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梢上有一只肥大的烏鴉。
它側著頭,用喙啄了啄光亮的羽翼張開雙翅發出聲呱叫,它扇翅飛起,將枝頭最后一片樹葉震落,飄搖著落到泥地中,落到成了碳的樹根邊,落到金色蛋殼旁。
在幾步之遙的壕溝里填滿了尸體,而戴維,那驚魂未定的男人是方從尸堆里爬出來的,他渾身沾滿了血污,在這死寂的,彌漫著硝煙的灰白色世界中環顧四周,是宛如地獄的場景。
潮濕的戰壕里積滿了血水,尸塊、不成人形的軀體殘骸,斷肢同武器相連,各種味道混在一起,聚合成了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氣息。
男人扶著濕漉漉的泥壁,擴散的瞳孔逐漸收縮,他渾身一顫,像是靈魂重新附著到身體,戴維才真正有了生命力,他的雙手在身上摸索著,尋找可能遺漏的傷口,萬幸他安然無恙。
是死神的憐憫嗎?
撿回一條生命的戴維站在尸體堆里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可當他把手摸到空無一物的脖子上時,戴維又驚慌失措起來,他忙俯下身在他鉆出的位置摸索,不惜把手伸入冰冷腥臭的血水中,最后拾出一枚斷了繩的項鏈。
他連忙扣開吊墜,年輕金發女子的照片還在里面,微笑看著他,讓戴維松了口氣,渾身癱軟坐到地上,喃喃著:“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望向在人身上搖曳燃燒的火焰,戴維的思緒回到昨晚。
‘親愛的安娜,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前線的一切都快把我逼瘋了,那連日不斷的炮火、戰壕里的積水、臭味,還要老鼠,天啊。我是做錯了什么不得不在這受盡折磨?該死的,為什么一定要我上?我槍打的又不準,除了當吃子彈的炮灰外又能怎樣?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還有我們的孩子。這仗還要打多久?我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安娜......’
“進攻即將開始!”
話語像聲驚雷,不大,卻傳遍了整個戰壕。微亮的煤油燈下,是一張張藏在陰影中,疲憊、憔悴且飽受折磨的臉。
戴維本想寫更多,最終作罷,他把信紙丟進火盆中,拿起了拴式步槍。
“我們會勝利的。”
“把他們趕出去!”
“殺光每一個入侵者!”
“保衛我們的土地!”
士兵們彼此鼓舞著士氣,他們的眼睛里閃著光,緊握武器爬上架在壕溝泥壁的梯子,目光如箭射向另一端的敵軍陣地。
‘這么做沒有任何意義。’戴維心想。‘這么做是白白送死,根本沒辦法穿過敵人的機槍防線,而且就算穿過了,敵人的步槍守株待兔,自己連投降的機會都沒。’
‘該死的,該死的!我為什么要替別人送死,敵人打過來就打過來嘛,我想活著,我想回家,我的安娜,我的孩子啊。’
“嗶——嗶、嗶、嗶——!”
進攻的哨聲在數公里長的陣線上被吹響,一顆顆照明彈從千米外的敵方陣地射出,燃起漫漫長夜。
戴維聽見耳畔傳來隊友的吶喊,伴隨機槍和火炮響徹在這片焦土之上。大地震顫,卡其色軍服的士兵們從戰壕中沖出,像泥石流一樣涌向敵國陣地。
硝煙、飛濺的土塊、灼燒雙眼的炮火,令戴維恐懼,止不住的打顫。士兵們扣動扳機發出的零碎機械聲回蕩在他身邊,如同絞肉機般的坦克跟在士兵身后,在驅趕著他們,在催促著他們,前進,繼續前進。
敵方陣地相比喧鬧地這邊卻是安靜得令人發慌,只是打出幾枚照明彈嗎?
顯然不是。正待戴維猜測著,他看見遠方亮光一閃,接著是不屬于他們這邊的槍聲,身旁一人剛剛還在忘我的奔跑,射擊,現在身上豁然綻放出一朵血花,接著側身栽倒,連慘叫都未能發出。
戴維見到這血腥的一幕張大嘴巴,可還來不及驚恐,敵方陣線閃起光來,猶如在銀河上的繁星,亦或是橫下的細雨,士兵們在機槍槍口同被鐮刀收割的麥草。隨即炮火的雷暴從天降直下,蓋過哀號與呼救,砂石高高躍起又落下,戴維感覺自己的身軀化作皮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沖擊震得踉蹌。大地沸騰了。
慘叫、廝殺、槍炮。坦克被炮彈擊中,爆炸,碎片四濺迅速且鋒利,切下坦克周邊士兵的肢體,熱浪把近鄰的可憐人燙得面目全非。
這是被煙霧所籠罩的戰場,戴維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紅的、黃的、紫的、藍的炫光,他似乎身處在詭異又夢幻的仙境之中,耳畔是鬼怪亡魂的鳴叫與怪物的咆哮。
他想逃,卻根本沒有機會轉動身體掉頭,戴維被裹挾著邁動雙腿,身邊飛濺的石子打在他身上,戴維覺得自己要死了。
男人崩潰的發出尖叫,而這尖叫對于戰場上的呼嘯來說微不足道。
戰壕,敵軍的戰壕就在眼前,他隱隱約約看見壕溝里成排的人頭。
“不,不要開槍!別殺我,咦!”
“轟——!”
忽一枚炮彈在他身后炸開,戴維只覺得后背灼熱,像被用火炭炙烤,沖擊波將整個人都掀飛,戴維就這么砸進戰壕里,眼前發黑失去意識。
從回憶來到現實,戴維目視壕溝中己方與敵方士兵糾纏在一起的尸體們,也不知道戰況如何。男人驅趕著烏鴉從臨近的尸體身上翻找有價值的東西,槍、子彈,以及指南針。
戴維艱難的從接近三米高的戰壕里翻出,外面廣闊的世界同樣是死尸遍地摻不忍睹,他還偶爾能認出幾名熟悉的戰友,但想來,也只能以作為生者的慶幸對他人發出哀嘆。
男人想回家了,重新獲得的生命讓他更加珍惜,他比之前任何時候都不想死掉,他現在腦海里浮現的只有妻子的身影。
戴維踉踉蹌蹌的踏著焦土往己方防線走去,身心疲憊的他步行速度很慢,空氣中揮之不去的火藥味及泥土同血液混雜的腥氣刺激著戴維的鼻腔和喉嚨,他是又渴又餓,恍恍惚惚的,尸體與機械在這灰白色世界中似乎沒了差別,都是殘缺破敗且毫無復蘇的生機。
兩軍陣地的距離并不遠,僅僅數百米,可就是這數百米的距離鋪滿了成千上萬具尸體。
戴維摸索著,又站定,他揉著眼睛看往硝煙另一端,那邊隱約出現了幾個身影。戴維先是心中狂喜,是友軍嗎?然當眼尖的他看清那灰綠色軍服與尖頂頭盔時,才驚覺這哪是友軍,分明是敵軍!
想來必定是他們進攻失敗,敵人趁勢反攻還占據了友軍原本的防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沒有意義的進攻,死了這么多人,媽的,還差點害死我!”
戴維嘴上罵個不停,忙找到個凹坑躺下,還挪用旁邊戰友的尸體擋在身上。聽那零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敵人嘟囔著他聽不懂的話,還頻頻大笑,定是進攻順利或者嘲笑戴維他們軍隊的愚蠢。
遠方零碎的炮聲仍不斷響起,想來戴維所在的部隊早已撤退了。
男人就在彈坑里躺倒周圍徹底變得寂靜,時間已近正午,清晨還濃厚的煙塵正在逐漸散去,戴維趁機爬起身,半蹲著腰跑往戰線側面,他決心繞過這里,誰知道被敵人抓住了會有怎樣的后果。戴維不想冒任何風險,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遠離這該死的戰場回家見妻子,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至于這個國家,愛是誰的就是誰的,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太陽由東升至天空正中,被炮火犁地過一遍又一遍的灰黑色無人區里只有戴維孤獨的身影在移動,他戒備著周圍,但凡是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立刻趴下,或躲起。他是繞了一大圈,身體與精神都快虛脫,好在他總算看見遠處有個廢棄了的村莊。
‘至少。’他想,‘至少那里是有水井的。’
只剩下殘垣斷壁的村子,它圍邊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要坑洼,炮火集中‘照顧’了此處,顯然敵軍不會放過任何一處可能會成為守軍陣地,阻礙他們前進的地方。
戴維踏進村子里沒有任何想翻找可利用東西的念頭,他尋到了水井,奮力用轉輪吊上一桶水,水面則飄著灰塵。眼下戴維沒有嫌棄的資本,他先用手劃開水面,把臉貼去撅著嘴吸它,甘甜的井水濕潤他的嘴唇潤滑他的喉嚨,隨即戴維將頭埋了下去,恨不得讓自己淹死在水桶中,拼命的大口大口喝水。
鞋底與地面相摩擦的聲響突然從戴維身后傳來,讓這個男人猝不及防,戴維被驚嚇得站不穩雙腳,便是后仰著倒下,木桶里的水全都灑到了身上把他澆得濕透。戴維急忙拿起槍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見是名蓬頭垢面的男孩正躲在屋后膽怯的看著他。
為什么還會有孩子在這?
