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古人觀測天象，用天干地支紀年法，天干數(shù)十，地支數(shù)十二，代表十二個月令、節(jié)令。并以立春為歲首，隨后是立夏，立秋，立冬。四季交替如同日出日落，天地循環(huán)，周而復(fù)始，立春便是歲首。在歲首辭舊迎新之際，人們祭神祈福，除舊迎新，喜慶非凡，從古至今的傳承中，已經(jīng)形成相當多的習(xí)俗，置辦年貨，守歲，燃放爆竹煙花，吃團圓飯，羈旅游子，也總要洄游歸家，而我也不例外。家鄉(xiāng)下了雪，雪覆禿枝，白黑兩明。窗外風(fēng)刮雪亂，如同團團白蟲，群龍無首地飛著。寒氣迎面襲來，像剛磨利的刀，刀刀剮人。抬頭便是一片刺眼的白晃晃，冷清肅殺的景象。

恍惚間感覺時光流轉(zhuǎn)，像摸黑走過隧道，那頭景色才剛初夏，這頭便已深入寒冬，回想起來，也不過走了些步，我希望生命能夠平緩流暢，事實卻覺得常常斷層，有著令人后怕的墜落感。 關(guān)于時間的推移感到遲鈍，我總覺得是不好的事情。最近半年位居于南，在亞熱帶地區(qū)，溫度終年不下，好像被鎖在了名為夏季的監(jiān)牢，一年里沒什么變化，天氣熱得令人心中燃起一團躁動的火，身子卻極易懶下來，覺得就應(yīng)當無所事事去度過，用冰飲、西瓜、空調(diào)來驅(qū)散倦意，但汽水或啤酒灑出來是黏乎乎的，西瓜的汁液也是輕易擦不干凈，就像被汗水打濕軟趴趴敷在身上的襯衫，高溫的事情總是這樣黏膩。夏季七月的天空一片蔚藍，茉莉花在開放，街上的人盛裝打扮，會想去留一頭卷發(fā)，戴上夸張的墨鏡，咧著嘴去笑，浪漫的情欲也在此時悄然而至。 四季分明的地方，一年的春夏秋冬就像一天的早中晚，讓人知曉時間的變化，清晨如春，空氣清涼，天有淡淡紫粉色，光線明亮而可直視。正午若夏，白天被拉長，心卻像表上的時針高高懸著，不能像晚上那樣踏實睡去。黃昏似秋，月見草屬的植物開了花，蟲鳴忽響忽靜，會莫名泛起思家之情。夜晚像冬，蛇與熊開始了冬眠，夜晚同樣萬籟俱寂，文字和畫，總在夜晚盛產(chǎn)。夏季雖熱，卻也多雨，空氣也是濕潤的，冬天寒冷，空氣像混了泥砂，刺得鼻腔干癢，每倒熱水，伴著水汽徐徐飄起的還有一陣好聞的味道，我想無論溫度，顏色，氣味，聲音，一天的各個時間，一年的各個季節(jié)，都會風(fēng)格迥異吧。

昨日的南方，同樣的低溫季節(jié)，最冷不過披件外衣，路旁的樹木枝繁葉茂，只像剛下完雨，降了些溫。一路勞頓，剛出機場，登時凍得揣手縮脖，呼氣如霧，雙腿發(fā)僵，血液像凝固住里面。南方的冷像嘴硬心軟的嗔怪，再嚴厲也不傷人，北方的冷，則是最惡毒冷酷，殺人誅心般的惡意中傷。

乘飛機兩小時，竟能跨越兩地相隔之數(shù)千公里，氣候之差更是恍如隔世。古時科技落后，通訊交通不便，只得“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免不得“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現(xiàn)代隨手可發(fā)簡訊，要去哪，可即刻動身前往，天涯海角，統(tǒng)共一陣思索的時間，回過神來也便到了。會忽然感慨，說話能夠隨意簡單，滔滔不絕，是否其份量會遠不及珍貴的寥寥幾字，再也難怎樣認真了。不禁為這種事感到畏懼和無情，心情也便像驟降的溫度一樣，變得冰冷起來。

