際快遞，并在學習、調試了半個多月后，阿銘終于能玩上過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動作游戲了。

“有這東西之后，我基本就不需要再用下巴玩游戲了。”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歡快，好像說了什么不起眼的開心事，我聽到后卻頓感五味雜陳。

這臺控制器的主體由幾根吹管和一個嘴控搖桿組成，可以利用鍵位映射來模擬手柄或鍵鼠的不同操作，并能通過不同吹管的呼吸結合實現三十多種按鍵效果。聽起來似乎簡單便捷易上手，但如今3A大作紛繁復雜的操作，又哪里是簡單的吹吹打打就能完美解決的。

不論是用持續(xù)吹氣模擬的按鍵長按，還是復雜如摩斯電碼的快速輸入，都讓阿銘在游玩快節(jié)奏的動作游戲時承受著沉重的負擔。持續(xù)吹氣經常會導致他嘴部抽筋并引起連續(xù)干嘔，運動神經障礙帶來的肌肉僵硬，這番景象令身為外人的我僅僅是看了幾眼就覺得痛苦非常。

這大概就是阿銘在自己的《永劫無間》視頻中基本不會使用鉤鎖和遠程武器的原因，這些需要鼠標瞄準的“精細活”，對阿銘的身體和游戲設備來說都屬于復雜度遠勝火男必殺連招的進階操作。

在我們的央求下，阿銘爽快地給我們展示了QuadStick超過90頁的英文電子說明書與他根據自己操作習慣編寫的20多個游戲專屬鍵位方案，《生化危機8》、《往日不再》等3A熱門作品赫然在列。之后，阿銘非常篤定的表示自己應該是目前國內把這款產品用的最明白的人之一，他自己也有意愿把幾百個小時的研究成果分享給那些同樣被殘障所困的玩家，因而著手制作了一系列教程視頻。

為了讓我們能更直觀的了解這款設備的使用方法，阿銘決定現場玩幾局游戲來演示一下。他打開了《永劫無間》，并熟練地拿著妖刀姬進入了單排。前兩局游戲，阿銘的運氣并不是很好，不是落地搜不到東西被趕來的野人淘汰，就是莫名其妙遭到追擊，陷入以少打多的艱難境地。

和大多數玩家一樣，阿銘會因為身后的觀眾而顯得格外認真，也會因為操作失誤和運氣不好而大感懊惱。每次落地成盒，阿銘都會轉過椅子朝正在拍攝的我們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然后表示自己的技術比較差，讓我們一定要在視頻中選用他發(fā)揮比較亮眼的片段。

事實上我卻完全明白游戲失利與他水平高低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依靠頭部的擺動控制人物朝向，再利用吹氣操作妖刀姬完成連招，這本身就已經是莫大的難事。至于滑步升龍與遠程狙擊這種依靠組合按鍵與鼠標瞄準的操作，對于阿銘這種無法用雙手玩游戲的玩家而言，就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了。

第三把，阿銘的運氣還不錯，落地后的妖刀姬經過了簡單的搜索就撿到了長劍和吃喝。并在一波“勸架”拿下雙殺后迅速實現“財富自由”，剩下的就只是聚窟州傳統(tǒng)藝能的“找個草叢進行一波茍”了。

“啥東西我用不了給我出什么東西！”在藍堆開出一把紫弓箭后，阿銘曾這樣笑著自嘲道，而此時我們也終于被阿銘的樂觀所感染，繃不住地笑了出來。在他順利茍進前五并在決賽圈混戰(zhàn)中不幸落敗時，我和貓車曾一度表現出莫大的遺憾，阿明自己一開始也顯得有些頹然，但僅僅過了幾秒，就仿若已經釋懷般開始了下一把排位。

扯過閑天、錄完素材，不知不覺時間已近傍晚，阿銘要去觀看在人民公園舉辦的魔術表演，我和貓車也要繼續(xù)各自的行程，三人遂準備結束這場愉快的聊天各奔前程。在阿銘和他母親的熱情邀請下，我們一同坐上了車，在這場談話的尾聲里一覽這東北小城的風光景色。?

不似火車站周邊老城區(qū)的落魄，梅河口新區(qū)修的有模有樣，完備的市政與民生設施鱗次櫛比，幾片頗花心思的人工景區(qū)也已經成為周邊縣市的網紅打卡地和度假好去處，共同訴說著這個小城在如今的全新故事。

“做QuadStick的人是個國外的退休程序員，這東西如今既沒有大廠的投資也沒有自己的流水線，因而價格還很高，知名度也完全不夠。國內有這方面需求的人其實很多，但是知道并有能力去獲取、使用這個設備的人卻很少。”在觀光之余，阿銘突然再次打開了話匣子。

“國外還是有不少人正試圖為殘障人士設計一些可以體驗游戲的設備，國內卻沒什么廠商涉及這方面。”說到這，阿銘語氣里充滿了掩蓋不住的失落與遺憾。

“未來你還想做什么？先嘗試做主播養(yǎng)活自己？”我問道。

“說沒有做主播掙錢的想法那就太假了，畢竟未來自己肯定是要獨立的。不過我又不太喜歡露面所以……目前還是想把這個教程做好。以后，親自個拍電影吧。”阿銘從前排側過身將頭朝向我們回答道。

此時，他的臉上依舊扯著那抹初次見面時的笑容，僵硬，但足以打動人心。

后記

告別阿銘已有數月，這幾個月，我被關在石家莊淡定安穩(wěn)地寫自己的稿子，而阿銘也執(zhí)拗地繼續(xù)做著設備的教程視頻。視頻的播放量依舊那么慘淡，評論和彈幕也還是那么冷清，似乎這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改變，又似乎已經改變了許多。

這幾個月時間，阿銘琢磨明白了《永劫無間》的身法和鉤鎖。

向“朱哥”慷慨分享了自己幾千小時的研究成果，幫助他能在CF里做到一吹切槍。也通過自己的教程視頻讓無數已經放棄QuadStick的失能玩家重新?lián)炱鹆诉@臺“難以馴化”的設備。終于，在完成QuadStick的中文說明書后，阿銘被官方找到了，互聯(lián)網將來自東北邊陲的微小聲量帶到了大洋彼岸，“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我做到了”，阿銘這樣說道。

流量這東西很難說十分的公平，失能玩家的基數可能數以萬計，卻真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擁有定制“游戲床”的網紅大V。好在，在那些大眾目光難以透入的閉塞角落里，仍舊有人，正在變成一束微弱但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