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是AI康養項目的反對者,所以那天下午,當項目那的人把智能家政機器人強行送上門時,我真的很不情愿。
但他們負責了我那時的每月救濟。只要我還領著錢,就不能拒絕這些家伙。
康養項目的人說他們隔三個月回訪一次——我后來再沒見過他們,市中心的富豪們才是他們巴結的對象。像我這種住城中村的,他們肯把機器人送上門都算是活菩薩啦,還能指望菩薩們屈尊來城中村跟我噓寒問暖?
送走了大善人,我把大門一關,回頭看到:機器人局促地落腳在昏暗的房間中央,落腳在我的棄稿堆里。只要站偏一點,她就剛好能踩到發霉的顏料盒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年款家政型AI。從十幾年前AI機器人剛投入市場到現在,鋪天蓋地的廣告上全都是年輕男女型AI。至于老年人款,只聽說老年款的家政AI大多是定制產品,很少在世面上流通。
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是不是曾經陪伴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記得那時啟動AI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的好大孫子,你想吃啥,奶奶給你做。”
現代人眼中,一個AI用哄小孩的話來哄二十多歲一事無成的人,聽起來挺可笑的。在看到她表情之前,我只覺得這話非常幼稚。
當我不屑地掃了她一眼后,才看到她的眼中聚起了一汪明亮的湖水,閃爍著慈愛的光芒。
一線余暉從窗戶與對面樓的狹小縫隙間溜了進來,照亮了她的半個身子,讓她顯得更加慈祥,也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這才仔細看起AI的模樣。她眼睛是淺棕色的,臉圓鼓鼓的,淡褐色的老年斑星星一樣把鼻尖圍了一圈。不知道是廠商為了炫技,還是真的在考慮老年人對AI的接受程度,面前的機器人連皺紋和白發都做了沒必要的仿真。雖然她的嘴角,在沒有表情的時候總是下垂,看起來有點兇,但在這張圓臉上,這下垂的嘴角也顯得有種嚴厲的可愛。
那天我久違地任性了一把,就像小時候總是喜歡纏在奶奶身邊,看她做菜、打掃衛生,等著她從市場回來給我帶零食那樣。我告訴了她想吃的菜,我望著她在廚房中忙碌的身影,然后拾起了地上的顏料盒,刮去了霉菌,支起了畫架,規劃起下一部作品的構圖。
晚上,桌上布滿了豐盛的飯菜。土豆燉排骨,蔥爆肉,西紅柿炒雞蛋,都是非常家常的菜式。AI機器人用料會控制得比較精準,所以味道上雖然沒什么特色,但水平還是會略高于普通人……
吃排骨前,我確實是這么想的。夾了一塊排骨并咽下去后,我卻先懷疑起自己的味覺有沒有出問題。嘗遍每一道菜后,我最后遺憾地得出結論:機器人做的菜真的是太咸了。
“怎么了,怎么不吃了?”機器人關切地問到。
可能這是AI上一個陪伴的人的飲食習慣,我只告訴她,菜做得有些咸,下回少放些鹽。后來的幾天,AI做的菜時而過淡,時而略咸。在長期調整下,AI做的菜口味終于正常了。這段時間,臟亂的房間一點點變得井然,一居室的火柴盒竟也開闊了起來。為了給房間添加色彩,AI不知道從哪弄來幾盆真正的花草擺在陽臺。我租住的城中村采光條件很差,每天只有傍晚的時候才能看到一點陽光。有了植物后,雖然屋子在不開燈時更暗了。但難得照進房間的一線夕陽里,從此有了斑駁的植物剪影,竟也疏密有致,精致可愛。
日子卻不總是這樣安寧的。相處沒多久,AI的身體就出了很多問題。像是行動就僵硬到不能打掃家務,整潔的家沒過兩天又變得凌亂起來。此外就是原廠提供的語料庫補丁價格高昂,讓AI也只有奶奶輩的思考模式,來來回回只會問吃飽、穿暖、身體之類的話題。
比如創作的時候,因為我支氣管不大好,加上靈感總會半夜三更地迸發,咳嗽一兩聲也是常有之事。這時,她總是會不那么識趣地拿一件厚一點的羽絨背心搭在我的身上,讓我穿上點衣服別凍著。
當我說不需要時,她一定要披給我;當我朝她大喊不要來管我讓她先去休息時,她執著地認為我已經著涼了必須要聽她的話;當我放棄溝通選擇沉默時,她只好無奈搖頭,躺在不大舒服的折疊彈簧床上,自己充上電休眠了。
我明白,這是她表達愛的方式。在她的邏輯中,愛是一種長輩照顧晚輩的責任——可是,我所居住的鵬城,夏天炎熱冬天溫暖,一年四季都不需要穿羽絨背心居家或出門。至于我,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我說的話,我真正的需求,她真的在乎嗎?
