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那時候的302廠福利區(qū)遍地都是幾十年樹齡的高大梧桐和楊樹，千禧年剛過，天氣還暖，飄漫天葉絮，有些楊樹高過廠房，楊絮能在兩天內(nèi)爬滿一體成型的彩鋼板屋頂，層層堆疊，然后跟著某場大雨回歸樹根。302廠成立有四十年，蘇聯(lián)援助項目，軍工保密單位，廠子里的第一批工人多是跟著部隊來到荒蕪邊陲，勞動，退休，子女接班入場，如今剛過中年。他們大多在302醫(yī)院出生，在302小學(xué)、302初中、302高中完成學(xué)業(yè)，進入廠房，然后花費三十年在車床與火花之間周旋。

王蒙十一歲，好奇心如爐火般膨脹。

第一個秘密來自飯桌，母親說17車間的劉工會把車好的工件裹進外套，從圍欄扔出去，外面做不出這么精細的活，能賣不少錢。父親說亂講，劉工人不錯。王蒙偷偷記住。暑假，他每天下午繞著17車間圍欄走兩圈，中途會路過一座有幾百只狗的村莊、一塊從軍用機場延伸出來的狹長草坪、一截鐵軌，枕木之間堆滿煙頭，礦泉水瓶和干掉的糞便、一座高大水塔。一周，王蒙臉頰和手臂都曬得黝黑，他把巡游時間改成上午。次日陰天，王蒙在狹長草地上找到數(shù)張拇指大小的紙屑，翻轉(zhuǎn)，看見靈動的鋼筆字，紙屑隨著車間圍欄向前延伸，王蒙跟住，在他撿到第129張時，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轉(zhuǎn)身，看見劉工在圍欄里沖王蒙揮手，面帶笑容。

劉工問王蒙在做什么，王蒙遞出兩張紙片，劉工接過，推眼鏡，斬釘截鐵地下結(jié)論：

“是個姑娘寫的！是個明艷秀美的姑娘！”劉工把紙條換給王蒙，接著補充，“見字如面啊！”

王蒙還未回答，劉工突然后退兩步，然后助跑起跳，雙手一撐欄桿頂尖，身體甩上半空，又緩慢落入圍欄外側(cè)，勞保鞋壓上草地。劉工立定，又推了推眼鏡，拉好自己露出肚皮的襯衫下擺，跟王蒙說一起找，把這封信找齊。他們從9.40找到11.12，路程包含大半從軍用機場延伸出來的狹長草坪和一小半犬吠震天的村莊，其間，劉工請王蒙吃了一根綠豆雪糕，兩顆太妃糖，一整袋麥麗素巧克力豆，他們最終找到233塊碎片，在俱樂部的報刊室拼湊完整，用膠帶粘出一封長信：

親愛的XX:

我極其想你。

最近獨身行過許多地方，由南往北，最后停在這里，大沙漠，了無邊際得大。我扎的帳篷離聚集地不遠，離水源更近，生活不窘迫，不要擔(dān)心。這里很安靜，偶爾聽過幾次鳥鳴，更多是風(fēng)聲，每天都能看見日落，橘黃色，圓，如保溫壺的壺底。

我在夜晚為你畫像，點油燈，用碳素筆，帳篷里只有筆尖與紙的碰撞聲，美好靜謐得令人不可思議，竟有兩次落下淚來。

或許是時候了，因為你在，孤獨已成牢籠。來和我一起生活，這里，綠洲旁邊，我們立個蒙古包，里面鋪羊毛地毯，擺一張2m乘2m的席夢思，還放得下一個浴缸；我們買一臺電視機放在沙發(fā)前面，沙暴以外的天氣都能收到信號；我們可以養(yǎng)駱駝，用它穿梭沙漠，把外面的電子產(chǎn)品賣進給原住民，把他們的手工藝品賣出來，不會太辛苦，我們能過得很富足。

XX，我知道你會來到這里，來到我身邊，整個宇宙都將我們捆在一起。

XXX

XXXXXX路32號信箱

劉工讀完一遍，遞給王蒙，王蒙問為什么沒有名字和地址，劉工說應(yīng)該是被村莊里的狗吃掉了，王蒙讀完，又讀一遍，他借來一本字典，把信中不認識的字都注上拼音，然后又讀一遍。看著窗外的樹影愣神很久。他說，他要找到收信人。

