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一、

村西頭吳老二家那匹上了年歲的老母馬生了個稀罕物件兒，消息轉眼間便傳遍了整個村子。

所有人都撂下手里的活計，飛跑著往吳老二家趕，那盛況甚至比一年一度的全鄉大廟會還要再熱鬧幾分。沒辦法，在這周遭閉塞的村子里待得久了，狗咬人一口都能算重磅新聞，任何芝麻蒜皮的小事也得在全村老小嘴邊被仔細咀嚼好幾天，這次難得遇見貨真價實的“大事情”，全村的熱情都被瞬間點燃。

陡然成為全村焦點的吳老二笑吟吟地站在自家院門口，那一嘴豁了口的黃牙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他的手里攥著一根已然看不出顏色的韁繩，韁繩的另一端系著那個全村人口口相傳的“稀罕物件兒”。

那是一匹通體雪白的小馬駒，但最令人驚異的并非它的毛色，而是它腹下的六只駿足。

一匹誰也未曾見過的六腳馬。

“這是……神獸啊！”比老母馬年歲還長的老村長顫巍巍地跪了下去，恭敬地對著小馬駒三叩九拜。

跟在他身后的村民們立馬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

吳老二也慌忙撇了韁繩，手忙腳亂地跪在地上不住叩頭，嘴里胡亂念叨著些“無意冒犯”、“菩薩保佑”之類的話。

圣潔的小馬駒用它那雙通透的晶藍色眼眸注視著匍匐在地的眾人，臉上沒有表情，無悲，亦無喜。

二、

該怎么供養神獸？面對這個無可避免的問題，哪怕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幾個鄉賢也支支吾吾沒了主見。誰也不敢承擔這個責任，所以一群管事的人討論了一天一夜，最后還是決定暫時將神獸寄存在吳老二家里，由吳老二負責日常照料。

“你個老小子可多上點兒心，怠慢了神獸，會遭天譴的。還有，別得意過了頭，雖然神獸暫時放在你這里，可終歸是屬于全村的共同財產，是屬于咱們村的寶貝?！苯Y束討論離開吳老二家之前，老村長又忍不住回頭凝望著神獸透亮的藍眸，對著送出來的吳老二千般叮囑。

吳老二雖然嘴上連連應承，心里卻早已拿定了主意。前腳剛送走老村長，后腳便喚過了正在門口玩耍的孫子小小吳，派他趕緊去村東頭的唐生家里走一趟。

唐生是昨天村里唯一沒來觀瞻神獸風采的人，倒不是他擺什么不好相與的大架子，只因為此人乃是十里八鄉唯一的教書先生，昨日正巧輪到去隔壁響水村講塾，直到鼓打三更才回村來。

可吳老二卻沒忘記這位全村最有文化的大儒。

滿頭是汗的小小吳沖開門的唐生行了個禮，掏出揣在懷里的書信恭敬地呈了上去。

那是一封吳老二的親筆信。在信中吳老二用自己肚子里為數不多的那點墨水極力夸贊了唐生的才華與文筆，說現如今村子里出了這么大的喜事，一定是官家庇佑、皇恩浩蕩，怎么說高低也得寫篇頌文給就近的府衙送去，想來想去堪此大任者唯有唐生一人而已。隨信附上白銀五兩，權當潤筆，請唐生不吝揮毫。

唐生把那錠銀子掂在手里，反反復復碾了又碾，最后忍不住塞進嘴里狠咬幾下驗過了成色，這才不急不徐地打發小小吳回去等消息，答應說三日之內，文章準到。

三、

書生夸下的海口終究是信不得的，三日之期已滿，吳老二沒能等來唐生的頌文，反倒聽說了海大彪圍村的消息。

海大彪綽號“鎮五岳”，是附近狗牙山上手段最狠辣的山匪頭目。這廝年輕時在鎮上聽說書的先生講過幾番《水滸》，曉得有個本領高強的綽號“鎮三山”，后來自己落草了覺得只鎮“三山”不夠氣派，于是便有了這“鎮五岳”的諢號。

海大彪身上本來就背著人命官司，后來在狗牙山又廣招天下亡命徒，帶著一百多個惡棍占山為王，聽說附近哪個村子富庶便下山去搶。原本這群悍匪是看不上這個閉塞荒僻的小村子的，但村里出了六腳神獸的消息不脛而走，三傳五傳便傳到了海大彪的耳朵里。聽說有寶貝這悍匪便來了精神，點齊全山人馬，敲鑼打鼓地直奔神獸而來。

活了一輩子的老村長從沒見過如此大的陣仗：一百多個兇神惡煞的魔頭手持各種兇器把住了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居中的“鎮五岳”海大爺正坐在高頭大馬上耀武揚威，叫囂著再不交出神獸，他們就打將進去屠盡了這個鳥村。