戴維不知所措,他緩緩放下槍,男孩則吸了下鼻涕,怯聲道:“叔叔,你好,你是軍人嗎?”
男人還穿著軍裝,他自然是無法否認的。
“我是。你一個孩子怎么會在這里,你家人呢?這里沒其他人了么?”
話音剛落,戴維就開始后悔,自己問這么多干嘛?
果然,男孩嘴巴向下一撇,豆大的淚珠從他眼角滾落,嚎哭起來。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他們都死了,嗚啊——!他們,本來說一起離開,但是炸彈掉了下來,爸爸媽媽就死掉了,我害怕,村子里都在爆炸,就躲到了地下室里,可是出來后,大家都不見了,嗚嗚嗚嗚......”
小男孩邊哭邊用臟兮兮的小手抹淚,臉很快就花掉。
“我就在這躲了兩天,外面到處都在爆炸,我哪都不敢去,害怕極了。”
男孩的哭訴讓戴維心生憐憫,這孩子也是個可憐人,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也自身難保啊。
戴維咬咬牙,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欺騙他說:“你在這再等一等,我回去找人來救你,實在忍不住就往那個方向走,會見到其他人。”
“叔叔。”
男孩死死的拽住戴維的衣角,宛若溺水之人抓著岸邊枯草不肯松手,他向戴維哀求道:“叔叔,我怕,我能跟你一起走嗎?我不會給叔叔添麻煩的,我想去找奶奶,我只有奶奶了,求你了。”
“你這小混蛋在干什么?快把手松開!”
戴維見狀急了眼,他沖男孩大呵起來,甚至一巴掌打在小男孩手背上,“啪”的一聲脆響,這孩子呆呆就的看著戴維,他手背很快紅腫起來,深深的留下戴維的掌印,接著抽泣啼哭。
“對不起叔叔,對不起,嗚啊。”
戴維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混賬東西,可他認為自己沒法保證這個孩子的安危,更沒法保證會帶他回到己方陣地,況且,最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孩子,萬一把自己拖累了怎么辦?戴維想平平安安的活著回去見妻子,自己也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
男人攥緊拳頭,他重新背上槍,低下頭沉默著往村子外走去。
孩子的哭聲凄厲,哽咽不止,乃至斷斷續續的咳嗽。戴維依舊是咬著牙狠心遠離這個村莊,然不知是否為風的緣故,戴維走了很遠,直到那村落同樣變成一個點,他還是能聽到男孩的哭聲。
“真是該死的。”
戴維罵了一句,他沒法無視和忘記那個求過他的孩子,他本該更狠心的,可誰讓他即將有自己的孩子。戴維快步趕回村落,小男孩正費力的把全身重量壓在把手上打水,當他看到戴維時先是發愣,隨后眼里閃過無法抑制住的欣喜,戴維嘆了口氣,對小男孩喊道:“走吧, 你最好別給我添麻煩,不然我隨時丟下你。”
“是,叔叔,我會很乖的叔叔。”
戴維持槍走在前面,男孩跟在他身后,二者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小男孩是安靜的閉著嘴, 他太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了,唯恐做錯事惹到了戴維,真不再管自己,讓他去面對兇神惡煞的敵人。
漫長的防線,若在平時他們倆早就被發現了,不過這次敵人順利的進攻使得他們沒有顧及后方,也讓戴維得以繞過他們原本設下的防線,錯開敵人的部隊。
從白日到夜幕降臨,敵軍依托原有設施建立起他們的陣地。布有刀片的鐵絲網相互纏繞,探照燈掃視著黑夜里的大地,所經之處尤如白晝。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里才是戴維進入己方陣地的起點,遠處天際線上是通紅的,那里應當還在交戰,時不時有滾滾雷鳴般的炸彈爆響聲飄來。
“趴在地上,別發出任何動靜,慢慢的挪動身體跟著我,明白嗎?”
戴維囑咐幾句,男孩拼命點頭。男人從背包中摸出一個剪線鉗,找到鐵絲網鋪展最為薄弱的區域就開剪,聲音并不大,很快就能剪出通人摸爬過去的口子。戴維不顧泥地的骯臟,他往里鉆的同時用剪子剪線開辟新的道路,整個過程繁瑣枯燥且及其消耗體力,而且要注意對力道的把控,雖說剪線發出的噪音不大,但鐵絲網是相互牽連著的,一旦失手拉扯某處,就會帶動一定范圍內的鐵絲網跟著響起,到那時敵人想不注意都難。
男孩盡力跟在戴維后面,可兩天沒進食的他本就力氣不足,再加之泥地凹陷和吸附力,使得他體力消耗的更為迅速,連喘息聲都變得沉重。
好在戴維很快剪通鐵絲網,男人等探照燈掃過后先一步爬出,借著夜色掩護跑向無人駐守的地帶,然還未跑上幾步,戴維察覺到似乎哪里不對勁,他回頭張望,只見男孩半截身子還鎖在鐵絲網內,上半身則往前艱難爬動,面露難色,向戴維投來求助的目光。
‘我就知道!這個小混蛋!’
戴維在心底怒罵著,男孩無疑是身上的布料被鐵絲網上的刀片鉤住了。
“你別亂動。”
戴維壓聲說道,但男孩根本聽不清,他是既害怕又急迫,正是這一急,導致鐵絲網“嘩啦啦”在深夜里響徹。
“媽的。”
男人慌了,他瞪了眼男孩,把剛重新拿出的鉗子又要放回背包里,他就不該答應幫助這個孩子的,現在跑還來得及。
探照燈的明光緩緩移來,眼看就快照到男孩把他暴露,戴維決定放棄他,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對吧。
就在他將轉身離去之即,令人意外的是探照燈停了下來,在光圈中央,是只卡在鐵絲網里“吱吱”叫的老鼠,它血肉模糊,拼命掙扎,帶動鐵絲網作響。
敵人守軍在瞭望臺上笑起,嘀嘀咕咕些話又將探照燈給挪開,這讓戴維松了口氣。他爬了回去,用鉗子將纏住男孩褲腿的鐵絲剪開,男孩得以起身,兩人便在夜間一路狂奔。
繞過敵人可能設防的區域,直至一片林地,這里地形平坦,四處開闊,周邊也沒有重要的設施,完全沒有進攻的價值。
水汽從泥地里浮升,成了貼著地面的薄霧,樹林間的枝條張牙舞爪,伸向天空與夜色交融。飛機從天空飛過時發出駭人的嘶鳴聲,像無形的怪物盤旋。
男孩到底是跑不動了,他喉嚨里發腥發痛,身體不穩一個踉蹌倒在草里。
“叔叔。”
他竭盡全力向前方的男人喊去,戴維也停下腳步,回身看這險些害了他的男孩氣不打一處來,他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男孩,把他揪起猛往樹上按去,這震得枝頭搖晃,感覺要把樹枝折斷。
“你這個崽種!我交代你的話你沒聽到嗎?我說過讓你別給我找麻煩!”
戴維咆哮的嗓音把林間沉睡的鳥都給嚇飛了,更別提這個筋疲力竭的男孩,陰霾籠罩在戴維臉上,他額頭的青筋都爆起,小男孩縮成一團,他像只兔子樣顫抖不止,強忍委屈與哭聲哽咽道:“對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好怕,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求您原諒我,我絕對不會再添麻煩了。”
“給我滾!離我遠點,愛去哪去哪,別再跟著我!”