最先迎來排查的是俱樂部，乒乓球室，劉工領(lǐng)王蒙帶著信到來，在乒乓撞擊聲中念出第一段，沒人有任何反應(yīng)；緊隨其后的是小公園，石頭做的涼亭下歇著不少老人，王蒙在蟬鳴中念出第二段，沒有反應(yīng)；第三站是廠區(qū)食堂，劉工把王蒙帶進去，王蒙舉著信，在咀嚼與說話聲中念出第三段，沒有反應(yīng)。之后下班鈴響，劉工和王蒙分手，各自回家吃飯。

晚飯后，王蒙帶著信來到足球場。這里有一場熱身賽，王蒙父親王超擔(dān)當(dāng)隊長的7車間隊與周戟擔(dān)當(dāng)隊長的3車間隊正在較量，局勢清晰，周戟中場接球，之后連過三人，其中就有王超，他帶球入禁區(qū)，然后踢出了一腳眼鏡蛇球，足球在防守的三名后衛(wèi)與門衛(wèi)面前連續(xù)四次毫無征兆匪夷所思地急轉(zhuǎn)彎，成功晃倒四人，撞進門網(wǎng)。周戟揮舞雙臂繞場半周，他的藍色球衣獵獵作響，背后沒有數(shù)字，取而代之的是五個宋體漢字：雷霆眼睛蛇。

之后，這樣的球周戟又踢出兩個，哨響，3車間隊領(lǐng)先4分。中場休息，王蒙捧著信從坐在場邊樹蔭下的球員面前走過，大聲朗讀，有人抬頭看他一眼，然后繼續(xù)和同事開玩笑，有人正在喝水，波瀾不驚，王蒙父親王超正抽煙，低著頭，沉默。信的內(nèi)容在中段才傳到周戟耳朵里，周戟望向王蒙，之后就一直沒有移開目光，直到王蒙讀完所有內(nèi)容。

王蒙問這是你的信嗎？周戟搖頭，說，是我的就好了。

天黑之后，球場散伙，王蒙跟著父親走回家，他們路過單身公寓前的兩排302廠年紀最大的梧桐樹，樹干上掛滿吊床，路過在溜冰場大燈底下捕捉漫天飛舞蛐蛐的小孩，路過有人在門口懸著的燈泡下打牌的小賣部，父親停下，說買兩瓶汽水喝吧。他們坐在花壇邊喝汽水，父親問王蒙給誰家姑娘寫的情書，王蒙把信遞過去，父親把信湊到鼻尖，認真讀完，放下信抬頭望眼月亮，又低頭重讀一遍，他說：情至深，念至切，真讓人動容！父親把信工整疊好，放進自己上衣口袋，告訴王蒙：

“不能亂看別人的信，更不能大聲讀，這是尊重。”說完，他又補充，“不然我用皮帶抽你屁股。”

第二個秘密位于福利區(qū)最東側(cè)的平房區(qū)，那是工人最早的分房，樓房建好后便逐漸荒廢。王蒙的同學(xué)李小胖帶著手電筒來找他，說要和他一起去平房區(qū)一探究竟。路上，李小胖講出傳聞，每周六晚，平房區(qū)最邊上那間平房會開口說話，說平房語，無人能懂，偶爾它還睜開眼睛，閃五顏六色的光，然后吃人，李小胖言之鑿鑿地說，每學(xué)期班上那些轉(zhuǎn)學(xué)的同學(xué)，其實都是被那間平房給吃掉了。

他們打著手電筒鉆進平房區(qū)，廢棄的房子排成三排，破舊卻整齊，月亮?xí)裢杆鼈冺斏系耐咂S色的光緩慢融化，一點一滴，落在屋外跑了氣的自行車、干涸洗手池、枯萎花盆上，成為這些失落物品年歲悠長的灰塵。他們貼著墻，小心翼翼，中途，一只貓頭鷹鳴叫，兩人立刻靜止不動，兩分鐘后才繼續(xù)向前。李小胖說不行，他害怕，王蒙說什么都還沒發(fā)生呢，李小胖說真發(fā)生就來不及了，咱倆也轉(zhuǎn)學(xué)了，王蒙說，王蒙還沒來得及說，李小胖突然大叫著跑起來，扔掉手電，跑向樓房區(qū)。緊接著，王蒙面前的平房窗戶亮起來，他蹲下，藏在一堆破家具后面。門開，一個男人從房間里走出，打著手電，光柱轉(zhuǎn)一圈，沒照到王蒙，男人走回房間，門關(guān)上。王蒙關(guān)掉手電筒，貓著腰一步步走過去，幾次呼吸終于走到窗戶旁邊，他趴在窗沿上，瞄向里面。

