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過去感懷的舊事,麻雀聲便響起來。
是在遠處,嘰嘰喳喳好些時辰后,聚集起來的鳥兒們方能以洪亮的鳴啼穿透過雕花窗欞,清晰明白地落到耳前。
這時間里太陽升到高處,明晃晃打在玻璃上,映出幾道彩光,白空中游離的浮塵隨之卷蕩起伏,復又慢悠悠飄落,若是輕細的雪。
老宅里只我一個,自祖父故去后,祖母搬離傷心地,此處便空置下來。父親本有處理的打算,卻被我攔下。
“好多物件留在屋里的,丟了多可惜。”我如此勸。
“好。”父親未曾同我爭辯,只把目光挪開。
他看不得這些。
寬容地允諾這執拗后,我卻回來的不多。每次進門,見得大小家具蒙了灰塵,好似壓在桌下發黃褪色的舊照,多余顏色被時光抽離,只余下空寂疏離的黑或白,與幾分曖昧不明的灰漬。
便更不敢離近。
從來憊懶的,每每只拉把椅子,囫圇拂去積塵,繃直身子坐上一時半刻,便算作來過。
麻雀聲即在此刻響起。
是在屋外榕樹上,我同樣明白。
道旁有好幾棵,它們偏偏只落在這一株,不曾踏足別處。我猶疑這是麻雀們選定的瑰麗輝煌之宮殿,抑或是某類不可細究的,私情切切的密地,否則,鳥們緣何鐘情于此,而不改其志邪?
樹下空地由此遭了殃。密密麻麻的污糞灑下,青黃交雜的渾濁早早滲到巖石里。有住客試圖鏟去這層藏污納垢的硬殼,忙活了幾個下午一無所獲,索性叫來工人用混凝土填上。可過去不到一個月,黑色的混凝土便也如先前一般五顏六色,色彩紛呈了。
這是個乏善可陳的老故事,我曾經聽過一遍又一遍,直到再聽不見。
如此,便開始覺得陣陣雀聲聒噪許多,索性披上外衣,推了后門出去。
舊屋居于老城破落處,喚作衙后街,是條在縣衙后的逼仄巷道,從前算得上熱鬧,現如今和老城一般被眾人遺忘,未有幾個行人走在上面,顯出清寂僻遠來。
正是冷日當空,朔風橫生,石板泛起清玄的光。從前遇上好時候,脫了鞋履,赤腳踏上這凹凸不平的小徑,緩緩行過幾步,會有凝澀卻舒適的清涼自腳底向上,灌入四肢百骸,反倒生出說不分明的暖意。那意味便好似是在冬初,正穿了新衣,不經意打出個俏皮的噴嚏,就笑出來。
左右兩側有幾棟鋪瓦的舊屋,檐下立了簸箕,墻面新砌過水泥,梁頂還是木頭的,落了陳灰上去,好似鬢邊生出華發。因了這份雅致,天也常白著,白得人曠達又寂寥。純然的素色自天底延伸下來,鋪落在玄瓦上,與舊蘚的翠色交融一處,暈出幾分深淺斑駁。
我自小尤愛此間景致,再大些卻覺得孤寂,便生出難以言明的膽怯來。?
一如此刻。
究竟是何等的大膽妄為,才敢赤條條行于石巷?