戴維把男孩往邊上一丟,小男孩的身子就磕到了石頭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張開嘴嚎哭起來,在這夜晚是多么凄厲。
“媽的,閉嘴,你想把敵人都招惹來嗎?”戴維咬牙切齒道。
男孩抹淚說:“我想回家,嗚嗚啊,爸爸,媽媽,奶奶,我想回家。嗚嗚嗚......”
戴維死死攥著口袋里的吊墜,他不想當個混蛋當個沒有人性的家伙,但在這個該死的時期,一個人想活命,想和自己妻子相見,想躲避這場戰亂,他有錯嗎?
戴維在心底為自己所作所為辯解,他指著男孩丟給他一句話:“過了敵人陣地,咱們生死就看上帝的旨意了。”
說罷他決心甩掉男孩離去。
戴維低著頭在林間穿梭,雙眼卻沒有留意地面,好幾次都險些被凸起的樹枝絆倒,口中發出瑣碎的罵聲又沒有放緩速度,他怕一旦自己步伐慢了,留在男孩身上的善心就會追上來。
男人不斷安慰自己,這是人之常情,他也要有孩子了,讓自己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是多么殘忍,而且男孩這么小,他就算被敵人抓住了也肯定不會遭罪的。
對,沒錯。
戴維豎起耳朵聽著四周的聲音,身后哪怕是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會迅速轉身查看,一面害怕是男孩還跟著他,一面又是想要男孩還跟著他。
在這矛盾的心理中,他從深夜走到了太陽自地平線升起。
橙色日光破開霧氣,照在戴維身上給他帶來溫暖。
按照自己的記憶,他再走上不久就會抵達一座城鎮,不過他可沒進城的打算,只是想把那城鎮當作確認方向的標識。戴維不想再上戰場,也不想在回家前碰見任何一名士兵,無論是友軍還是敵軍。
但命運就像在和他開玩笑,越是害怕什么就越躲不過什么,或許這和他因愧疚低頭走路有關,他根本沒注意到掛在枝頭上的飛行員,那人被降落傘的傘繩纏繞,聽到樹下有踩碎枯葉的腳步聲從半睡半醒間清醒,沖戴維大喊:“嘿!你!士兵,停一下!”
戴維此刻是恨不得拔腿就跑,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啊,先是個小孩子,再是名友軍,莫不是真要再被抓回軍隊里去?
他顫顫巍巍抬起頭,只見那名飛行員拿著手槍,槍口正對自己。
“你好士兵,我是霍華德中尉,可以幫我一把嗎?”
戴維這下是想跑都跑不了,絞盡腦汁編著借口,再點頭表示答應。霍華德中尉是留著滑稽的八字胡的干練男人,他被戴維救下,從枝頭跳下后收起槍哈哈大笑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啊,該死的敵人把我的飛機打掉,好在我之前擊毀了他們三架,倒也不虧,哈哈哈。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嗯?”
“戴維,隸屬第四軍十七步兵營。”戴維唯唯諾諾回答道。
“哦?”
霍華德上下打量著戴維,捏著胡須投來懷疑的目光說:“你看起來受了不小的苦。不過你們的部隊不是在前天就從前線后撤了么?你怎么會在這?”
戴維緊張的咽了咽口水,膽怯的看著中尉按在槍上的手,說:“報告長官,我昏迷了,趁著敵人沒發現才跑了回來,想要找大部隊去匯合。”
“部隊就在諾林鎮。”霍華德指向不遠處城鎮所在方向說:“我們在那重新組織了防線抵擋敵人的攻勢,剛好我們一起走,啊?路上也能相互照應,哈哈哈。”
一起去?!
戴維自然是極不情愿的,可他剛張嘴,中尉就挑眉問他:“你怎么了?”
“不,沒什么長官。”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不知是因為戰爭的渲染,還是霧氣未散,這灰白始終籠罩在戴維身邊,他們踩在被水汽濕潤的泥地里艱難前行。
為讓氛圍不那么沉悶,霍華德主動問他問題。
“你家在哪?士兵。”
“希爾村。”
“希爾村?哦呦,那里離前線很近啊。”中尉瞪起雙眼,戴維默默點頭。
“是的長官,我現在只希望那里平安無事,我妻子還在那,她還懷孕了,唉。”
戴維壓聲裝作悲傷的樣子說道,他似乎想通過此舉讓這名長官同情他,自己就能爭取到逃跑的機會。
果然,霍華德皺起眉,卻說:“我也希望你的妻子平安無事士兵,要知道敵人的轟炸機可一天都沒停過,希爾村的話,我不好說。”
“您是說?”戴維心里‘咯噔’一聲,霍華德安慰道:“不會有事的。正是如此我們才要把這群惡徒趕出去,打垮他們對吧?”
戴維沉默著,心中只惦記他的妻子,向上帝祈禱自己妻子千萬不要出事。
又走了一小時,他們出了樹林,中尉則抬手讓戴維停下,他發現了異常,走向一堆樹葉覆蓋之處,戴維感到些許不安,莫非這是?
霍華德掃開枯樹葉,蜷縮在泥土凹坑內還在睡夢中的小男孩正被凍得打顫。
“這里怎么會有個孩子?”霍華德甚是詫異,他上前輕輕推搡男孩道,“別睡了,快起來,會凍感冒的。”
男孩揉了揉眼睛爬起身,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當他看見霍華德,又看到后面的戴維時,是高興的叫了出來。
“叔叔,您去叫人了嗎?您果然沒有丟下我,我不會再給您添亂的叔叔,謝謝叔叔,謝謝。”
“你在說什么?”
霍華德滿頭霧水,他看了看男孩,再看了看故作鎮定的戴維,細嚼著男孩說的話,隱約間明白了些事。
他問:“你認識這個孩子嗎?戴維?”
戴維忙點頭道:“認識認識。你這個小鬼,我不說了讓你安分點嗎?怎么就跑到這里來了?”
男孩嘴巴一撇,道:“我不知道該往哪走,很累,走不動了,就睡在這。”
“他父母雙亡長官。”戴維搶在霍華德詢問前說道:“我是在路上遇見他的,答應帶他去找他的奶奶,不過想著還是先回部隊穩妥。昨晚我倆在樹林里走散,好在又在這找到他啦。”
霍華德將信將疑看了看戴維與哭哭啼啼的可憐男孩,沒多說什么,揮手道:“我們走,越早回到陣就越地早安全。可憐的孩子。”
中尉拉著男孩冰冷的手,這讓戴維多少感到放心。這樣也好,他跟著中尉總比跟在自己身邊強太多。
“對了戴維,你有你妻子的照片嗎?”
中尉忽然問道,讓戴維猝不及防。
“有,您要看嗎長官?”戴維拿出吊墜,還提醒道:“可千萬別弄壞了。”
“我知道,我知道。”
霍華德接過吊墜,熟練的將其叩開,溫柔的看著相片上的女人,笑了笑,很快把吊墜還給戴維。
“她看上去很賢惠。”
戴維不好意思的撓頭道:“是啊長官,我和她在一起很幸福。”
“她還懷孕了?”
“沒錯。”
霍華德把手拍在戴維后背上,說:“小子,假如不是戰爭,你們肯定會過的很快樂。”
“是啊,戰爭,他娘的戰爭。”戴維收回吊墜苦嘆道:“如果不是一定要參軍的話......算了。”
兩人說著,男孩忽然低下頭哭了起來。
“你怎么了孩子?”霍華德問。
小男孩搖搖頭,“沒什么,叔叔,我只是,想爸爸媽媽了。”
“啊。”
戴維看著男孩低下的頭,不停顫抖的雙肩,心里泛起漣漪。
假如不是戰爭,他的父母也不會死的吧。
正午,暴雨下起。
“到了。”
霍華德指向遠方的城鎮,焦黑的城鎮。
幾十平方公里的土地被雙方炮火一遍又一遍的轟炸,士兵們在分不清炮擊來自哪一方的建筑廢墟中戰斗。
雨水撲滅了爆炸引燃的大火,留下炭灰上刺鼻的火藥味。瓦礫堆下露出手腳的平民尸骸無人收殮,雙方士兵的尸體也被遺忘在角落無人清理。潮濕、腐臭,還有飛機呼嘯爆炸轟鳴,壓抑的環境折磨著一切,沒有人知道雙方為了這座城鎮投入多少兵力,也沒有人知道一小時里會有多少人喪命。
當雙方炮艇和戰機對著開火,在城鎮上空交戰時,大地陷入火海,白天和夜晚沒了差別,戰術失去了意義,變成最單純的資源投入,誰多一名無辜的士兵誰就更有勝算。
在這種環境下,士兵必須把所有情緒和身體機能轉化為戰斗力,以應對各種突發的情況。
“我們要繞過去嗎?繞到部隊那邊。”戴維問向那名中尉。
霍華德搖搖頭:“不,那太危險了,在城市外反而會成為戰機和狙擊手的目標,我們要穿過去。”
“穿、穿過去?!”
