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士乃懷恨之人。

秋風(fēng)瑟瑟，廣闊原野一片金黃，許多密密麻麻的黑點(diǎn)壓在枯黃草毯上，近看原來是大片尸首，許多殘缺不全的肢體肆意潑灑澆灌在這片大地上，東倒西歪的明晃晃的各色鐵器反射著耀眼日光，一些未斷氣的人躺在這泡巨大的爛肉組成的污泥中哀哀呻吟著，或許是思念家鄉(xiāng)的父母或者想起兒時的時光，抑或是因?yàn)樯眢w的痛苦無法忍受，總之流下淚來。

此地已經(jīng)臭氣熏天，漫天黑云般的禿鷲和烏鴉尖叫著盤旋著，時不時下來啄食死人的肉，遠(yuǎn)處還傳來震天的戰(zhàn)鼓聲和喊殺聲，沿著幾條濃厚的尸體鋪就的‘墨跡’向東方而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

這城池被無數(shù)敵軍擠在中央，周圍壘著許多土臺，上面站滿了弓箭手，他們正不停向城里放箭，城墻上的士兵們和他們平視，一邊舉起木牌抵擋箭雨，一邊將城上的木塊、碎石以及死尸不顧一切的向城下推去。

東城門樓上一群文武擁著一名大元帥，此人是典型的北朝武人形象，眼神兇狠，如鷹一般尖銳，頭戴兜鍪，身著裲襠鎧，內(nèi)里是一件垂胡袖，身材高大，如同羅漢雕塑一般使人敬畏，他腰間垂著一塊墨色玄玉，每路過一處，沮喪的守軍們眼睛都死死的盯住這塊寶玉，繼而生出一些希望來。

城下一望無際如云一般的旌旗寫滿了‘唐’、‘隋’、‘李’、‘楊’等字樣，仿佛組成了一大片軟綿綿的云層，萬軍都遮蓋在這云層之下，被黑暗籠罩，他們被分成一隊(duì)一隊(duì)的輪番攻城，城內(nèi)的守軍也分成一隊(duì)一隊(duì)輪番走上城墻作戰(zhàn)。

運(yùn)輸箭矢和盾牌以及傷兵的民眾沿著墻根如同一隊(duì)隊(duì)灰色螞蟻，他們瘦小干枯，早衰的厲害，男女都一個樣子，吃力地替戰(zhàn)兵們打著下手，這些灰螞蟻比作戰(zhàn)的黑螞蟻數(shù)量要多得多，城墻內(nèi)外擠滿了活人和尸體，生者和死者陰陽兩隔，卻仍然在互相踐踏。鮮血、眼淚、鼻涕、屎尿、污泥和爛肉攪拌在一起，交戰(zhàn)者中有些人絕望哭泣著如同柔弱婦人，有些人則狂笑著仿佛毗沙門天再世。

忽然間城墻上一些民夫驚呼起來，繼而引起了那羅漢般將軍的注意，他蒼鷹一般散發(fā)的眉毛下那直勾勾的眼睛向西撇去，然后因驚訝和憤怒睜大，他看到敵軍驅(qū)趕著大群骷髏一般黑瘦的百姓進(jìn)入這方修羅地獄，這些百姓小的嚇人，如同侏儒，衣不蔽體，慘烈的哭聲使人煩惱，數(shù)量大概有七八千人，他們被驅(qū)趕著接近城墻，手中帶著一些石塊，有的赤手空拳。

守軍和敵軍都停下了對射，他們松開了手中的弓弦，不知如何是好，陽光從云層中射下來，正照在一些兵丁和百姓的身上，無論他們長相是丑陋還是俊美，此刻都平添一些圣潔的氣質(zhì)，強(qiáng)光掩蓋了麻子和傷痕，掩蓋了皮膚凹凸不平的坑谷，將他們臟污的軀體和衣裳完全沐浴在白色光芒之中。

此刻黃蕊正身為被驅(qū)趕的百姓一員，哭喪著臉被人群擠向城墻，他披頭散發(fā)如同野人，頭上生著許多潰爛的癩瘡，穿著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袴褶，背上爬滿了細(xì)小的蟲子，咬的他渾身都是紅色和黑色小痘，又疼又癢，隨后被撓爛，流起了膿。

他沒有讀過書，一輩子身為四民之一的農(nóng)民生長在邯鄲城外，十分光榮而自滿，當(dāng)朝廷允許他們踐踏剩下兩個階層時，他就高高抬起腳然后狠狠踩下去，一但有哪個工匠和行商敢于僭越他知道的禮法，他就會迅速前往州縣舉報(bào)，平日里也不會給這些不做正事的人好臉色看。