房間里有5個人，三女兩男，排成兩排，在看一臺接著DVD機的彩色電視。王蒙跟著看了一會兒，屏幕上是一個比他年長不少的男孩正對著一面鏡子放狠話，額頭布滿汗珠，隨著語氣的波動而顫抖。

突然，其中一個男人站起來，按下錄像帶暫停鍵。他說：“是時候了。”

所有人都站起來，一個女人把一臺收音機放上中間桌子，另一個女生站在椅子上，把一個五彩斑斕的琉璃燈罩扭上白熾燈泡，剛才說話的男人按下收音機播放鍵，緊接著，所有人都在迷幻漂浮的燈光與舞曲中扭動起來，為首的男人閉上眼睛，向上伸長雙手，交疊，竭盡全力地往上攀登，似乎要穿破天花板。王蒙曾經(jīng)在各種場合看過很多種舞蹈，但都不如眼前這幕入情。

他認識這個男人，再熟悉不過，這個男人帶他踢球，請他喝汽水，拿走他的信，威脅要用皮帶打他。他看了十分鐘，之后離開窗沿，離開平房區(qū)，低著頭在星光中往家里走，廠區(qū)路燈密布，光線充足，但之后王蒙多次回憶那晚，卻只記得自己的鞋尖被星光閃爍的情景。他回到家，詢問父親去向，從母親口中得到王超去同事家打麻將的謊言。次日白天，王蒙一個人來到平房，用鋼尺頂開插銷，從窗戶翻進去，環(huán)顧四周，窗邊厚重窗簾擋住外界，像絨布翻涌形成的海浪，一張寬大木床，一排衣柜，五張塑料椅，各有一個柔軟墊子，椅子旁有臺高大純黑色電風(fēng)扇，松下牌，王蒙在商場里見過，電扇旁立著書柜，三層，擺滿錄像帶，他拿起最上面放著那張，字認不全，《陽光XX的日子》。王蒙把這張碟片別進褲腰，門鎖突然響起來，他迅速躲進木床下面，眼前的世界被壓縮成一條線，門開，一個雙踩著黃色皮質(zhì)涼鞋的腳走進來，門關(guān)，這雙腳走到衣柜旁，立住，衣柜門開，涼鞋主人彎下腰，一條白色波點裙從腿上褪下來。王蒙感到自己的心跳聲變得如雷聲般震撼，他不斷地咽口水，汗珠打濕臉頰下的水泥地，他用胳膊肘發(fā)力，把自己輕輕往外挪，眼前的線開始慢慢擴大。

王蒙看見線條飽滿圓潤的小腿，又看見大腿后側(cè)的贅肉和被一條肉色三角褲包裹住的碩大臀部，視線上移，他看到女人裸露背上的披著頭發(fā)正被她一點點梳上頭頂，抓在另只手中，她光滑的脊背中心有一道淺薄的溝壑，里面正有一滴晶瑩圓潤的水珠向下滾動，突然，女人梳頭發(fā)的手停住，王蒙急忙把身子縮回床底，閉上眼睛，大口喘氣。幾分鐘后，關(guān)門聲傳到耳朵里，他睜開眼睛，從床底下爬出來，看見房間內(nèi)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剩下椅子旁的松下電風(fēng)扇無休無止地繼續(xù)轉(zhuǎn)著。

