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還覺得那橋很大。也就六七歲吧,我追著媽媽的自行車跑,跑過那段上坡的橋面,跪在拱橋的中央,就再也跑不動了。媽媽說,過一陣就把我接回來。她兩腳一上一下歇在腳蹬子上,任車子從橋頂溜下去,越溜越快。她還笑著。我就哭了。爺爺慢吞吞趕上來,鉗住了我的手。那條河在不遠處拐了個彎,泛著黃暈暈的波光,彎進一叢綠柳中了。
橋的西面是爺爺?shù)募遥瑥S職工宿舍樓。東面就是學(xué)校。
“我給你看一個秘密吧。”同班一個男孩對我說。
那是我轉(zhuǎn)學(xué)到這里的第一天,放學(xué)后。
男孩的頭發(fā)是個不規(guī)則的正方形。那時候都剪板兒寸。他顯然是長時間沒有去理發(fā),就像只方頭的小雞。眼睛很大,嘴唇也厚,好似個外國人,但臉皮是焦黃的,臉頰上有一塊一塊的白斑,不知是起的皮還是什么。
“可別告訴別人。”男孩臉上很嚴(yán)肅,聲音也壓低了。
他從欄桿上翻下去,鉆到安河橋拱形的橋身下面,陰影里。“小心呀。河里淹死過人。”他壓低嗓音,腦袋伸出來,露在太陽下。夏天的風(fēng),暖的,一刮起來,路兩邊,不知長了幾百年的楊樹葉嘩啦啦地響,好像站在海邊。
我撅著屁股,攀著欄桿,用一只腳向下試探,總算站到橋底下。男孩不知從哪里掏出一顆顆的紙球來。
“看!我有錢!”
黑暗中,我只看到虛幻的彩色的光斑。等那些光斑安生了,才在男孩的手里看到棕色的紙幣、灰色的紙幣、綠色的紙幣,一大把,揉成了一顆顆紙球,在他的手里緩緩舒展開,好像一朵朵灰暗的花,綻放。
“我撿的。”男孩說,他的臉藏在影子里。他留下一張來,把剩下的塞回橋洞的磚縫。然后,探出腦袋來,確保四周無人了,才爬上去,帶我去了橋北面的小賣部。
“你想買什么?我請你。”
小賣部的門臉被高大密集的楊樹葉籠罩著,窩在一片低矮的泥房子里。里面昏暗的墻面上掛滿了玩具和小吃。一個胖女人磕著瓜子,坐在玻璃柜后面。柜子一層層的,也都是些零食、洋畫兒。她的腦袋從上面探出來,用審視的眼睛看著我們,不說話,只有牙齒磕在瓜子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
我最喜歡奧特曼,挑了一個,頭朝下塞進褲兜里。男孩則買了冰壺兒,七喜和一大聯(lián)兒蘿卜絲。一聯(lián)兒就是十二個白色的小方口袋,上下銜接在一起。我從沒一個人進過小賣部。媽媽帶我去合作社買零食時,也都是一袋一袋得買,從沒有買過一整聯(lián)兒的。
玻璃瓶的七喜,我還是第一次喝。不對,我爸爸喝過,他喝剩下一口,給我喝。冰冰涼的,男孩在路上大口喝進去,腦門直疼。“哎呦”他直叫喚,低頭,一手攥拳,頂著前額。等他好些了,就揚手把玻璃瓶砸在墻上:“去你媽的!”瓶里還剩很多,在土墻上畫出一個星形深色的印。我和他都哈哈笑了。
天擦黑了,他拉我去他家玩。棕紅色的方正的宿舍樓群,只有樓頂和窗沿涂著白色的新漆。一棟棟的,沒有一點區(qū)別。往深了走,若不是看著每家窗戶內(nèi)的擺設(shè)不同,墻上用白漆寫的數(shù)字不同,真就迷路了。
男孩的家,樓角上用白筆頭畫著奇怪的符號。我那時候就能看出,那不是漢字。進門前,他把吃剩的半聯(lián)兒蘿卜絲甩手扔進了垃圾桶里。