他十六歲時生了一兒一女。被勒死的先皇活著時，縣吏將他和同村的幾個青年用麻繩系在一起，牽到運(yùn)河旁去服徭役，他泡在水中干了六個月，腰間潰爛生蛆，每天晚上睡覺前要用手從爛肉中把它們擠出來，隨后楊玄感起兵，黃河兩岸受苦的人們傳頌著楊玄感的名句：“獨(dú)夫肆虐，陷身絕域，此天亡其時也”，有些人念著念著感動的留下熱淚，到處都是前往投靠他的人潮。

起初黃蕊不敢去參軍，同鄉(xiāng)們都去投奔了楊玄感，運(yùn)河的監(jiān)工們也一哄而散，而他只想回家，兩個月后回到家鄉(xiāng)時他只看到一片廢墟，昔日和兒子一起養(yǎng)的小黃狗的尸體被撕爛了扔在長滿了野草的院子里。肉曬成了干，唯余顯眼的黃色毛皮，土屋中什么也沒有，村子里蕭瑟無人，芳草萋萋。

為了活命他將自己賣身為奴，跟著他的主人——一名騎著矮小果下馬的藍(lán)衣紈绔子弟來到了東都洛陽，在那里他看到了久違的同鄉(xiāng)們的面孔，楊玄感正在圍攻洛陽。

之后是一系列逃難和被驅(qū)趕著走路，有時候坐船，他脖子上系著一根繩子，牽他的人時常變換，最后在一處河邊渡口，那藍(lán)衣少年虛弱的走不動路，散開的衣服露出白凈胸膛，上面長滿了水泡和紫色潰瘍，少年終于松開了手中的繩子，他躺在地上告訴黃蕊，讓他不要忘記埋了自己。黃蕊等了一天一夜，小主人斷氣后他挖了個坑，可河邊的坑不停滲水，最后他將這少年的尸體裹進(jìn)泥里，然后坐上了去河對岸的漁船，此時一群野狗便從草窩里鉆出來，死命的刨坑，黃蕊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他原以為天大地大，自己如同一只老鼠，總有坑洞可以躲藏，卻始終總會被各色各樣的人發(fā)現(xiàn)，被驅(qū)趕著走到大路上去，參加各色行軍，有時向西，有時向東。

他在山間躲藏時盼著自己能被人找到，牽著走路，因?yàn)樯嚼锫犝f有食人生番，以及豺狼虎豹，靜謐的自然中各色恐怖的山精鬼怪他看都不想看到，但被人找到后他總是受苦，被打罵和傷害，這時候他就想到了死。

但只是想想而已，如果自己沒有得病，那么就不需要死，他盼著一場病能帶走他，但病既然不來，那就不可指望，看著黑暗自四周而來，他如同老鼠卻找不到自己的坑洞，如今被驅(qū)趕著走向城墻，他聽到身邊人的竊竊私語，戰(zhàn)場中的百姓們傳言著城中的將軍好像姓竇，是一個英雄豪杰，非常仁慈，也許他不肯向無辜百姓放箭。

聽到這種說法，被驅(qū)趕的人們都感動著，深陷的眼窩中紛紛煥發(fā)了神采，不等事實(shí)發(fā)生，就憑借幻想夸贊起城中將軍的仁德來，有些人甚至說自己認(rèn)識這位姓竇的將軍，小時候一起耕過田，另一些人反駁道：“將軍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怎么可能年少時和你們這些下賤的人一起耕田？”

當(dāng)這些骷髏般生著癩瘡、散發(fā)著臭氣的瘦弱百姓走到城墻下時，他們踏入了一片粉紅色污泥中，上面冒著白色的泡沫，這時候每走一步，腳就陷進(jìn)泥里，需要狠命的拔出來。這些長期吃不飽飯的羸弱之人便唉聲嘆氣呻吟起來了，一些人稍一用力，就噗通一聲跌進(jìn)泥水中不省人事，一些人怎么使勁，腿都不聽使喚，抬不起來。

城外的玄甲軍穿著黑色重鎧，高舉著輝煌的‘李’字旗，一名俊秀青年騎著桃花驄，頭戴兜鍪，身著長條形甲片綴成的筩袖鎧，有護(hù)髀和腿裙，袖口作箭袖狀，配鐵制裲襠，蹬長靿靴，滿眼興奮，他與黃蕊長著同樣的一雙眼睛，都是單眼皮，細(xì)長，左眼無神，右眼很方，這世間緣起緣滅，二人驟然之間竟然穿越了許多人的頭頂，對視了起來。

俊秀青年隨后抬起頭去，看著城墻上的敵人，仿佛在炫耀著自己的計(jì)策，黃蕊則慌忙低下頭去，他不知道像他這樣卑賤的人和那種貴族對視是不是有違禮法，興許是死罪也說不定。一種莫名的復(fù)雜情緒升上心頭，他不知道是什么感受，總之有些難過。