戴維大驚失色,那邊可是槍聲不休炮火不止的死亡地帶啊。
霍華德依然決議道:“我們從鎮子邊緣廢墟走,雖說敵人會發現我們,但我們的守軍也能給予掩護,總比在空蕩的平地上穿行要好。”
戴維他沒有選擇的權力,只得硬著頭皮跟隨霍華德。
他們沿著枯水的河道抵達城鎮邊緣,槍炮聲已震耳欲聾,還能聽見有人的叫喊。硝煙與建筑的土灰飄在空中,戰爭機器碾壓地面使得大地震顫,空中飛艇發出鯨魚般的轟鳴。
交戰激烈的城鎮,暴雨增添不詳的危險,霍華德拔出槍,讓戴維帶著男孩跟在后面,身體情況較好的他會先去探路。
城市廢墟無疑是最好的掩體, 霍華德彎腰穿梭在殘垣斷壁邊,時而探頭給戴維發信號,讓他帶著小男孩過去。
聽著漸近的水冷機槍槍聲,戴維愈發膽寒,他不想回到軍隊該死的!他不想死,他想要回家,他不能成為被寄給妻子的那枚悼念犧牲戰士的勛章。
戴維在跟著霍華德過了幾個危險地帶后,他看著城鎮外的林地暗暗做出決定。
“聽著。”他蹲下對男孩說:“等下你就跟著那個叔叔,寸步不離明白嗎?要是被敵人抓住了你會被用槍打死!”
“那,那叔叔你去哪里?”
男孩擔憂的問道。
“你別管我。”
戴維又看了眼霍華德,他還沒發現這邊的異樣。
“去吧,他要問起就說你不知道,明白嗎?跟著他,他會帶你找你奶奶。”
男孩懂什么呢?他只是乖巧的點點頭,回應道:“是的叔叔。你也要小心點。”
戴維再次丟下男孩跑走了,他覺得這次自己沒有對不起那個孩子,至少把他給安頓好了不是嗎?況且霍華德是比自己更負責的男人,那男孩跟著霍華德肯定不會有事的。
然而他沒走幾步。
“砰——!”
槍聲撕裂了他的幻想,霍華德的慘叫頃刻間進入他的耳朵里,戴維握著槍大口大口喘氣,他在掙扎,自己不該回去,戴維,快走,跑,這跟你沒關系,想想你的妻子,你未出生的孩子!
“媽的!”
戴維終是破口大罵,轉身跑往霍華德所在之處。
敵人的子彈從暗處射出,雖未擊中,但也劃傷了霍華德的大腿,“草了!戴維你跑哪去了?!媽的!”
發現戴維消失的霍華德怒聲咒罵男人,他疼得呲牙咧嘴,傷口血流如注,旁邊的男孩是滿臉煞白,驚恐的蹲在墻角手足無措。
腳步聲傳來,伴隨敵人的語言,當一名敵軍從瓦礫邊出現時,霍華德抬手就是一槍把他射殺,后續的幾人叫喊著躲到墻后,霍華德不停扣動扳機壓制著他們,并催促男孩,“往西邊跑!快!”
“咔、咔。”
他的子彈打空了,腳軟的男孩根本站不起來,敵人也察覺到霍華德現在沒有反抗的能力,便獰笑著舉槍閃身出,瞄準霍華德。
死定了。
霍華德閉上雙眼等待對方將自己射殺。
“啪!”
槍響了,他卻毫發無損,睜眼看去,竟是敵人倒在血泊中。
趕來的戴維從墻上跳下,慚愧的望向霍華德,又把目光轉向一邊。
“戴維,你這家伙。”
霍華德指著戴維無奈的搖搖頭,“算啦,這次我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吧,謝謝你救下我,還有這個孩子。”
“對不起長官。”戴維歉意道。
霍華德吸著涼氣起身,把手搭在戴維肩膀,說:“帶著我和這孩子回到友方陣地上吧。”
無言。
戴維時不時側目觀察霍華德的臉色,可除了失血后的蒼白外什么反應都沒,受驚的男孩寸步不離,他已經遭太多罪了。
一段時間后,戴維見已稍遠離交戰中心,他再也難以壓抑心頭的沖動,向身旁的霍華德問道:“長官,您能幫我個忙嗎?”
霍華德或許就在等戴維這句話,“是什么?”
“我想請您替我美言幾句,”戴維說:“我想請您把我調到后方,如果能讓我回家就更好了,求您了。看在我救了您一命的份上。”
這讓霍華德哭笑不得。“哦,戴維啊,你就這么貪生怕死嗎?”
“我只有我妻子一個親人,我是我們家的支柱,長官!”
戴維眼眸顫動,閃著淚光道:“如果我死了,我的家就毀了,您讓我的妻子怎么一個人把孩子撫養大?”
霍華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可能是因流血過多,他不想費心思勸說什么,只點點頭,讓戴維欣喜。
再不久,二人看到了己方陣線,那手持機槍的士兵遠遠望到三個人影,兩大一小,隨即架槍戒備,好在他身邊的士兵在暴雨的帷幕中見到戴維與霍華德的軍服,于是高呼:“快過來!天啊,你們是怎么從那邊回來的?”
“快叫醫療兵,有傷員!”
戴維把霍華德送回陣地時他也耗盡了所有力氣,霍華德被另幾名士兵接手攙扶,他虛弱極了,卻還不忘指著戴維與小男孩說:“給他們,弄些吃的。”
顛沛后久違的獲得安全感,戴維與小男孩隨便找了個木箱靠著,不顧雨水和泥濘,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睡著了。
戴維做了個夢,夢里是他的家鄉,是在山谷間金色麥田所包圍住的村莊,河水靜靜流淌,風吹過,泛起麥浪,萬里無云,妻子在屋檐下抱著剛出生的嬰兒沖于田中勞作的他笑。
“一等兵,戴維·奧斯。”
男人被從夢中驚醒,他反射性起身,對著面前的軍官敬禮,那人問道:“是你救了霍華德中尉?”
“是的長官。”戴維說。
這軍官點下頭,示意身邊的士兵去把男孩帶走,并對戴維說:“你的事我聽霍華德中尉說了,那個孩子會被帶去照顧,等之后就送他回到大后方去找他親人。至于你,經過我們的一致決定,將授予你英勇無畏勛章,并晉升你為下士。”
英勇無畏勛章,這可是難得的殊榮,不過他僅僅是把霍華德中尉救下,就這么拿到這枚勛章合適嗎?
比起這個,見軍官從手下盒子里取出勛章,霍華德湊近壓聲問:“長官,中尉沒給您提過其它事嗎?”
軍官沒說太多,他只把勛章佩戴在戴維胸前,開口道:“前線需要你這樣英勇作戰的戰士,我們需要抗擊敵人,保護我們的家園,士兵,我想你能明白。”
戴維呆住了,這軍官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他們不想讓戴維走,他們還需要戴維繼續作戰!他就知道,自己就是個白癡,為什么要管那個男孩,為什么要管那個霍華德中尉!要是狠下心,自己現在早就平安無事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啦!
“不,不。”
戴維怔怔的后退兩步,他絞盡腦汁思索對策,他絕對不會再進入充滿未知的戰場哪怕分毫,他看著這名官員,官員的嘴臉似乎都再逐漸變得丑陋。
沒錯,這些人自己不上逼著他去死。戴維想到個法子,既然上前線九死一生,那能活幾天是幾天,于是乎他瞪向來給他頒發勛章的軍官,當即抬起手,一拳錘向軍官的臉,把在場的所有士兵都嚇了一跳。
“你,你這不知好歹的家伙!把他關起來!等軍事法庭審批吧!”
