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有人說：“王家衛其實是一個‘形容詞’。”

“渴望一陣春風，期待一個笑容，你就剛好走過。”

“他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什么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無論《花樣年華》《春光乍泄》又或者《重慶森林》，王家衛的影片里總缺不了浪漫，《一代宗師》這樣武林題材的電影亦是如此。

門派爭斗、為父報仇、妻離子散還有一落千丈的生活讓民國的世界充滿了艱難曲折的現實意味，然而何來南北、斷發起誓、無解情緣又讓武林的世界洋溢著道義傳承的浪漫意味。

01

武林大同：避讓賢路，家國為先

“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

”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在，這塊餅是個武林。對我來講是一個世界。所謂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進步。真管用的話，南拳又何止北傳。你說對嗎？”?

葉問這一席話，從南北走出，走向中國，又從中國走出，走向世界。本事讓人口服，但“更高一籌”的境界才讓人心服。于是宮先生，留下囑托，放心隱退：“?葉先生，今日我把名聲送給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臺。希望你像我一樣，憑一口氣，點一盞燈。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

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因它在傳遞你心間的聲音，綿綿不絕，遂相印于心。宮老先生這是希望葉問心中有武林，更有道義和理想，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希望他的“念念不忘”真的能“有回響”，讓武術走向世界。

家事重重、武林逝去、國難當頭，從表到里，從淺到深，三重大山讓整個故事厚實而沉重，在這種背景下對于武俠群像的描繪，讓人明白武學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而他們在乎的不僅僅是武林而已，他們在乎的更是家國，他們守護的已不僅僅是武學，更是一種風骨。老會長宮保森遺言“不問恩仇”，新會長葉問坦言“這日本的米真吃不慣”。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歷經萬事也只是一橫一豎，也得是一橫一豎。

王家衛在影片末尾寫武林與現代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也體現出這樣一個導演對于傳統文化的關懷、對于消失歷史的責任，以及對當代的反思與批評。

02

獨立女性：走出傳統，自我抉擇

宮二父親遇害，族中長輩退縮，勸她不問恩仇，然而她偏要復仇。宮二第一次找馬三尋仇時，馬三說:“你是許了親的人，沒資格。"按照傳統禮法，女子出嫁從夫，定了親的女子就算不得娘家人。于是她退婚奉道，一輩子不婚嫁、不傳藝、不留后。

馬三在被宮二擊敗后說:“宮家的東西我還了。"宮二卻道:“話說清楚了，不是你還的，是我自己拿回來的。”

等到葉問和宮二重遇時，宮二已經棄武從醫。宮二精心梳妝，在《風流夢》中，說出一句：“我心里有過你……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道出了多少凄涼。人生無常，根本不可能圓滿。就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也絕不可能相守，就連相知都不曾有過，正如宮二所說“你我相識半生，實是你不懂我，我不懂你”。只能得到一句淺淺的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你我之間沒有恩怨，只有一段緣分”。最后的宮家六十四手也算是“不婚嫁，不留后，不傳藝”的宮二對他的情誼和對武的癡愛。

王家衛的影片里從來都不缺勇敢獨立、擁有獨立意志的女性形象，通過宮二這一角色王家衛想展現的也許就是在坎坷的時代，脫離家庭的女性擁有的自我抉擇。

有人揶揄這部片子是一部愛情片，但是我覺得就是這種遺憾克制卻真實存在過的愛情，柔化了“過五關斬六將”的葉問和宮二。他們是英雄，一生守一事，但他們也是個普通人，搏斗場以外，他們也有生活。時代更迭，他們見天下，見眾生，更見了自己。

03

視聽語言：時代烙印，江湖兒女

王家衛是給時代以時代的大師。時代感融在昏暗偏黃的色調里，融在油畫般華麗精致的裝扮里，融在平淡哀戚的旁白里。在我看來，燈光和鏡頭調度是這部影片視聽上最出彩的部分。

他用精湛的燈光營造了影片的質感。大量低照度、高反差、區域型的柔光運用。人物造型多以側逆的柔光為主光，輔以柔和的反光為輔光，形成明晰的輪廓和細膩的層次變化，背景點綴斑駁的細小光源，人與背景分離突出主體，不同人的光質又各有不同。王家衛又用讓觀影者非常舒服的鏡頭貫穿整部電影，鏡頭視覺中心的轉換、第三方物件的切換、遠中近景的掌控都拿捏的非常到位，就算是全部中近景他也了解該鏡頭的把哪些區域空出來讓畫面通透，人物的內心也成功的由近景鏡頭展現的淋漓盡致。

影片一開頭就以一場大雨中的正鋒相對的打斗，影片的背景是簡單而明晰的雨聲，隨著緊張尖銳的音樂聲，打斗開始。陰暗的背景環境中一束清冷的白光照向地面，也同樣映亮了人物的輪廓。不過相比之下，仍是背景比較亮，而人物比較暗，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在這個環境里面，每一幀畫面都像是油畫一般，又美又很真實。這種從頂部逆打的光，讓每一個動作引起的雨珠飛濺都很好地輔佐了人物的一招一式，而被帽子擋了光的面部，表情沉著冷靜，與對手的猙獰扭曲，形成對比，突出了葉問的自信沉穩。隨著大門落地濺起一片水幕的聲音，音樂驟停，打斗結束。最后一個鏡頭，因為滿地水珠而被照映得透亮的地面，和一身黑袍轉身離去的葉問，一明一暗相襯，告訴我們，一代宗師的故事就此開幕。光給的暗調，還有整個電影的格調，都和影片背景主題十分匹配，風雨如晦的社會，動蕩不安的武林，詭秘莫測的江湖。

宮二為父報仇的場面也堪稱經典。宮二在等待時臉上溫暖柔和的棕黃色燈光，忽明忽暗的場景，都在推進這場復仇。走出房間，宮二臉上的光變為明亮的雪白色，她決然的恨意和堅定地自信不需言明。宮二和馬三在火車邊的對打把八卦門的出其不意和形意門的直接也融入到鏡頭講述，配合上漸次加快的火車車輪聲，以及相對應的火車屏幕的光從一開始的靜止到后來的飛速閃爍，配合下落的雪花和畫面中的大量黑色。殊死的打斗卻沒有猙獰張狂的撕裂感，宮二的每一個特寫鏡頭都是從容不迫、面不改色的樣子，緊張的連環拳腳不停地用慢鏡頭與剎那定格揚起的雪花來寫意，每一拳每一掌都是穩固有力的。直至火車馳過，勝負已分。

《一代宗師》講的是武林舊事，更是武學傳承；講的是兒女情長，更是時代變遷。現實又浪漫，這就是王家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