此時他已貼到城墻腳下，摸到了冰冷的青磚，聞到了令人作嘔的尸臭，他已鉆進(jìn)城上飄揚(yáng)著的旗幟的陰影下。

身邊的人都在呻吟著，哀嘆著，有的望著城墻上的守軍，但陽光太烈，不能抬頭，有的回頭去看身后兇狠的唐軍，那些人指著前方，喊叫著命令他們?nèi)ネ诔菈Α?/p>

百姓們不知所措，瞠目結(jié)舌，那青年將軍張弓搭箭，一箭射死了泥水中哀叫的一名老者，其他百姓哭叫起來，呼喚著老天爺，自戰(zhàn)國以來，昊天上帝的信仰逐漸傳入民間，可以想見的是，秦末的人民們，黃巾大亂時的人民們，五胡亂華時的人民們，千百年來，死去了的和出生了的人民們，聲調(diào)將出奇一致，如同嬰兒啼哭一樣，無助的呼喊著。

他們過去盲目而不知為何的與目睹秦人問鼎的周朝貴族一起，和被王莽脅迫的忠臣赤子們一起，和新亭的南渡衣冠們一起，為宏大而無法理解的事物哭泣，可如今另一方并不為他們哭泣，他們便知道為自己而哭泣了。

伴隨著嬰兒們的啼哭，鋪滿了尸身的紅色血水就很像地獄中的血池了，黃蕊頭皮發(fā)麻，心情十分平靜，他的魂魄早已在顛沛流離中四散逃去，只剩下這具行尸走肉，他想哭都哭不出來，此時一個柔軟的東西突然砸到他的頭頂，他緩慢而木訥的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刺眼陽光和一個黑影，那黑影一手扶著城垛，一手抓住繩索，見他沒有反應(yīng)，又抖了抖。

黃蕊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終于有人愛他，恩主垂下來一根繩索，要幫他活下去，他如同一只靈活的松鼠猛然跳出污泥，抓住繩索向上攀援，不多時就爬了一半。他心中充斥著溫暖和感動，身上的痛苦和瘙癢都成了甜蜜的負(fù)擔(dān)，他感恩于上天至今為止的一切安排，感恩陪伴自己的身上的蟲豸們，過去心中那些陰雨連綿的回憶也被刺眼的陽光照亮，這塵世在他眼中顛倒過來，換了個顏色。

城內(nèi)外的眾軍觀看著這奇景，忘了交戰(zhàn)，這羸弱的青年緣著一根繩索向城上爬去，繩索末端那羅漢般的將軍在這數(shù)萬人眼中便如同菩薩一樣不可侵犯了，此時桃花驄上的弓箭手彎弓射出一箭，黃蕊覺得小腿一麻，低頭看到自己腿肚子被一支羽箭射穿，他不覺得疼痛，繼續(xù)奮力的往上爬。

像是猿猴爬樹，猛力向上一跳，然后抓住繩索，繼而再跳，數(shù)萬人為之歡欣鼓舞，而那桃花驄不知是誰放了冷箭，射中了馬屁股，帶著背上的弓箭手瘋狂的跑向了西方，許多人笑了起來。

黃蕊在爬，他從泥中向云中爬，從死亡朝生存爬，朝濁世向菩薩爬，萬眾一心都盼望著他爬上去，還盼望著這塵世能有些許道義和公理存在，正如后人所說，欲求古仁人之心，倘若黑暗之中摸不到光明，大家就格外盼望著光明到來了。

可黃蕊突然感覺繩子有些重，不會在他松手往上跳時搖擺了，于是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城下泥污中的百姓們，都隨著繩索往上爬著。

他們已經(jīng)不能算是百姓了，黝黑的皮膚，瘦弱如骷髏，像是地獄中鉆出的惡鬼，黃蕊敏銳的想，放自己一人入城恐怕都是很為難的了，城上的那菩薩將軍怎么可能放這么多人入城？

守軍絕不愿多出這么多百姓去吃他們已經(jīng)無法補(bǔ)充的糧食，況且這么多混亂的百姓中萬一有奸細(xì)混入城中怎么辦？

他不由得替恩主抓了一把汗，他覺得自己是只臭蟲，能走進(jìn)貴族們的宮殿已經(jīng)是上天能忍受的底線，其他臭蟲一并進(jìn)來，只會連累自己也被趕出去。

他抬頭看去，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繩索那頭那將軍臉上的怒容，他急忙向下大喊：“莫要再上了！下去！下去！”

羅漢般的將軍此時臉上現(xiàn)出鄙夷的神色，冷哼一聲，一劍斬?cái)嗔死K索，黃蕊睜大了的雙眼中帶著不甘和驚訝，重重的摔進(jìn)了城下的血污之中，索性那里豎著一桿長槍，穿透了他的心臟，使他一瞬間死去，不必思索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