他拍干凈身上的灰塵，帶著那盤錄像回家，然后藏進自己書桌的抽屜下面，直到二十年后，老房子再次被拆除，才終于將這盤錄像帶還回父親。

第三個秘密出現(xiàn)在暑假末期。八月中旬，李小胖再次找王蒙，道歉，請王蒙吃葡萄味棒冰。兩人在廠區(qū)奔跑，吹泡泡膠，往猴皮筋里灌水，另一端連上針頭做成自制水槍，他們在小公園玩捉迷藏，李小胖總躲在掉了漆的滑梯里，王蒙會爬樹，樹冠是他的秘密躲藏處。有天下午，他爬上一顆樺樹，然后跳到一顆楊樹上，又跳到一棵梧桐樹上，就這樣，接連跳了十三顆樹，這些樹一株比一株高大、豐滿，歲月的沉積凝固擴充它們身體，王蒙坐在最后那顆梧桐樹的樹冠上，用脖子上掛著的塑料望遠鏡俯瞰廠區(qū)，感到自己的目光變得無比遼闊。他從圓圈里看見在小公園里尋找自己的小胖和他脖子上戴著的那尊佛牌，也從圓圈里看見連著福利區(qū)的廠房里的父親修理發(fā)動機時呲出的火花，他甚至還從看到自己抓著一截樹干，在整個世界最高的地方上。王蒙在這顆梧桐樹冠上一直坐到下班號響起，小胖回家吃飯，工人們從廠區(qū)大門魚貫而出，王蒙看向周圍，只有云朵，他意識到自己再無樹可跳，于是從這棵樹上爬了下來。

落地后，王蒙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足球場的候場區(qū)，此時足球場還未開放，無人問津，更衣室里有一扇高窗，夕陽的余暉溜進來，把木頭長凳照得熠熠生輝，他走到球場，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看見足球場如此安靜的樣子，寬廣、壯麗，他把手圍成一圈放在嘴邊吶喊，聲音在球場里回蕩五遍。

302足球場和廠區(qū)一同建立，蘇聯(lián)援助修建，熱烈氣氛凝結(jié)的產(chǎn)物，王蒙的父親王超曾在這塊綠色長方形上揮灑過青春期大部分的激情，他崇拜齊達內(nèi)，晝夜練習(xí)盤帶，初二就能連續(xù)顛球兩個小時，球飛很高，經(jīng)常嚇到路過的鳥或者蝙蝠。周戟小王超兩歲，同一單元的鄰居，最開始是王超教會他踢球。周戟成年后，王超顛球和斗牛就再沒贏過他。大學(xué)畢業(yè)，王超回302廠，與何春結(jié)婚，生下王蒙。周戟在四年后才回302廠，雙方見面會互相發(fā)根香煙。

暑假尾聲，302福利區(qū)足球賽開賽，這是千禧年后第一場比賽，聲勢浩大，20個車間全部參加，淘汰制。九月前最炎熱的下午，王超所在的3車間和周戟所在的7車間分別打入總決賽。這期間，王蒙通過巨樹進入過賽前與賽后的球場，他看見更衣室里隊員的水杯，大部分是玻璃杯，有的里面有茶，有的里面有胖大海；他看見隊員的球服，有些上面被馬克筆涂有機器人，有的干凈整潔，用衣?lián)纹狡秸拐沟亓涝谝鹿瘢凰匆娗蛐瑪?shù)以百計的球鞋排成三排，參差不齊，風(fēng)過，鞋帶飄起來搖晃出風(fēng)的形狀。

這兩場比賽，王蒙都爬在巨樹上看完，事無巨細，他看見在望遠鏡的圓形視野里，每個球員在接到球的瞬間，時間總會如同下墜的紗簾一般慢下來，這幾秒鐘，球員光禿的頭頂重新長回頭發(fā)，皺紋退縮，干癟下墜的肉體迅速充氣，變得豐滿有力。每名球員都有這種時間，有長有短，王蒙為這種他一個人才能看到的群像時刻命名，“玩笑時間”，意為跟秩序的時間開玩笑。

王超的玩笑時間持續(xù)時間很長，但神色萎靡，如同犯人。

周戟的玩笑時間與他現(xiàn)在區(qū)別很小，總布滿笑意。

王蒙就在樹上看完總決賽前的所有比賽，看完父親每一個進球、過人、盤帶，聽廠長宣布決賽名單和勝者獎勵——11臺日本進口松下電風(fēng)扇，300w，三檔調(diào)節(jié)，帶有立桿，有搖頭功能。

總決賽前一晚，王蒙從巨樹溜進球場準備室，看見那11臺電風(fēng)扇的紙箱，整齊嶄新，他想這11臺每一臺都比秘密平房里那臺要新得多。他關(guān)好準備室的門，進入更衣室，在球鞋海中找到那雙繡著一只眼鏡蛇的膠頭球鞋，掏出美工刀，用十五分鐘的時間鋸掉了右腳鞋跟的三顆橡膠鞋釘。