窗外雪愈下愈大，卻不像暴雨，水滴瘋狂敲砸窗戶，摔到地上震得啪啦響，還會跌宕起伏，一陣接一陣，急了又緩。下雪慢慢悠悠，輕悄悄地像對自己來到人間感到膽怯一般，落下還要飄卷回去，最終伏在地面上。剛才還能看到建筑的各種顏色，這會只剩一片億萬冰晶反射出的璀璨潔光，正是陶淵明所作：“傾耳無希聲，在目浩已潔”。

像這種極冷的時候，我總能從空氣中嗅出冷的味道，像淋浴時熱水帶來的溫暖的蒸氣，或雨后的土壤和青草，某一時刻的氣味總能讓我閃現(xiàn)一些回憶：大家都在步履匆匆，視線凝聚在遠方走廊盡頭的醫(yī)院，消毒水味伴隨著嚴肅和刻不容緩的緊張；被太陽炙烤得暖洋洋的衣服，還殘留著肥皂的清香，撲在上面便是清閑懶散的午后；天蒙蒙亮的散步路上，去碰頭約好喝熱茶的姑娘，無所事事地路邊嘎吱嘎吱的踩雪，看著松軟的雪被壓得厚實，有著說不出的暢快，舒展一直低著頭僵累的頸椎，看著白茫茫的天，鼻腔感覺毛毛癢癢的，好像有些清澈的味道。這塊記憶碎片會在未來冬天的某刻無數(shù)次重現(xiàn)。看到雪時，農(nóng)夫也許會想到臘雪護麥，冬季燃燒麥稈的味道，文人雅士拿雪水煮茶，氤氳生起書房淡淡的茶香墨香，而我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期待著我生活過的家的味道。我記得孩時回老家還是坐綠皮火車，鳴著汽笛，像年邁的老馬打著噴嚏踱步，竟還能慢慢跑起來。我喜歡趴在窗邊看那些不屬于都市的景色，不遠處還能看到幾座十分大的煙囪，蕩連著的電線桿，零零灑灑的瓦房頹墻，如果是其他季節(jié)，便只有老舊潮濕，青苔亂生的感覺，冬天被雪包裹著，就只剩下一片蒼茫。駛過高橋，穿過隧道，眼前豁然開朗了起來，沒有樓房阻擋著視線，我才頭一次發(fā)現(xiàn)可以看得那么遠。遠處的連綿山巒間是看望不到頭的天邊，有著讓人墜落似的空曠。我從未見過那么多樹，我費力地用視線挨個掃過一整面山的樹，它們也好像全在盯著我看，無聲目送我的經(jīng)過。老家多是自己修建的平房和院子，風(fēng)格倒多樣，有些是紅磚壘成，有些是巨大的灰磚砌成，還有些人家的外墻是我不認得的巖石，表面似有棱角，卻又摸著溫潤，光滑中透著好看的青黃色。離外婆家?guī)资降木嚯x有一段路，沒有磚或石頭，盡是些濕潤的泥土，上面印著自行車或三輪車，車來車往壓制的輪胎印，有些人騎車握不穩(wěn)車把，走得歪歪扭扭，反應(yīng)到這一段路上就像爬過一條曲行的蛇。從前我常和姊妹去田野玩，抓些昆蟲，或找些能不能入口的瓜果。鄉(xiāng)下草蜢的體型和城市小區(qū)花園里的簡直云壤之別，以我當時稚嫩的手掌來比劃，最大的甚至能有三個巴掌長。我好奇心旺盛，卻不敢親手擒住那蟲，只得充當眼睛，看到哪里風(fēng)吹草動，便告知情報，由她們來抓，偶爾失手，我又會覺得她們笨拙。直到有天抓蜻蜓，她們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一只，我按捺不住，要親自演示一番，當我悄悄接近，抱著巨大的決心捏住了一只蜻蜓的翅膀時，它拼了命在我手中撲騰，并且發(fā)出駭人的嗡嗡振鳴，我嚇得一激靈，把它甩掉了，隨即羞紅了臉，在清涼的天氣渾身熱得發(fā)燙。田野里的作物基本都是些糧食，我當時能認出的不過是玉米，小麥，水稻之類，玉米長得高大，也不敢摘來鬧，只得走出田野時掐一把路邊零星的棉花，外面有幾片脆脆的殼，托著一坨白白軟軟的絨棉，回到家，姥爺會端出一盤柿子，香甜而黏糊。我們?nèi)齻€孩子一邊啃著柿子，一邊看著院子里高大的柿子樹，那種美麗像是會出現(xiàn)在扇面上的畫，蜿蜒崎嶇的樹干向上伸展，張開無數(shù)細條分支，掛著一顆顆飽滿鮮嫩的柿子，感覺用手指就能輕松戳個坑，爆出汁液來的好吃的柿子，讓我對秋季的印象，一直帶有一番甘甜。