我在那時覺察,只有像這般審視從前,才會感到此種不可名狀之離奇,便好似那些頑劣不堪的鬧事是另一個孩子所為,而我隔了數層幕布,立在遠端,無措而四顧。
人之所感所想實在懷有無上妙意,分明不舍的,走進了卻會退避,而兀自多出“客從何處來”的彷徨。
于是裹緊衣服,逃也似走遠了。
步至巷尾,想起往前于窄狹破落的轉角處,一定會有個四五十年紀的婦人,在簡易的三輪上擺了些吃食,有面線米粉,或是穿好的小串,在玻璃櫥窗后排得齊整。迷蒙晨氣里,沿用了半輩子的調料發酵成馥郁深厚的濃香,從街這頭飛到街那頭去,很快便把年幼貪吃的我從床上勾起。
當有行人路過時,樸實的手藝人會用純正的家鄉調道上一聲好,方才緩緩道:“吃些什么嗎?”這淳樸寬厚的鄉音每每讓我聽過,竟會受寵若驚般應上一聲,并覺得若是不買上一份,便對不住那聲真切的問候了。
攤位果然還在原處的,許多年下來,那輛三輪車未曾變過,只在側面貼上幾個花花綠綠的收款碼。
賣吃食的婦人從前便看不出年紀,現在也看不出,膚色黝黑的她即便皺紋再深上半圈,對久不歸家的我而言亦是難以分辨的刻度。
她向從前那般朝我輕聲打過招呼,我張張嘴,同樣的問候卡在嗓子,目光躲閃,吞吞吐吐半晌,終于道不出來。
“一碗臊子面,多放些辣。”最后只這樣說。
更早些,還在咿呀學語時,祖父常在熹微晨光中起來,泡過茶,再把魚喂了,便牽我出來,為的是買她家的吃食。攤位上種類多樣,無論是鮮香的面線,或是甘美的三合泥,都是手腳麻利的婦人做得最妙。
她習慣開在巷尾,套著污膩的灰色圍裙,只在脖頸間系上一條顏色艷麗的絲巾,作為女人的美麗彰顯。小時候比起現在乖巧不少,討婦人的歡喜,讓她想起遠在鄉下,年紀相仿的幼子,便照顧我許多。往碗里多加一把粉絲,幾顆餛飩是常有的事,便是只要碗清湯素面,面上油花也多出幾朵來。
我自小粗心,一樣落在了吃喝上,加之更有個教我“男兒吃飯當如虎”的長輩,巴掌大小的湯面方才盛出來,吸溜兩下便吃抹干凈,便巴巴望著鍋里。女人把我狼吞虎咽的滑稽模樣視作對手藝的最高贊美,就更青睞我些。
不是匆忙的早晨,婦人會騰出手來把我抱在懷中逗弄幾番,悄悄塞幾顆紙包的零嘴到我手心,然后咧嘴笑。記憶里她的笑是爽朗洪亮的,秋末時節,震落幾片梧桐樹上將落未落的枯葉并非稀奇的事。
現在我個子高了不少,是個大人了,想到這些只覺得面紅耳赤,接過面時只微微點頭。
婦人抬起眼睛,多看過我幾眼。她恐怕也認出我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埋頭笑了笑,把花白的發絲挽在耳后。
我這才發現,她沒有戴上從前斑斕妍麗的絲巾,只有半截口罩縮在那里,被汗液浸出發黃的咸漬。
不敢問來人。
從樹下跑出個童子,聞到香氣,抽了抽鼻子,絲毫不怕生,張嘴露出缺了半截的門牙,嫩聲嫩氣問:“奶的面好吃么?”
聽出童言無忌里的期許,我竟局促許多,含混不清應一聲是,那幼童便風一般跑開了,踉踉蹌蹌奔到婦人腳邊,她彎下腰把童子抱起,捏捏稚兒軟軟的鼻子,兩個人對視一眼,咯咯笑起來。
我看得入迷,竟也隨著笑。
眼前光景一如從前,卻使蕪雜心緒輕快不少,起了說話的興頭,便也不像方才那般拘謹。
“生意還好?”我依舊吃得飛快,鼓足勇氣問出這一句時,碗中面條已見了底。
“算不錯。”婦人把孫兒放下,她嗓音清而正,令人心安,“你應該是……”
“挨著榕樹,全是麻雀那戶,小時候常過來吃。”我揚了揚手中空碗,“味道沒變。”
“還以為認錯了。”女人接過碗,許是念起我虎頭虎腦的憨樣,喜笑顏開道:“好久沒見你回來,瘦了不少。”
“是小時候太胖。”我不自覺放開許多,“也常回來的,只是不愛出來。”
“是了,你祖父不在后,這街里人煙便更少……”她意識到失言,住了嘴,低下頭,朝我歉意地笑笑。