他的家是一套狹小的一室一廳。一張男孩睡的小床,一臺兩個手掌大的黑白電視,還有一張頂著暖氣片擺放的小餐桌。這陰黑,沒有窗的小廳,就只能擠下這么多了。
他撞上房門,說:“你坐這吧。”指了指自己的小床,聲音故意說得很大。
我坐在他床上,聞著他家一股奇怪,溫暖的味道。我那時很小,但那潮乎乎、又暖和的甜味,一聞,就莫名聯(lián)想起女人來。聯(lián)想起女人的奶。我盯著自己的兩只鞋,鞋邊互相蹭著,不自在,想說回家,但又害怕失禮。
一個女人從里面臥室的房門走出來,只穿了一件吊帶的睡裙,露著肥嘟的胸脯和半截屁股。睡裙是滑溜溜的材質(zhì),在黑暗中還能反出光來。我忙低下頭,只看著那女人赤裸的膝蓋。
“不是不讓你帶人來。”女人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
“這是我朋友。”男孩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生氣了。
女人站在原地,腳挪了挪,腳趾沖向我:“你們一個班的嗎?你爸爸是哪個?”
我說了爸爸的名字,女人沒出聲。我說了爺爺?shù)拿郑瑺敔斒歉刹浚瞬拧芭丁绷艘宦暋?/p>
“我給你倆倒口水喝。”女人轉(zhuǎn)身進了廚房的門。隔壁傳出水柱沖擊的聲音和玻璃杯被搌布摩擦?xí)r咕嘰咕嘰得響。
男孩用胳膊肘捅捅我,擠眼睛,吐了吐舌頭。他邁過我的膝蓋,低聲說:“看看”就去開電視。電視打開了一片白雪花,紗響。他捋著右側(cè)銀色的頻道按鈕,挨個按了一遍,沒有一個臺有畫兒。他又在電視機上用力拍拍,晃晃頂上的天線,還是沒有,就關(guān)上了。
“今兒不靈。”他說。
女人進來,拿著兩個掛著水珠的玻璃杯放在小飯桌上,就用暖壺往里倒水。開水掛著白煙,打在杯子里,發(fā)出呼的哨響。水快倒?jié)M時,水杯突然碎裂成幾瓣,幾滴開水濺到我的腿上。她慌忙拿來毛巾擦桌子,又用手指抹擦我大腿上的皮膚,看有沒有燙破。她的手擦在我的腿上,有一種和這房間契合的溫暖與潮濕的甜味。手指肚碰到我的大腿,我像憋尿一樣,渾身一抖,一股奇妙的激動沖到我的腿根上,頭腦里,不自主把大腿移開了。那感覺,卻在之后幾天反復(fù)追憶著。
女人愣在那里,要說些什么。“啪嗒”,臥室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來,把一件舊夾克搭在一邊肩膀上,邁過我的腿和女人的頭頂,推門出去了。一句話也沒有說。臥室的門開著,傳出濃郁的香味。我的心咚咚地跳,只覺得想從這里逃出去,又后悔沒有鉆到那臥室里,鉆進那香味里去。女人和那男孩都愣在那里,什么也沒有說,好像走出去的男人只是個幻影,只有我看到。
回到家時,樓門口停著輛警車。我還趴在車窗上看,看里面的記速表最大寫到多少。進了家,班主任、警察和爺爺都在客廳里坐著。原來,第一天上學(xué),天黑了都沒有回家,家里人以為我被擄走了。
家里人多,我害怕,一邊說著下午的經(jīng)歷一邊竟哭了起來。
“你說去誰家了?”班主任問我。她是個燙著卷頭發(fā)的中年女人,領(lǐng)子上的扣,總扣到最高一個。規(guī)矩。
我才想起那個男孩的名字,他叫蔣超。
“別跟蔣超玩。”班主任告訴我,她又看看爺爺和警察:“就是55號樓那個女人,她的兒子。”