尷尬與沉默存在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張傳單,一張車票的出現,讓我從那天開始,真心實意地叫她“奶奶”。
那段時間,我一直沉迷在創作中,當時畫的是一副用色清淺,畫面蒼白的作品。臨近成稿的那天下午兩點,AI奶奶出門去買菜。到了晚上五點,正當我見到AI奶奶還沒回家,準備去找她時……
只聽一聲門響,AI奶奶拎著沾滿黑泥的胡蘿卜,帶點裂口的西紅柿,一兜沉甸甸的排骨和有點發蔫的生菜、香菜回來了。她樂呵呵地把菜放到廚房,從那包裝著西紅柿的塑料袋里抽出一張傳單;又在前后兜里摸索了一會兒,才將傳單和一張綠色的車票遞給了我。
傳單上寫著:“‘巴西多’全國書畫創作比賽”。
但現在社會節奏飛快,物質生活高于一切,還有多少人會去看繪畫展演呢?更不用說專門舉辦的創作比賽,還采用發紙質傳單這么傳統低效的宣傳。加上頭獎高到離譜,我只怕這是什么新型騙術。
至于另一張綠色的車票,是從鵬城開往浦城的高鐵票。由于作品只支持線下交稿,AI奶奶用自己身上的一個極具收藏價值的家政模組換了一筆錢,用我留給她的信息買來了這張車票。
但車票為什么是綠色的?AI奶奶告訴我,綠車票是全國不久前剛換的設計。她還沒加入AI康養項目時,一次為陪伴的老先生讀報,恰巧得知了更換車票設計的事。
以前火車票是藍色的。大學畢業剛一年,我不顧家里奶奶的反對,毅然收拾好了行囊,離家出走來到鵬城的時候,手中攥著的就是藍色車票。鵬城有著更廣闊的天地、機會、前景,而這些東西在日薄西山的太陽城中并不常見。與其在故鄉茍活,不如去賭一把,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我奪門而出之前,轉頭匆忙看了她一眼。
以前,我以為她的眼中更多的是失望。她的孫兒,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并沒有在家鄉混出一個名堂,她一定會為沒出息的孩子搖頭嘆息。
但回想起來,她那時的手中還攥著幾張紅色的鈔票,那是她取出來準備買菜的養老金——
原來現在的車票已經換了顏色。
我那時雙手握著票,一時間不知怎么回應陪我走過這段時間的機器人奶奶。
“我看你總是坐這兒畫畫,我也看不懂你畫的是什么……”
她低著頭用圍裙擦干了手,聲音里有了久違的笑意。
白粥的香氣從鍋中散發出來,撲到還差幾筆就能完成的畫作上,為原本顏色不大亮眼的畫作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濾鏡。
“但我就覺得你畫得挺好的,就正好看到這有個比賽,尋思讓你去試試看。”
見到鍋中的粥已熬好,她停下了擦手的動作,轉身忙起了自己手中的活。
我艱難地把手中沉甸甸的傳單與車票放在畫架上,查了一下比賽的真實性后,立刻將比賽要求的個人簡歷與作品集發給了官方郵箱。緊接著,我照著救助金余額,訂下了浦城最便宜的旅館。
那天晚上,我狼吞虎咽般吃了不少東西。雖然飯菜的口味又稍微地重了一點,不過并不影響整體的好味道。AI奶奶也往我的碗里夾了很多的肉,見我吃完飯,她便收拾好桌子,早早躺下休息了。
匆忙吃完飯后,我從顏料盒中拾取了更為濃重鮮艷的水粉顏料,在調色盤上調配著,蓋住了淡色的水彩。濃烈、厚重、明亮的色彩從畫紙上一點點鋪開;清麗、淡雅、昏沉的色彩漸漸地只留下了一點的痕跡。畫紙上,老人的形象越發清晰;畫面里,她在金色的陽光中,隨著水粉的一點點著色,笑容顯得越加生動燦爛。
年邁是我們必然經歷的命運,但如果我的奶奶能看到我為她畫的畫,我希望她不會激動地流淚,而是像畫面中的老人一樣,開心地笑出來……
凌晨五點,我從椅子上醒來,身上多了一件羽絨背心。我稍微裹緊了衣服,望著眼前這幅用一晚上修改的肖像畫,確定了它不需要再著筆后,我顧不上收拾地上的顏料盒與調色盤,就把畫與傳單裝進了袋子中。
出發前,我習慣性地回頭望了一眼。
AI“剛好”起了床,她望著我,嘴唇微張,卻一直沒有把那樣多的話說給我聽。
我放下了身上的行李,去抱了抱她,向她道了聲再見。