戴維被士兵們牢牢抓住,他倒沒反抗,而是咧嘴笑起。他不想死,能茍活幾天就是幾天,等判決下來就再說,實在不行在前線裝死溜走,多活一天就多有一天見到妻子的希望。
男人就此被關進了前線搭建的簡易牢獄中,這里本就沒有多少房間,同樣的,除他以外除了臨時調來的看守也沒別人了。
“真是懦夫。”
看守在外沖著他啐了口吐沫,戴維則不以為意。
簡陋牢房,只有磚瓦與木頭,戴維卻舒舒服服的躺倒床板上。屋外是連天火炮,轟炸聲此起彼伏,暴雨讓能見度變得極低,戰士們短兵相接,男人則在屋里享受著自己不受任何威脅的安逸。
但也正是這份安逸讓戴維思考與想象,他把自己在戰場上遭的苦難投射至對家園的幻想,同妻子的長期失聯,再加之霍華德中尉告知的訊息,他的家鄉也遭到了戰爭的波及,他那孤苦的妻子又該如何應對戰時的困難,他尚未出生的孩子是否仍安然躺在母親肚中?
深夜,雨聽了,滾滾雷聲的爆炸轟鳴依舊,天空時而黑暗時而驟亮,外面永遠是腳步聲不絕于耳,戴維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繁星是夜不能寐。
他也想到了那個孩子,如果不出意外,那個男孩明天將會有專車把他送去后方,真是個幸運的小鬼,自己怎么就這么倒霉呢?
第二日,百無聊賴的戴維坐在床板上,一個人影來到監牢前,戴維抬頭看去,是霍華德。
“長官。”
戴維起身敬禮,霍華德示意他放下手。這名軍官注視他良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戴維,只是沒想到你能做得這么絕,你就這么不情愿上戰場嗎?”
戴維雙手抓住牢房的欄桿,痛心疾首道:“你知道我的情況,長官,您怎樣說我都行,怎樣處罰我都行,我不過是個平民,只想好好過我的小日子,卻被強征入伍,這應該嗎?”
“但那是敵人!敵人打過來了戴維。”霍華德震聲道:“他們是要掠奪一切,我們的國土,我們的海外土地,如果每個人都只顧得自己那這個國家將不復存在!”
“可這不是我的戰爭!”
戴維歇斯底里的大吼,把霍華德嚇了一跳。男人指著軍官控訴道:“這個國家對我做過任何好事嗎?沒有!那些稅收,耀武揚威的官員,還有城里的老爺、文化人,這些跟我有關系嗎?沒有!你們在報紙上、廣播里說我們國家多么強大,跟我有關系嗎?沒有!敵人打了過來,你們這些貴族、職業軍人擋不住他們,強制把我拉上戰場讓我當炮灰,想過我的妻子該如何一個人活下去嗎?也沒有!”
戴維紅了眼,近乎是要聲淚俱下:“我就是個小人物,敵人打過來就打過來嘛,大不了換一個國籍,戰場上我這樣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我跟著部隊發起自殺式沖鋒,我從地獄里爬了出來,現在還想把我推回地獄嗎?就這樣折磨一個小人物?啊?”
男人捂住雙眼哽咽道:“就不能放了我,放了我這樣的小人物不行嗎?上帝啊,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上帝啊......”
霍華德抿嘴悲哀的看著逐漸蹲下身,抱住自己的戴維,他的心也在這大男人的哭號中被觸動,霍華德完全理解戴維的心情,可他不能接收這樣的怨言。
“我不是貴族,戴維。”霍華德正視戴維說:“我和你一樣,都是平民,我也是被征召入伍一步步成為了飛行員和中尉,對這場戰爭來說,我也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
霍華德蹲下身,把手從牢籠欄桿縫隙間穿過,拍在戴維肩頭:“不幸的人不止你一人,戴維,我也有妻子,而她死了。”
“什?”
戴維抬頭,看著這個先前總是大笑,現在則滿臉悲痛的男人。
霍華德點點頭,“她是名護士,自告奮勇來前線治療病患,卻喪命在敵人的轟炸中,你明白嗎?我也一無所有了,所以我才更要在戰場上駕駛戰機擊殺敵人。”
“你是在復仇嗎?”戴維問。
霍華德搖搖頭:“我是在守護,戴維,我憎恨自己為什么沒有阻止敵人,我駕駛戰機是為了想保護更多人不被敵人傷害。”
倆男人就此對視著,戴維眼光還在閃爍,還在猶豫,還在困惑。
“我沒法像您這樣做。”戴維說:“人與人是不同的長官。”
霍華德無奈的搖搖頭,他站起身來,沖戴維說:“我希望你終究會明白。”
語必,霍華德算是仁至義盡的離開這里,留下戴維一人失神望著地面。
前線戰況不容樂觀,現在沒時間組織軍事法庭來給戴維定罪,他仍被關著,聽著愈發頻繁的士兵痛叫與哀嚎,踮起腳尖往外面往,擔架和傷兵越來越多。
敵人派兵增援此處,還動用了最新的大炮,光炮彈都兩個人圍合不住,一炮下來什么防御工事都無濟于事,除非他們能搭建鋼筋混凝土碉堡,然怎么可能有時間去建造那東西。苦守這座城鎮的士兵們根本招架敵人忽然變得猛烈數倍的攻勢,后方機場不知出了什么狀況,讓敵人的戰機肆無忌憚在城鎮上空呼嘯翱翔,敵人本就跟靶子樣的空艇居然也敢臨近城市上空,予以投彈和炮擊支援。
已在此堅守一個月的部隊終究是崩潰了,無論是戰力還是士氣都達到低谷,數道防線伴隨敵軍火車樣的戰車碾壓過而被突破,戴維在牢獄里為之慌亂,好在有名士兵沖進來給他打開牢門,并催促他:“快走,快走!”
“轟——!”
炮彈居然都落到這種地方了,泥土和石塊飛揚。當戴維除出牢獄,才發現陣線早就亂成一團,軍官們正奮力吆喝著組織新的防御,可在逼近的地方槍火和戰車咆哮下是何等困難,已有士兵在組織撤退,看來他們是打算放棄這里。
“拿上槍!”看押戴維的士兵把步槍塞到戴維手上,說:“撤退的人中沒有你,你這個混球,長官叫你去和他們抗擊敵人,就當將功贖罪吧!”
戴維是氣得咬牙切齒,然余光掃過,他意外的看見小男孩正被名士兵護著往停靠的吉普車跑去。但就在這時,戴維聽見了臨近炮彈破空的哨音,見半空一黑色的物體極速斜射向男孩所在位置。
“小心!”
“你要干什么?!”
不知為何,戴維心中忽然冒出股沖動,他丟下槍沖向男孩所在位置,揮手大喊:“躲開!快趴下!”
就在他來到男孩身邊之時,炮彈也剛好精準落在那吉普車上。
“轟!!!”
爆炸,以及帶來的氣浪把吉普車旁的士兵以及抱住男孩的戴維一同掀飛,戴維在泥地里打了幾個滾,頓時頭暈眼花耳內嗡鳴,肚子里翻江倒海,氣血從喉嚨上涌,張口就嘔出鮮血。
“你媽的,老子真是賤!”
戴維恨不得給自己個耳光,干嘛來保護這個孩子,他與自己無瓜葛了不是么?
“叔叔,你還好嗎?”
男孩急忙關切聞訊。
“死不了。”戴維艱難爬起來,所見之處皆是焦糊的黑色,戰線前方,敵人的坦克沖出了煙霧,離防線不足五百米距離。
戴維看了眼男孩,再看了眼陣地。“叔叔,我們該怎么辦?”“當然是跑啊!”戴維本想把男孩交給其它士兵,可現在士兵們都在戰斗,無暇顧及,那留下男孩豈不是讓他死,不如跟著自己跑,遠離這里。
“喂,你要去哪?”
有人發現了戴維這個逃兵,正要舉槍處決這家伙,卻被組織防線的霍華德及時叫停。
“住手!你要傷到那個孩子怎么辦?!”
“可長官,他們......”
霍華德看著戴維拉住男孩遠去,消失在硝煙中的身影,無奈道:“做好我們該做的事情吧士兵。”
在這深秋時節,戴維與男孩頂著凜冽的寒風再度扎進樹林間,他不能往大部隊方向跑,他已經吃了這次的教訓了,他清楚自己對不起這個沒有主見的男孩,可戴維又無法把男孩丟到戰場上不管,究竟是為什么?只因為他失去了父母,只因為他讓自己聯想到尚未出生的孩子嗎?