“走了有些時日了,沒事的。”我佯裝不在意,擺了擺手,“只是回這邊,見了舊物便忍不住想許多,便不怎么四處走動……”
“奶!”童子在遠處哭叫起來,他磕在臺階上,嗚嗚得哭。
女人把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朝我打望。
“是個皮孩子,像我小時候。”我打趣一句,隨即如同老友那般向她作別,“那就不打擾了。”
“性子野得很,也不好好上學……”女人數落著,眼尾卻揚起笑意,“以后也要常來。”
“一定。”我點過頭,感到不知何由的活潑愜意,看起麻雀也順眼許多。
走回舊屋的路上,因了昂揚開闊之心緒,便想起當初要清理鳥糞的理由。
榕樹有許多,最大的只在祖宅外,樹葉茂盛,是納涼的好去處。金烏高掛,暑氣沉降之際,便總有三三兩兩的老人約了故友,擺好棋盤,在笑談中將磨蝕得已看不清字樣的棋子置入墨線勾勒的戰場上,鏖戰一番了。
他們非是觀棋不語的君子,也常為幾步不討巧的落子吵得面紅耳赤,這空寂的巷子里也終于多了些人籟。這吵鬧也總沒結果,最后大家摸摸鼻子再坐下來,互相喝過杯茶水,或是蹙眉,或是議論,最后往往轉過矛頭,一齊罵向不合時宜,糞如雨下的麻雀來。
祖父不同他們下棋,話也少說,只喜歡坐在椅上養神,或是看住我去瞧對局的稀奇。我年紀小,看不懂棋路,有時看見一方把眉毛耷拉下來,摸著下巴久久不動,便知道局勢吃緊,就捂嘴偷偷笑。有輸惱了的,見我幸災樂禍,罵罵咧咧瞪過來。我見到那人橫眉豎眉模樣,面色一白,邁起小腳嚇跑了。這時候祖父便在椅子上嚷:
“誰?”
隨后就是耍橫的一句:
“不讓下了,走走走!”
屋外三丈是祖父劃認的地界,方圓內該歸他管,大榕樹恰好就在三丈內外。那群觀棋的癡人見到祖父發火,慌忙高聲討饒,有心思活絡的,從口袋里拿出幾顆玉米軟糖硬塞過來,我吃不慣玉米味,但總歸得了便宜,便破涕為笑。
祖父見狀,就冷哼一聲,又睡下了。本來心中竊喜,想要溜之大吉的輸家便又被眾人拉回來按在座位上,開始扯他那本就不多的稀疏頭發。
等到驕陽漸落,四五棋者或罵或笑離遠了,祖父便拿出掃帚,刻薄地罵起樹上畜生來。
“還拉!還拉!拉棋盤上可好!”
這喝罵成了我童年入睡前的余音,直到現在,有暮色四起的夜晚,稀薄的霧氣從泥土里升起,于祖宅搖晃的躺椅上墜入空幻朦朧的迷境中時,我也常在梁木與立柱中間再聽到這番縈繞不止的熟悉絮叨。
不止一次為此驚悸退卻過,并以為這份化不開的郁結是經久難息的質問。
避而不敢視,情愈深而心愈怯。
我于是猜,長久以來以性懶為由,不愿徹底掃凈祖宅,其間緣理或許同樣落在這份自我拷問,作繭而縛的魔障當中。
不思量,自難忘。
但今日到底不同來。
同婦人聊過,邁過那道荒唐可稽的無端羞怯過后,方才驚覺落在此方祖宅的徘徊糾結分明是同出一源,獨屬己身的藩籬,所有憂慮驚懼的,不過是一道自以為是的執著心念。既是衷情難忘之事之人,卻哪里來的心思本末倒置,竟至私情愛物于又懼又怯的境地,徒惹旁人發笑罷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厘清萬般思緒,終于通達明凈,神清氣爽,適逢遇上午后日頭最好的時候。樹縫間漏下幾點暖光,斜斜打在花籬間,把影子拉長了,祖父的拐杖正倚在上邊。我決定要把祖宅打掃出來,去側屋取了幾塊抹布,從方桌開始擦起。旁家灶房傳來炒菜的香味,尋著味道望去,見到榕樹上新來了幾只麻雀落下,在枝椏上呱呱叫著,并不悅耳,同黑沉沉的瓦片相合,順著高低不平的小徑蕩遠了,好似喑啞頓挫的長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楊柳依然。
[責任編輯:lin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