再見的時間長度,約等于時長隔了半個月的兩聲門響。青年的畫留在了浦城,他帶著一身神氣,連夜回到了野蠻生長一樣的城中村,回到了藏匿在城中村里的小火柴盒門口。
門的對面傳來了痛苦的呻吟聲和交雜的電流聲。青年匆忙開門,他看到在昏黃的燈光中,那個給自己力量的AI奶奶倒在房間的顏料堆中,腳底上沾著難以分辨的顏色。她的情況很不好,現在已經幾近失去了意識。
我不知道當時從哪涌上來的力量,簡單地詢問她怎么樣后,馬上打電話給維修部門。我不敢攙扶她,只好問她要不要充一會兒電或者稍微清理一下緩存。
維修車來得還算快。在我和一高一矮兩個維修師的折騰下,終于把沉重的AI搬了上去。
我與AI奶奶坐在維修車后面,夜色太涼,她的手握著也涼涼的,大概是仿生溫度系統出了問題。即便這樣,我也不敢把手松開,如果我松開這雙手……
我還能再握起來嗎?
維修車追著路兩旁的燈光,終于追到了維修所。維修師將擔架車推進檢修室,血紅的“使用中”燈光亮起,與身旁幽綠色的逃生出口燈撞出了詭異的光芒。
墊付了兩千急診費后,戴眼鏡的高個子維修師告訴我:這款AI是定制機體,維修成本會比普通型更高,可能需要我與康養項目要些資金支持。而且——
“情況不是很樂觀,您可能要做好兩手準備。”
似乎是為了斟酌用詞,他說得話有些克制。后來在這里偶然和他閑聊的時候才知道,有的客人與AI感情過深,偶爾會有極端事件發生。
維修師說完便繼續工作去了,我留在走廊里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凌晨一兩點的康養項目不可能上班,只能等到上午九點才能打電話與他們聯系。
我只好在長椅上慢慢睡著。醒來后已是早上八點,連飯都顧不上吃,我直接從通訊錄中翻出康養計劃的聯系方式打了過去。
一次、兩次、三次……
當不知道第多少次打給他們時,我偶然抬頭,看到墻上掛著破損的紅底白字條幅,上面分明寫著:
“機器人的命也是命
——AI康養項目”
正準備繼續打電話時,我收到了一條陌生的外地來電。來電的人聽聲音是個小姑娘,對方自稱是康養項目的實習生,見我的電話反復打來又一直被領導掛斷,便猜想我和AI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
“我明白了,半個小時后我去找你。”
聽完了我這邊的情況,對面的實習姑娘掛斷了電話。半個小時后,她梳著馬尾,畫著淡妝,穿著職業西裝出現在我的面前。她與街上擦肩而過的普通女孩們沒什么差別,但一雙清澈的眼睛全然不像被工作折磨過。
簡單地寒暄后,我們直接進入了正題。出來的這幾年,我并不常與他人交流。這次也許是傾訴的欲望作祟,我講起自己和奶奶的故事,講起從太陽城來鵬城打拼的故事,講起與AI奶奶的故事——我不能再沒有她,我告訴實習姑娘。
實習姑娘也是從小城市來鵬城漂泊的人。她喜歡機器人,就順理成章地在康養項目中做著實習。只是康養項目喊口號多于做事,他們在富人那里明著宣傳暗中斂財,卻忽視了本該接受幫助的普通退休機器人。于是她這兩天辦理了離職,打算回老家找一份工作。
“對了,我來之前用員工內部福利幫你申請了一筆維修資金。”說著,她將手機拿了出來,往我的手機上一碰,一筆足以度過當前難關的救命錢就被轉了過來,“反正我回家也用不上這個員工福利,就當是我為機器人保護事業做點什么了——我不能白來一趟。”
因為還要辦理離職,她不便在此久留。臨走前,我問她以后想干什么。
“嗯,可能會先回去多陪陪我爸媽。”
語畢,她看了眼手機屏保上的全家福,揮手向我告別,我們就此又回到了兩個平行世界。一天后,我收到姑娘的消息,她已經到了老家。她在消息中問我AI奶奶的情況,我們最后簡單寒暄了一下,此后再無音訊。
三天后,當我和前兩天晚上一樣,靠在走廊的長椅上時,從外面吃完晚飯回來的維修師遞給我一杯熱牛奶,告訴我AI奶奶的維修工作已經接近尾聲,讓我先回去休息。
“有什么事我會及時通知你,別太折騰自己。”高個子的維修師拍了拍我的肩膀,掛著濃重的黑眼圈繼續回去工作了。
我從這句話中得到的,并不是如釋重負的釋然,而是一種不知所措的空虛——它似乎把我心里的什么東西推倒了。