我也不知為什么不能跟他玩,但隱約間也認(rèn)識到這件事中有我不能理解的隱情。我擦著眼淚,用力地點頭,什么也沒再說了。只是褲兜里,壓在大腿下,那個奧特曼玩具,頭朝下,硌著我的大腿,都硌得青了。
后來,我再拿起這玩具時,從來只想,這一款已經(jīng)絕版了,小賣部里也沒有了。可我到底是沒想起過,這奧特曼究竟是怎么來的。
第二天去上學(xué),我就不再和蔣超說話了。蔣超遠遠的,一個人,昂著頭走路,頭發(fā)豎直著,像一只還沒褪去絨毛就有了打鳴做派的小公雞。他也沒再和我說話,像是知道了什么。
倒是班里的那些好學(xué)生,一下課就把我圍起來,勸我:
“別和蔣超玩。該把你帶壞了。”
“蔣超他媽是雞。”
雞是什么呢?他們也說不好。
“雞就是屁眼里面亂下蛋!”有人給出了解答,孩子們都笑了。我也跟著一起笑,用力笑,還帶頭學(xué)著動畫片中的卡通公雞,喔喔喔的叫喚起來。好學(xué)生們也笑了。我也成了好學(xué)生。
“不許你說我媽!”
蔣超喊道。
他是在安河橋上這樣喊。
他站在安河橋上,把我按在橋欄桿上。我的身體被壓得后仰著,都要被推下去了。
“不許你說我媽!”
他嘶吼,眼睛紅著,要流出淚來。臉頰上,一塊一塊的白色,像是糖霜。兩側(cè)的柳樹枝晃悠著墨綠的影子,沙沙響。淡藍色的天空正中,劃過一道修長的白線。那是飛機經(jīng)過的痕跡。它好長啊。在天頂上劃了一個連續(xù)的半圓,好像在蔣超炸起來的頭發(fā)上戴了個發(fā)卡。
他放開我,從橋欄桿上翻下去,像只猴子一樣,翻進橋拱下的陰影里去了。河水下面可以看到長長的水草,好像長在渾濁水底,泡開變大的狗尾巴草。我聽說,這條河里,每年都淹死過人。
上到中學(xué)時,我媽媽才來看望我?guī)状巍K臀矣浀玫耐耆灰粯恿恕N彝低迪脒^一陣子,他們是不是換了一個人來當(dāng)我媽媽。她把我接過去住,住了一陣子,這想法也就不見了。
中學(xué)來了不少農(nóng)村的孩子。廠子里的孩子再兇,打不過他們。我在中學(xué)的樓道里,聽到過蔣超的聲音:“不許你說我媽!”他呼喊著,就和人打了起來。這樣打過幾次,也就聽不到了。
幾個農(nóng)村的孩子,個頭比蔣超大,坐在樓道的窗臺上。陽光照進來,好像坐了幾尊黑黢黢的怪石。蔣超蹲在樓道正中,聽那些孩子罵他,罵他的媽媽。他蹲著,低著頭,一聲也不出了。原來同一所小學(xué)的,那些好學(xué)生們,圍著看,也不敢說話,也不敢笑。只有一個站出來,大著膽子,先清了清嗓子。樓道里的人都看向他,蔣超低著頭,用眼角看。那男孩子“喔喔喔”地學(xué)了幾聲雞叫,樓道里的孩子都笑了。他以后就坐到了窗臺上,成了又一尊怪石。
我暗暗不平。因為這雞叫,正是我的發(fā)明。
男孩子長得快,臉上長了胡子。胡子把鼻子嘴巴都遮住,再剃光,鼻子嘴巴也變了樣,變了一個人似的。
同學(xué)聚會時,大家吃飯喝酒遞名片,唯獨沒有蔣超。也沒有人提起他。我和幾個混得潦倒些的,喝完了酒坐著地鐵,就回家了。
從安河橋站出來,走路還要半個小時,幾個人打一輛黑車,剛好。路邊,一個矮個子男人叫出我的名字。他的頭發(fā)像株瘋狂的仙人掌,臉上有一塊塊的白斑,是蔣超。
“坐車嗎?我?guī)銈儭W摺!彼_停在路邊的車門,撅起厚嘴唇,拽住一個同學(xué)推進車?yán)铮骸安皇漳銈冨X。”那同學(xué)老實,低頭上了車。我也只好跟著,搶一步,坐進了后面。
車?yán)餂]人說話,蔣超扭開收音機,左調(diào)右調(diào),全是廣告。