第二天，王蒙沒有爬上巨樹，而是和媽媽一起坐在場邊觀看比賽。雙方隊員入場，隊長握手，周戟走向王超，兩只手握在一起，周戟笑著張口說了句什么，王超瞬間表情凝固，突然用力甩開周戟的手，幅度很大，動作明顯，隨后轉(zhuǎn)身快步走回7車間球隊。王蒙旁邊的李小胖問王蒙你爸爸怎么了，周叔說啥了？王蒙握緊望遠鏡，重復(fù)了一遍那句他不知為何聽到了的，周戟說出的話：

“體育比賽是天才們的游戲。”

哨響，球鞋們在塑膠草地上奔跑起來。王蒙的望遠鏡跟住那雙繡著一只眼鏡蛇的球鞋，這雙球鞋在開局第十三分鐘時帶球入禁區(qū)，過人，射門，右腳打滑，周戟整個人撞在鋁合金一體成型的門框上。救護車很快來，周戟躺在擔(dān)架上沖隊員和觀眾揮手，他離開后，王超所在隊伍以3比0贏得總決賽。王蒙看見父親站在領(lǐng)獎臺上捧起獎杯，笑得皺紋亂抖。

黑色的松下電風(fēng)扇很快就搬到王蒙家里，王超把它擺在電視機旁邊，鞋柜上的假花總被不斷來回的風(fēng)吹得搖晃。王蒙從父親口中得知周戟的踝骨粉碎性骨折，現(xiàn)在在302醫(yī)院里住院養(yǎng)傷。暑假的最后一天，下午，王蒙扛起擺在客廳的松下電風(fēng)扇，在炎日下步行，走進302醫(yī)院。他后背和胸前的汗水都已蒸發(fā)，剩下層晶瑩鹽粒。他在骨科住院部的第四間病房找到周戟，擺好風(fēng)扇位置，讓它的兩次搖頭剛好能到達周戟和王蒙的位置。

坐在窗邊，蟬鳴不斷，沉默整一個小時，王蒙終于開口，講明是自己切斷了周戟鞋底的三顆鞋釘，讓周戟的腳踝撞上門框，讓周戟再也踢不了球。

周戟笑著，從掛在手邊的上衣口袋里摸出兩個鋼镚，遞給王蒙，說麻煩王蒙去樓下小賣部買兩瓶桔子汽水，王蒙答應(yīng)。他買好汽水回來，看見周戟拄著拐杖，正在卸電風(fēng)扇的支架，卸完，他用兩根鞋帶，把風(fēng)扇頭和支架緊緊捆住，只留出兩條寬松的豎帶。

周戟坐回床上，王蒙坐上床邊，周戟問桔子汽水好喝嗎，王蒙點頭，周戟放下杯子，用力按住王蒙肩膀，嚴肅地、誠懇地開口：

“你能不能幫叔叔保守一個秘密？”

王蒙捏緊玻璃瓶，點頭。

周戟說：“今天下午你對我說的事，還有這個下午，都不要告訴別人。”

王蒙低著頭，扭動手中汽水，讓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散射出一種奇異的模樣，他抬起頭，看向周戟，又低下，再次抬起，又低下，同樣的動作重復(fù)七次，他終于大哭出來。

下班鈴響的時候，王蒙背著被周戟捆好的電風(fēng)扇回到家里，夕陽已至，王蒙不再感到吃力和熱，他在客廳組裝好風(fēng)扇，后來這臺風(fēng)扇一直用到21年王蒙的兒子出生，期間王蒙為了修理它拆過五次，每次都化險為夷。

17車間的劉工在09年的時候因為售賣工件被逮捕，進了監(jiān)獄。小胖在13年的時候考上北京一所高校，學(xué)計算機，之后就扎根北京，王蒙只在過年時與他碰上過兩次。，2008年，302足球場的真草被連根拔起，換成和諧永序的塑膠草坪，周戟每晚都繞著球場散步，腳步輕柔，2022年，周戟因為中風(fēng)去世，享年59歲，他的葬禮302廠有一半的人出席，王蒙曾經(jīng)爬過的那顆巨樹在葬禮第二天被從廈門登錄的臺風(fēng)吹倒，砸毀了一半的足球場。

那封失去了收信人的信被王超藏在暖氣包后面，17年冬天，這張紙終于被夜以繼日的烘烤帶走了所有的水粉，化為齏粉，被穿過窗戶的風(fēng)融進302廠無人問津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