遠離那座槍聲回蕩的城鎮,直至它在天際邊成了個小點,徐徐上升一股煙塵。
“我們要往哪里走?叔叔。”
男孩喘氣問。
戴維答道:“我家,歇一陣后再把你送去找奶奶,光靠腿估計要幾天了。呃咳咳,嘔——”
正說著話,戴維又覺得胸口疼痛,有著撕裂的感覺,劇烈咳嗽著,讓男孩害怕極了,“叔叔,叔叔你沒事吧?”
“都是托你的福,操。”
戴維是直接蹲在地上按壓胸口緩了好半天才回過勁來,他祈求著千萬別因剛才的爆炸傷到內臟,再顫顫巍巍起來抓住男孩的手繼續往家的方向走。
出了樹林就是平原,狂風大可肆無忌憚的撲在這兩人身上,風聲就如戰爭的陰霾始終籠罩在這片土地之上。那是道較寬的河流阻擋了戴維與男孩前進路線,河水一米來深,流速并不快,戴維左顧右盼沒看到橋的影子,他也失去了找橋繞過河的想法,指著橋對岸說:“我們渡河過去。”
小男孩抿嘴看著河面,他有些怕,對戴維來說一米多高的河面不算什么,可對男孩,都足以淹到他肩膀了。
戴維無奈的嘆了口氣:“我真是倒了血霉。”
他把上衣脫掉,擰起來成了條繩,自己握住一端再將另一端交到男孩手中,戴維拉了拉,說:“跟緊我。”
河水冰冷刺骨,河道下還有久經水流打磨的光滑石頭,戴維步履蹣跚唯恐栽入水中,男孩則被凍的直哆嗦。可當他越往河道中央走,身體被冷水淹沒的越多,他的胸口就越是刺痛,猶如被千萬根針扎刺,叫戴維苦不堪言。
可都到這了還能怎樣?戴維只有咬緊牙關強撐著過河,他時不時回頭看向男孩,好在后者除了有些冷外沒有其它情況。
當戴維爬上了岸,他的胸口是忽冷忽熱,喉嚨中發甜,竟又是吐出血來。
毫無疑問,自己的肺肯定是傷到了,再加上河水這一刺激怕是惡化了傷情,戴維想起身,又重重的栽下,死命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嘔出。
“叔叔!”
男孩慌亂的跑來扶住戴維,哭喊:“叔叔你別嚇我,你沒事吧?我怕。”
戴維痛苦的說:“還死不了,你幫我下,咳,我沒記錯的話,咳咳,前面有個村子,咳嘔,咱們過去。”
“是,叔叔。”
男孩很乖,也很堅強,戴維的重量近乎是壓在男孩身上的,他卻沒有怨言,強撐著戴維往前走,這讓戴維不禁想,尚若自己以后出生的孩子也像這個男孩這樣,那就太好了。
臨近夜晚,戴維同男孩總算抵達男人之前所說的村莊,規模同男孩所居住的差不了多少,隱約還能看到人的影子在移動,戴維男孩為之欣喜,看來此處還沒被荒廢,說不定能弄些藥和吃的。
但就在他們加快腳步靠近之時,一聲槍響驚住了二人前進的步伐,再看村口,是幾名身著灰綠色軍服的敵軍在抽煙談笑,兩人大驚失色,男孩帶著戴維找了個離村子稍有距離的馬廄,這才把男人安置妥當。
他們可是再也不能強撐著走下去了,必須找些藥物和食物才行。
“叔叔。”
男孩見戴維壓著聲不斷咳嗽,點燃的火中映著戴維戴維憔悴的臉,于是自告奮勇道:“我去幫您到村子里找些藥和吃的吧。”
“你是要去找死嗎?!老子千辛萬苦可不是讓你死在這的!”
戴維的怒吼將男孩嚇呆了,眼見他撇下嘴又要哭泣,戴維才又無奈道:“我只需要躺一下就好。多珍惜你的性命,孩子,要真想做什么那就去門口把把風,敵人來了趕快叫我好吧?”
男孩點點頭,戴維也撐不住身子,就這么靠著火堆躺了下去,合眼入眠。
或是連日來的壓力,或是身體的苦痛,戴維做了個噩夢,他夢見自己的妻子在火海中無助哀啼,而那火海是點燃了的麥田,天空為血紅色的,下起了粘稠的血水,而自己像是被什么壓住,不能發聲也不能動彈,只看見妻子衣裙胯部逐漸被染紅,隨之而來是凄厲的嬰兒啼哭,撕裂他的腦顱。
戴維赫然驚醒,他汗流浹背,眼前的篝火仍在燃燒,他覺得胸口舒服多了,不過深吸一口氣還是會有撕裂的微痛。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火中易燃物發出的爆裂聲,戴維感到絲不安,男孩去哪了?
“孩子!”他大喊,無人應答。
不安涌上心頭,他忙推開馬廄的門,屋外已經黑了,寒風不斷吹著,見不到一個人影。村莊內卻是光芒刺眼猶如火炬端頭,除此以外嘈雜不休,零零散散有著哭喊和東西碎裂的打砸聲。
那個小鬼去哪了?不會真去給自己找藥和食物了吧?媽的,這不是找死嗎?!那里可都是敵人!
戴維咬著牙,腮幫都略微鼓起,可最后又松懈了全身力氣,發出沉重的嘆息,眼中憤怒的目光變得柔和,毅然決然的向村莊走去。
男人躲到村莊外的籬笆邊,和灌木縮在一起,他看見敵人在從家家戶戶驅趕著村民,那些年邁的老人,女人,還有哭泣的孩子。
‘他們是要干嘛?’戴維困惑的看著,最壞的想法是他們要從這些人口中得到情報。
何必為難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呢?他們來不及跑,家中更沒有值錢的東西,倒是圈養了不少牲畜,戴維覺得他們和自己一樣只不過是安分度日,跟這場戰爭毫無瓜葛罷了,而且按照公約,雙方是禁止對平民做出出格舉動的。
戴維摸到屋后,泥地讓他聲音很輕,男人觀察著村莊里的動靜,輕點敵軍人數,發現這是差不多四十來人的步兵排,這樣的一個平原小村莊哪有什么軍事價值,沒必要耗費人手來占領。
村莊中央的廣場,雜物堆積被點燃,熊熊大火照亮了整片空地,那些村民們唯唯諾諾膽戰心驚的靠著一面墻站著,不到百人,等沒再有新的村民被帶到此處后,一名帶著軍帽的人走來,他身后還跟著個會戴維國家語言的士兵。
正如戴維所想,不過是按照程序問這些村民幾個問題。
是否有部隊經過,是否有藏有傷兵等等。
可村民們紛紛搖頭回答不知道,這名軍官又能怎樣呢?總不能像對待士兵那樣對待這些平民。事情發展果真如男人所預料那樣,戴維在心中竊喜,隨后打算離開繼續尋找那個男孩。
但異常情況令人猝不及防的發聲,敵人的士兵從村民家中翻找出了一件戴維他們部隊的軍服,這下可給了軍官借口,他得以的拿著軍服走到村民們面前挨個盤問,有人插嘴解釋,他便一拳砸了過去,那人頓時鼻血橫流。
士兵們持槍對向這群平民,讓戴維大為震驚,他們不能開槍的,他們簽署的有國際協議,絕不可以對平民開槍的!
戴維屏息注視著廣場上情況的發展,敵人干嘛去難為手無寸鐵的人?這些村民他們知道些什么。
就在戴維不斷欺騙自己時,令他難以置信的一幕出現了,敵人軍官居然一把拽過平民中的一個孩子,就這么掏出手槍對著那孩子的腦袋。
瞬間,孩童的哭喊,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村民們的哀求聲亂作一團,讓軍官不住的咆哮叫這群人閉嘴。
有人在這壓抑的環境下再也堅持不住,天真的想趁亂逃跑,而他不跑還好,就這么一跑,讓持槍的敵人開了火,子彈帶來的噪響與男人迸射出的鮮血揮灑到人群里,這下全亂了套,槍聲接連不斷,慘叫聲不絕于耳。
戴維瞪大雙眼目睹了全過程,他難以置信又憤怒不已,怒火開始在他心中灼燒,他不明白不理解,敵人居然敢開火,毫無顧忌的開火,對他們,這些無辜的人!憑什么?!