山賊們其實不想真打，這個隴上連幾頭黃牛都沒有的小村子屬實是沒什么油水，連昨天中午那鍋燉雞里的雞肋都不如，只要這群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識相點兒交出寶貝，他們也樂得維持眼下兩不相犯的友好關系。

他們想不出事情有任何不順利的可能，莊稼人不經嚇，被這么威嚇一番，必然會乖乖就范。

事情本該如此。

四、

事情本該如此。

德高望重的鄉賢們早已被嚇破了膽，跌坐在地上叫嚷著讓吳老二快把六腳馬送出去消災。老村長一個勁兒抹著眼淚兒，雖然不舍得卻也再沒有更好的主意，他們無力與這些惡貫滿盈的悍匪對抗，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吳老二身上。

在地上蹲了半晌的吳老二站起身來，猛地感受到一陣頭暈眼花。他仿佛看到自己幻想的一切都化作了金星在自己眼前盤旋飄遠，官家的褒獎、鄰里的艷羨、卓絕的地位、后世的傳揚，全都隨著那陣眩暈感的退散消融干凈。他費力地張開那張皴裂的大嘴，漏風的聲音從他豁了口的齒縫中一個個蹦了出來。

“小小吳，牽來，舍了！”

小小吳卻不見了蹤影。

短短四天的相處，小孩子已對小馬駒產生了深深的依戀，聽說有山匪要來搶小馬駒，小孩子焦急地轉著圈跺腳，卻想不出任何有用的法子。眼見大人們全都放棄了抵抗，小小吳飛跑回自家馬廄，摟著小馬駒毛皮優良的脖子放聲痛哭起來。

“六腳馬啊六腳馬，這里雖然生養了你，可這里護不了你、容不下你，你若和我一樣是肉身凡胎，那我就解開你的韁繩，你趕快逃命去吧；你若真是神仙降世，那就顯顯神威，滅了這群山匪吧。”

小馬駒瞪圓了那雙晶瑩的藍色眼眸，偏過頭去用自己柔軟的舌頭舔過了小小吳臉上的淚痕。緊接著吸溜溜一臉咆哮幾聲，驟然猛蹬幾步徑自騰云而起，直撲村外的匪群而去。

只留下兀自抽噎著的小小吳愣在原地，抬頭望向六腳馬離去的方向，大張著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五、

嘯聚狗牙山近十年、官府連番派兵圍剿都無功而返的“鎮五岳”海大彪一伙，在某個午后突然全伙沒了消息。

老村長對全村下了封口令，誰也不許談有關山匪或者六腳馬的事情，從來沒有什么山匪圍村，更從來沒有什么六腳馬降生在這個荒僻閉塞的小村子里。

有不諳事的孩童不理解，說前幾天不是剛去吳二叔家看過了六條腿的稀罕玩意兒嗎？這時候家長總會適時地賞那孩子當頭一個爆栗，罵道小小年紀大白天的發什么癔癥，青天白日的哪會有那種畸形的畜生。

唐生終于送來了那篇閉關五日精心寫成的頌文，被吳老二不由分說打了一頓，說他平白胡思亂想胡謅了這些文字，還妄想世間竟真會有腹下六足的神獸。

好在沒提要把銀子要回去的事，唐生雖然挨了打，但也就認了。

后來又有人被狗咬了，后來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談里又開始咀嚼別人家的雞毛蒜皮，沒有人再提起六腳馬的故事……哦，不對，沒有人還記得曾經有過關于六腳馬的傳言。

六、

只有小小吳記得發生了什么。

那天中午的陽光特別刺眼，六腳馬騰空而起飛了出去，在半空中扇起了一股什么風，又好像從口中吐出了一道什么光，那些正呲牙咧嘴叫罵著的山匪便一個個東倒西歪，沒了生息。

老村長帶著一群膽大些的后生沖了出去，只看到了滿坑滿谷到處都是山匪的尸體。

縱橫鄉里的海大彪一伙，竟轉瞬間全數死在了小村口。

吳老二第一個蹦了起來，他飛跑過去摟住了從天而降的六腳馬，又哭又笑。

其他人也正想慶祝，卻被老村長用眼神制止了。

老村長走到吳老二身邊，附在他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老村長轉過身，向著全村的精壯后生，問道“這次六腳馬顯靈，那下次呢？”

接著他問出了那個令所有人垂頭的問題：“如果不是六腳馬，我們村會招來山賊嗎？”

答案，不言而喻。

后來……后來……全村人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頓好的，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迅速原地形成。

只有小小吳還記得，在某些和往常一樣平平無奇的日子里，他曾經與六腳馬有過五天的友誼。

他曾經見過一匹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小馬駒，它通體雪白，有著六條駿足，和一雙美得攝人心魄的晶藍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