那天,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才回到的家。就像是一具行尸,機械地乘了車,機械地站在家門口,機械地開了門。
房間里依然昏沉,昏暗的灰色調聞起來帶了點腐肉、枯葉與發霉顏料的味道。角落的陰影中,爬行著的大小生靈躲著陽臺處唯一的光亮。而陽臺外彌漫的灰塵反射著遠方的光,竟成為了整個房間中星點般的光源。
我走進房間,踩過腳下散開的顏料與調色盤,踩上了避著光的爬蟲,來到床邊,披上被子,躺了下去。
我望著天花板,盯著天花板上掛著的燈,看著看著,慢慢地做起了夢。
不知怎的,我夢到了從小帶著我,看著我長大的奶奶。這是我離家幾年來,第一次夢見她。
她看起來就像畫中的奶奶一樣,面容慈祥和藹。她站在直直的馬路盡頭,朝著我站著的方向,顫巍巍地抬著手,隔著幾百米,溫柔地想要撫摸我的臉。
就在下一刻,她轉身面向夕陽,佝僂著身子,慢慢地,卻堅定地朝著落山的夕陽那里走去。
有好幾次,她都險些摔倒,但她站穩了腳步,依然一步步地向前走著,就像要完成一生中最后的工作。
我朝著奶奶前進的方向跑了起來,跑得像風一樣快,跑得比奶奶的步子還快——但我仍然趕不上奶奶一步步,慢悠悠的步子。
她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追著她,一邊想喊住她。讓她能停下腳步,哪怕是一秒鐘,我想讓她再看看我,想讓她再好好地看看我——
一切的吶喊、哭泣、哀鳴……它們全部被哽咽著的喉嚨擋住,硬生生地被身體按進了心臟,激起了全身的顫抖,最后化成了一生的遺憾……
于是,我從這場噩夢中驚醒過來。身邊的手機在震動著,是維修師打來的。
他告訴我一個三天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就是AI奶奶已經恢復了意識,再觀察兩天運行情況,就可以接回家了。
“不過你這個定制型號沒有可替元件,不一直維修的話,幾年內就需要回收了。要不……”
他脫口而出下一句話前,我直接謝絕了他的提議,并約好了接AI奶奶回家的時間。掛斷了維修師的電話,我看到了手機顯示的另一條未接來電。打回去后才知道,對方是之前繪畫大賽的工作人員,他告訴我本次活動獲得了銀獎,并讓我準備參與頒獎。
于是,借著這次獲獎,我獲得了一個新的工作機會,也用獎金在鵬城市里換了一套居住條件更好的兩室一廳。我與AI奶奶自那次摔倒后,就在這間新房子里一直生活到現在。
現在,康復中的AI奶奶走路變回了機械的樣子,一板一眼的,像學步的孩子。
依照維修師的意見,她肯走動自然是好的。更多時候她會因為占用內存,一點都不想動,而這對年邁的處理器很不好。這時我就告訴她:陽臺的花還沒澆。我們便一起去澆花、看花了。
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那時人工智能還剛開始普及。爸媽常年在外做研發,奶奶就在家帶著我學拼音。
先從聲母的b、p、m,再到韻母的a、o、e。
奶奶很喜歡用身邊隨處可見的東西來教我拼音。那次在一個不那么熱鬧的夏日午后,奶奶牽著我去超市買菜,納涼。
午后的太陽照得街道黃澄澄的。泛黃的濾鏡中,奶奶抬頭看到了第一代AI機器人的銷售廣告。
她攥著我的手,指著廣告牌上的AI,彎著身子,笑瞇瞇地問我那個拼音該怎么念。
“奶奶,ai,奶奶——”
“ai奶奶,ai奶奶——”
小孩子幸福的吵鬧聲,讓回憶中的炎熱午后消弭了。這幅畫面將永遠帶著孩子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定格。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親愛的奶奶
愿她身體日益健康,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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