尤其是他們殺了小孩,還有大著肚子的孕婦,讓戴維差點破口而出痛罵這些人禽獸!
鮮血在火種燃燒。
“不要!嗚啊!”
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那是小男孩的聲音,戴維當即尋聲而去,在兩棟房屋間狹隘的箱子里看到兩名士兵正在用腳踢踹蜷縮在地的男孩,小男孩找到的藥物和食物散落一地,他抱著頭,血液從他手縫里流淌。
“你們這些個雜種!”
戴維掏出隨身攜帶的尖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當場被捅穿喉嚨暴斃而亡,另一人反應過來,大罵著撲向戴維把他壓在身下與之毆打起來,他用步槍槍桿壓住戴維的脖子,膝蓋頂在戴維胸口,此舉無疑是對戴維雪上加霜,男人感覺自己喘不過氣的同時胸口是刺痛無比,整張臉很快變得通紅,腦袋更是昏沉眼冒金星。
他感覺自己快死了,只有無盡的懊悔,自己干嘛要來幫這個孩子,好啦,把命丟到這了,那自己的妻子呢?自己的孩子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戴維?你是傻了嗎?
就在他雙手死死抓著泥土,使不上半分力氣奄奄一息之際,身上的士兵突然痛叫起來,原來是那個男孩,他從死掉的士兵身上拔出刀,刺向了這個士兵的腰。
戴維趁機屏氣凝神,一下子就推開了士兵,反把他壓在地上,讓刀刺得更深。
那士兵掙扎起來,戴維怕他吸引敵人,用胳膊擋住他的嘴,士兵死死咬住他的皮肉,用拳頭打戴維身子,在這生死攸關之刻戴維紋絲不動。
這是漫長的一分鐘,敵人漸漸無了動靜,無了生息。
“快把東西撿起來。”
戴維催促著看傻了眼的男孩,他們沒時間再在這呆著,必須趕快跑。
男孩應了一聲,然他顫抖的手抓不穩多少東西,戴維見狀只得幫他,倆人便抱著面包和腰翻過籬笆遠離這座村莊消失在夜色中。
可惜以戴維現在的身體情況他跑不了多遠就因疼痛停下腳步。
戴維倒在木樁上按著胸口艱難的呼吸,少年坐在他身旁抹淚抽泣。
“你他媽能別哭了嗎?”戴維煩躁的說:“男子漢大丈夫的,我要是出生的是個兒子,他天天哭哭啼啼的,老子肯定抽他。”
男孩哽咽著,無法停止的嚎哭著,抹淚說:“謝謝叔叔,您,唔啊,謝謝您,您,一直在救我,我,對不起,一直在給您找麻煩,對不起。”
戴維看著男孩,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他試探性的伸出手,撫摸向男孩的頭。這是這幾天以來他第一次這么做。
“你也救了我,就在剛才。”他柔聲說,或者是他的心柔軟了。
“所以,我也要謝謝你。”
男孩愣愣的仰頭看向戴維,隨后笑了。
敵人仍在大舉進攻,推進戰線。
戴維與男孩被敵人攆著徒步兩天,期間他脫去了軍裝,換上偷來的衣物,算是安心不少。路途所經之處皆是戰火連天,尸骸遍野,村莊、城鎮、田地,敵人的,友軍的,平民的,動物的,到最后都無人收尸。
他們過路了難民的營地,鍋里燉著幾塊從地里刨出的小土豆不停煮著,物資被敵人奪走,什么都沒留下。
經歷了那一晚的戴維不懂,敵人的敵人應該也是士兵,平民究竟招誰惹誰了?想安安靜靜的活著就那么難嗎?
頭上那像蒼蠅樣討厭的飛機永不停歇,世界是灰黑色的。好在這些天戴維與男孩沒再受過什么罪,男人仍對自己的家有著期待,那里可是一大片的麥田,秋日正是莊稼長熟的時節,敵人會忍心毀掉嗎?
“下午就到了。”
戴維走在熟悉的道路上,難以按捺心中的興奮攥住男孩的手說道:“去了之后洗個熱水澡,美美吃上一鍋菜,再好好睡上一覺,你要想多休息幾天那就多呆,留到什么時候都行,要想走,我再把你送去。”
“金燦燦的麥田呀,一望無際,空氣都是香甜的,美極了。”
“唉,就不知道我妻子她一個人該怎么去收麥,不過村里的人可都友善的很,應該會幫她的。”
“算算時間我孩子再過一倆月就出生了,就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當然男女都無所謂,要是能和你一樣懂事我就滿意啦。”
“對了,我還沒來得及給孩子想名字呢,哈哈哈。哦,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從來沒問過。”
男人的心情自然帶動男孩的情緒,他也暫且忘卻了失去父母的悲痛,對著他的恩人笑答道:“我叫奧科,叔叔。”
“奧科。”戴維點點頭:“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孩子,你長大后說不定真的會有所成就。說實話,最開始我很不想帶著你,甚至一度想把你甩掉,現在看來我當初不該那么干的。”
奧科卻是笑答:“沒關系叔叔,我能理解,可到最后叔叔還是把我帶到了這里,無論怎樣我都非常謝謝叔叔您,您也的確救了我好多次。”
戴維也笑了:“我可能是個懦夫,但我的確當不了壞人。”
“叔叔才不是懦夫。”戴維反駁道:“至少在我看來不是。”
戴維笑而不語,繼續拉著男孩往家的方向走去。
去往那日出的東方,中午吃了幾口硬邦邦的黑面包兩人就急不可耐的繼續上路,天色愈發昏沉,泛黃,從地平線延申,像是天黑前的預兆。
可是,天真的要黑了嗎?
戴維看向西垂的太陽,它才不過是移到西側天邊二分之一的位置罷了。這里安靜極了,一個人影都沒,若在平日這或許可以稱之為祥和,可現在,在這戰爭時期,連槍炮聲都聽不見的‘祥和’絕對不算好事,莫非敵人已經占領這里了?
不對,敵人距離此處應當還有數十里的距離,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還在被阻擊才對。
那東邊的黃,近鄰后則是黃綠交加的色彩,那必然不是好的預兆,而且空氣讓人嗅著感到不適,尤其是進入戴維的肺,那是刺痛與喉嚨中上涌的酸水。
不詳的預感蔓延至戴維心頭,他不斷安慰自己,沒事的戴維,不會有事的,并加快了步伐,可越是深入,他的肺就越難受,以至于再度劇烈的咳嗽著,用外套裹住口鼻才稍有緩解。
連鳥叫聲都沒,一顆樹就屹立在山頭,臨近看去,它早就病死,樹葉全部落到了地上,樹皮呈死灰色。
戴維的腳步又變慢了不少,簡直是挪,他不安的來到山邊,谷底,是被比山谷上更濃的黃綠色塵埃所籠罩,散發著死滅的氣息。
戴維幻想過,他清楚自己的家不可能在戰爭中幸免,但是,這么一大片的麥田啊!他在這二十多年的平靜生活,那份安逸。閑憩的村民,陽光的溫暖,田野的清香,還有周邊的綠林,嘰喳叫的偷盜小鳥。
全沒了。
在這黃綠色濃霧里,大片大片的飽滿麥穗全倒在地上,染著仿佛被灼燒后留下的灰色,其中還有炸彈爆炸所留下的坑洞,一個接一個。戴維望向他最關心的地方,那里是被大伙付之一炬的黑,木頭成了碳的黑。
在黃綠色毒氣里,失去建筑形態村莊形態的黑。
不,不,不!
戴維只覺顱內蒼白一片,全身上下脫了骨般無了力氣,整個人癱坐在地,呆呆的凝望山谷中的這一切,他所熟知的,他記憶里的家鄉。
“叔叔,叔叔。”
男孩叫著戴維,推著戴維,戴維依舊不為所動。
為什么?為什么他的家鄉里會彌漫著毒氣?為什么要燒了村莊?他的妻子呢?鄰居們呢?
戴維嘴唇顫抖,兩手手指死死的往土地里插進去,他衣服下的臉已是紫紅色的,他額頭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滿血絲,五官往鼻頭中間擠,鼻涕和口水不受控的流了出來,終究是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操他娘的!我這是遭了什么罪啊!我他媽遭了什么罪啊!我操了啊!!!”
男人脫口而出的叫喊就此回蕩在山谷間,回蕩在他不復存在的家鄉上空,回蕩在他日思夜想,死里逃生也要回到的土地上方。
悲觀的念頭瞬間把他大腦吞噬,那些他從來都不敢想的事,那個噩夢,他的妻子,他那不知死活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
不......