我愁眉苦臉地躺在后排座椅上，恨不能深陷進去，干脆被車吃掉。我打小暈車到現(xiàn)在，也未曾見有一絲大人說過的適應(yīng)或好轉(zhuǎn)，如果我哪天犯了罪，把我的牢獄定在車上，讓我乘車生活幾年，我一定在入獄前想方設(shè)法自殺，蕭伯納說，對牙痛者而言，世界上只有一種幸福的人，那就是牙不痛的人。此時對我而言，世上唯有一種幸福的人，就是不必遭受暈車之苦的人。終于下了車，我搬起果凍一樣軟趴趴的腿放置地面，用力呼吸著可流通的空氣，狠狠地砸下車門，報復(fù)著對我施展這趟酷刑的刑具。我已多年沒真正回過老家，這座老舊到讓人感到憨厚的小鎮(zhèn)，如今也修建成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以舒緩暈車為由，追尋記憶來到以前常抓蚱蜢蜻蜓的田野，眼前只有雪和沒被雪蓋住的土，我眺望整片土地，想去找高大的玉米田，忽然想起現(xiàn)在是冬天，而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我一路東張西望地走回家，那條泥濘小徑也早被填實，紅磚房修建了二樓，陽臺看著十分氣派。我走回到家，老人們圍著桌子聊天吃花生，說的不是方言，我卻每句話都聽得費力難懂。另一屋竟有一桌的小孩子，抱著手機吵鬧著，問起來竟說是我的外甥侄女，是一些我未曾謀面過的家族的孩子。我想做些什么，但年貨早已置備妥當，飯菜也在鍋里悶著，電視在放著親切的客套節(jié)目，暖氣悶得我喘不過氣，嗅覺也失了靈，總聞到一股腐朽的灰塵味道，我想出門轉(zhuǎn)轉(zhuǎn)。走出房間，我看到院子里有一只巨大的樹樁，柿子樹不知為何被伐掉了，那棵樹如此高大，倒下大概也是轟轟烈烈。我回過頭看著曾經(jīng)坐著啃柿子的地方，心中的某處也轟然倒塌。我到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卻發(fā)現(xiàn)柜臺后面有炮仗，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已經(jīng)好幾年了，老板說這里沒人監(jiān)管這些。我買了一盒擦炮，用火機燎了一下上面的藥料，丟了出去，爆炸的聲音在房屋擁擠的空地異常響亮，又像循著中間的羊腸小道不斷奔涌出去。我掂著盒子，發(fā)現(xiàn)側(cè)面貼著磷紙，不禁啞然失笑，重新取出一只擦炮，像擦火柴一樣擦過磷紙，涂著藥料的那頭瞬間竄起火焰，我效仿幼時的玩法，把它丟到未結(jié)冰的河水里，點了根煙，饒有興趣地看著。幾秒后，水里發(fā)出“咚”的悶響，激起一團水花，我又拿出擦炮，繼續(xù)朝水里丟去。直到家人打電話來，要吃飯了。剛好也下起了雪。

我慢慢走著，想到家里，臉上又像被火爐的溫暖映得通紅，在白茫茫的一片里又聞到了爆竹燃放后的火藥味，剛開封溢出滿屋的白酒香，剛蒸好掀開鍋蓋熱霧彌漫的臘肉味。鼻子逐漸被凍得發(fā)紅，感到了熟悉的刺癢，嗅覺也像被喚醒，聞到了清澈的氣味。

許多逃逸掉的印象和記憶，再次充盈心間。

雪花飄著，掛到頭發(fā)上，我不由得發(fā)起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