“你們?nèi)ツ牧耍俊?/p>
沒人吭聲。蔣超盯住那個坐副駕駛的倒霉蛋。他在機關(guān)里上班,最是沉著老練。他壓著頭,左右微微搖晃著,好像古代人要背四書五經(jīng)似的:
“也……沒去哪。就我們幾個。”他說。
蔣超沒再問,送我們到了廠門口,15塊錢的路程,他向那副駕要了20,還要客氣著:“以后坐車都找我!”
我們走得遠些了,蔣超還停在那里,一條胳膊放在車頂,看著。他好像猛地涌上些感情來,對著那老練人喊:“代我問你媽好啊。這么多年了。”
那人一個勁兒地點頭:“好好。也問你……一樣。”硬生生把蔣超他媽吞進了肚子里。
我最后一次看到蔣超,是在去年,廠子門口的超市發(fā)。我在貨架后面,他在收銀通道的盡頭,身邊跟著個染了一頭黃發(fā)的女人,和一個小兒子。
他的妻子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裙,能隱約看到里面,后背上、后腰上勒著根細細的帶子。我躲在貨架的深處,遠遠地,又能聞到那熟悉,潮濕的甜味,糾纏著飄過來。我的大腿、腿根,一直到心窩里,猛地一緊,想起了女人手指尖上的溫度。我原來從沒忘記過,或許還無數(shù)次地夢見過。只是夢里不能相認(rèn),醒來就更不敢了。現(xiàn)在,我倒羨慕起那個把夾克搭在肩上離開的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看來,我真的是,從小,就被這個,蔣超,給帶壞了。
夜已深,我胸口一股郁悶,無處消解,就在廠子外面的小路上走。走到安河橋上,發(fā)了興致。從橋欄桿翻下去。這對一個成年人來說,竟如此容易。只是鉆進拱橋下面就難了。我弓著腰,窩在里面,用手機照著橋下石磚的洞隙。
風(fēng)吹著,不知長了幾百年的楊樹葉,發(fā)出海浪一樣的吶喊聲。烏黑的河水流動著,那里面每年都淹死過人,下面粗大的狗尾巴草彎著腰,一下下地鞠躬認(rèn)罪。這河向南流,不遠處一拐,便進了頤和園,昆明湖,一汪盛景。
我把手伸進磚石洞里,抓出蔣超的寶藏來,一一擺在河沿上,用手機照著。那是一顆顆紙幣揉成的球,有棕色的,有灰色的,有綠色的,是老版50元,100元和2元的紙幣。它們在河沿上滾動著,停下來,緩緩舒展著身子,綻放。黑漆漆的水中發(fā)出“咕咕”的泡響,河面上浮出白色的尸身,是男人的臉孔,平靜,是女人的乳房,碩大。過往死在這里的人,都浮了上來,密密麻麻地排在河面上,沉默地向下流動。我把石縫中藏得玩具也擺開來。幾十個,約手掌大小,古怪的人偶,在河沿上站著,風(fēng)中搖晃。人偶的兩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那是奧特曼。那是在小賣部里絕版的奧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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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biāo)簽: 古怪的人 夏天的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