“叔叔,快起來,別趴在這。”
男人蜷縮身體,像是沉眠在土地里的蟬,把臉埋在地上,手指摳挖出泥土,嗚咽聲悲痛欲絕。
“滾啊。”他含糊不清的說,并甩手推開了男孩,這個九死一生的男人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滾,都到這了,你自己去找你的奶奶吧,別再纏著我啦,放過我吧,饒了我吧!”
男孩爬了起來,仍不懈的拽住戴維的肩膀喊:“你會死在這的叔叔,阿姨不一定死了的,叔叔,我們先離開這吧,求你了,會死的。”
“喂!你們在這干什么?快出來!”
從戴維與男孩身后出現兩名戴著防毒面具的己方士兵,他們二話不說架起戴維與奧科拖拽。
“你們是要找死?”
“或不耐煩了嗎?”
戴維掙扎著大喊:“老子就住在那村子里!這到底是發生了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們說清楚!”
“村子里的人早就撤走了,不要胡鬧!”
“那是敵人投放的毒氣彈,他們阻礙我們的支援部隊投的毒!”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吧戴維最后一絲對敵人的幻想給撕得粉碎。他們攻打這個國家就算了,他們還肆意槍殺平民,掠奪物資,更是連這樣大片田野都不放過,甚至投毒摧毀了他的家園。
戴維無法理解,他們到底是圖什么?到底是為什么攻打自己的國家?打就打嘛,干嘛毀掉了普通人賴以生存的土地,干嘛屠戮無辜的平民?
他們不是士兵呀,自己只是想安分的活下去啊......
“村里人呢?他們都去哪了?”戴維抱著最后的希望去問。
士兵回答:“他們早就撤走了,你老實點不要再胡鬧下去。”
“撤走了?”戴維眼里重新放光,身上又在剎那間充滿力氣。“有沒有個懷孕的女人?一個人?”
“我不知道。”
士兵如實回答,這讓戴維有些失望,可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不是嗎?
男人總算踏穩地面,與小男孩一起跟在這兩名士兵后面。
撤離的營地距山谷不遠,是上風口,而且沒有毒霧侵襲。數萬名士兵在搭建起的戰線內修整,陣地就依靠著火車站。日落,火光亮著,身著深藍色軍服的友方士兵們席地而坐,裝甲戰車在做最后的檢查。
戴維和男孩被帶到了聚集難民的區域,男男女女雖氣色不佳,但談論間無不表達出對軍隊的信任,與必勝的決心。
“人都在這,自己去找吧。”
士兵把兩人送到此處后就離開了,歇息的平民看向這新來的男人還有小孩,很快有人認出了他。
“戴維!你還活著?你不是?”
男人順聲望去,當與村里熟悉的鄰居相對視時,他欣喜若狂。
“馬克大叔。”
“戴維!”
男人再看去,從坐著的人群里起身一名大著肚子的女子,那女人一頭金發,眼睛藍如珠寶,正是戴維心心念念的妻子,她還活著。
“安妮!”
戴維丟下男孩向著自己妻子忘我奔去,與她緊緊摟在一起,相互撫摸對方的臉,口中喃喃:“這是真的,上帝,你還活著,哦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保佑。”
兩人又相互擁抱,喜極而泣。
“我每晚都夢到你,戴維,你看上去受了不少苦。”
男人眼里滿是愛意,回應道:“我也是,安妮,我本該是個死人,是上帝把我從地獄里救了回來,我總算見到你了,可我們的家......”
女人忙用手擋住戴維的嘴:“有你在比什么都好。可戴維,你的軍裝呢?”
“噓——”
戴維看著他的妻子,說:“我現在只想你和咱們的孩子能平平安安的。”
男人的妻子大抵是明白戴維的意思,在這關頭她也不好說太多,只把頭抵在戴維胸口,聆聽數月來從未聽過的丈夫的心跳。
結束了,對戴維而言所經歷的這些都結束了。
“給你介紹下。”戴維招呼來奧科,說:“這是我在逃命途中遇見的男孩,他的父母死在敵人轟炸中,我答應他要帶他去找他的奶奶。”
“不幸的孩子。”
安妮心疼的看著奧科,說:“戴維,你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也死了,在田地里被炸死了。”
戴維一愣,目光呆滯,良久,才說:“被他們殺死的無辜的人遠不止我的朋友,安妮。”
“我們要怎么樣才行呢戴維?”安妮無助的望著自己男人的眼睛:“敵人不管不顧的就丟炸彈,可我們村子里只有糧食,我在報紙上看他們毀了很多村莊,他們還往我們家投放毒氣彈,如果我們戰敗了,這些人又會怎么對我們呢?”
女人低下頭,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我們的孩子如果出生在敵人占領的國家,將會受到怎樣的待遇?戴維?”
男人的腦子也很亂,他一路見過太多,又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事,他早就沒有那種:自己正常生活不造成威脅,敵人就會放過自己的想法了。
一陣哨聲把他從思緒里驚醒,有名軍官拿著貼片制成的簡易擴音器喊道:“火車就要進站了,第一批撤離的平民做好準備,不要擁擠,我們保證你們所有人都會平安遠離戰場。”
戴維定睛一看,喊話的人居然是霍華德,他還沒死!
霍華德也看到了戴維,他肯定是認出了這個男人,戴維緊張起來,眼睛也閃躲著,裝作不認識霍華德樣子。萬一這個軍官告發戴維說他是逃兵,那全完了。
然霍華德沒有這么做,他搖搖頭,口里嘟囔著:“幸運的家伙啊,隨你便吧。”
接著沖戴維投來祝福的微笑。
正是這微笑,讓戴維受到極大觸動。除了祝福外,還有著霍華德某種信念藏在這笑容里面。戴維環顧周圍,他的鄰居、保守苦難的平民、抹淚的老人女人、殘肢的士兵、衣衫襤褸的孩童,以及奧科看來的純真目光。
燃燒的大地、咆哮的戰爭機器、村中敵人槍殺平民時的面無表情,包括落到家鄉土地上的毒氣彈。
戴維無法再用那套說辭欺騙自己,而遠方,炮火聲逼近,讓這些平民為之慌亂,讓男孩貼在他身上,讓妻子滿臉憂愁。
男人攥緊拳頭,想起霍華德曾說的話。
‘我是在守護,戴維,我憎恨自己為什么沒有阻止敵人,我駕駛戰機是為了保護更多人不被敵人傷害。’
戴維總算能夠明白并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了。
“安妮。”
他深情注視著自己妻子,然后低頭與之親吻,許久之后才依依不舍的與他妻子分開。
“可以答應我個事情嗎?”
女人怔怔的看著她丈夫,很快明白了戴維要做什么。
“你說吧。”
“請你照顧好自己,養好我們的孩子。”
女人抿著嘴唇,淚水從眼眶內擠出。
“我知道,我知道,戴維。”
男人點點頭:“還有就是,請送這個男孩離開,幫他找到他奶奶,他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嗯。”
安妮用手指擦去眼淚,男人與之再度接吻,隨后毅然決然轉身離開。
奧科在這時沖他喊道:“叔叔!”
戴維停下腳步。
“謝謝您。”
戴維再向霍華德所在之處走去。
火車駛來,鳴響汽笛,這個男人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重新拿上槍,穿回深藍色軍裝,出現在戰場上。
“你不走嗎?你廢了老大的勁,怎么又回來了?”霍華德在將要去往機場時問向戴維。
戴維目光堅定的看向地平線的戰火,自嘲道:“我只是知道自己該為什么而戰罷了長官,我的目的及不神圣,也不偉大,只不過是個小人物為了自己的家人,以及和我家人同樣的人的幸福與尊嚴,做出的最純粹的抉擇。僅此而已,長官。”
在最前線,軍官們已開始動員戰壕里的士兵了,戴維的眼睛里閃著光,他奮勇當先緊握武器爬上架在壕溝泥壁的梯子,目光如箭射向另一端的敵軍陣地。
“嗶——嗶、嗶、嗶——!”
......
一年后。
又是金色麥浪隨風搖擺的時節,安妮抱著白白胖胖的男孩來到村外的墓園的一處墓碑前,放上一束鮮花。
戴維被埋葬在了勝利的祖國的故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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