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少年》豆瓣開分8.3,妥妥地成為年末動畫電影爆款。
這好像早就已經是一件沒有懸念的事情了。
提前一星期大規模院線點映的發行策略,為這部原本沒太多名氣的黑馬留出了足夠多的時間,讓它得以僅憑著口碑就殺出重圍。
不得不承認,《雄獅少年》的確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國產動畫電影。
本片講述了三個出生在廣東鄉村的留守少年阿娟、阿貓和阿狗在退役獅王咸魚強的培訓下參加舞獅比賽,在夢想和現實之間艱難抉擇的故事。
在故事題材和風格上,它就是那類帶著現實主義底色的作品,不搞怪力亂神,認認真真地把人拍好,回應了很多觀眾從《哪吒》和《大圣歸來》上映以來就堅持的呼吁。
在畫風和劇情方面,本片也給出了足夠的誠意。偏寫實的畫風和高清晰度的質感為銀幕上的舞獅戲注入了靈魂。
不過,我料到了影片會大爆,會讓很多人熱淚盈眶,卻沒有料到這部電影會引發一場神奇的輿論戰。
一批人瘋狂地夸贊這部電影,稱它是國產動畫的又一部巔峰之作,就好像國產動畫電影如果不是一步一巔峰,就不會走路了一樣。
雖然有些吹過頭,但這種情緒還算可以理解,畢竟能出一部《雄獅少年》真的不容易。人看到好東西當然會興奮不已地廣而告之,好東西就需要有人自發地努力推廣才行。
另一批人則開始莫名其妙地指責影片中三個主角的瞇瞇眼形象是對東方男性形象的污蔑,是辱華行為,恨不得將本片一棍子打死。這種情緒就很讓人不解了,難道一定只有那些濃眉大眼的男子才能算是龍的傳人嗎?
比起阿娟、阿貓和阿狗,那個曾經口口聲聲唱著《龍的傳人》的王姓男子不是更辱沒全體華人嗎?
當然,兩種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輿論風向,其實都指向著同一種情緒:對于只有動畫才能講述的那類極度傳奇化的、正義化的、個人主義化的“燃向”故事的迷戀。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國產動畫電影就莫名其妙成了大眾心中“燃”的代名詞。
無論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
還是踏碎凌霄、放肆桀驁的大圣;
亦或是為天下請命的姜子牙;
為愛人把家敗光的椿(《大魚海棠》女主角);
為了彼此互相等待千年的青蛇姐妹……
其本質都是在動畫這種高度類型化的形式下,去短暫地實現一種現實生活中難以實現的“燃”。
按理說,這種創作情緒上的風氣真的不是動畫創作者們的錯,“燃”既是動畫形式在敘事上賦予影片的特殊表現優勢,又是畫師們多年如一日為了夢想辛苦創作的內心希望之火。
但落到觀眾層面上,味道好像突然變了。
這種“燃”突然就戳中了很多觀眾的心,仿佛在如今越來越壓抑和內卷的現實環境之下,動畫電影意外地提供了一個發泄情緒的出口,它往往書寫著人們幻想中的偉大傳奇——
英雄永遠能夠戰勝命運。
但現實情況則是,將自己假想為愛國英雄、“英勇”地宣揚某種假想中的正義的行為,只不過是不經思索的自我感動。
有時候看似是做出了為國家伸張正義,逆潮流而行的偉大之舉,實則是庸人為自己找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英雄夢。
每個人都值得被尊敬。
不是每個濃眉大眼、敢唱反調的人都是大英雄。
不是每個瞇瞇眼的人都是不該存在、必須被從銀幕上徹底抹除的底層螻蟻。
很巧,在影片外,這句話是回應所謂“辱華”言論最有效的道理,在影片內,這也是《雄獅少年》最核心的表意——
《雄獅少年》的現實主義底色歸根結底是悲涼的,這是一部對“燃”做出深刻反思之后的“燃”片。
影片第一幕,少女阿娟在舞獅擂臺上一展風采,臺下的少年阿娟不得不抬頭仰望著少女舞獅采青時的驚艷風采。
隨后,少女為了躲避輸家的追殺,拉起少年的手在山野間開始了一場短暫而浪漫的私奔。
在山頂上,少女阿娟得知了面前這個木訥的男孩和自己同名同姓,也叫阿娟,于是就將手中的獅頭送給了少年,鼓勵他好好練習舞獅。
這幾乎是大多數動畫電影都會有的童話式的開頭:天真爛漫的少男少女在山野間奔跑,在奔跑中互生情愫。
不童話的地方在于,少女阿娟和少年阿娟都叫同一個名字。同名,但不同命。
對少女來說,鼓勵一個鄉野間的男孩學習舞獅,將也許再也用不到的獅頭送給少年,將花朵落在少年的頭上解釋為“你是被英雄花選中的人”,也許是一件不那么需要費盡心力的事情,是一種充盈著不經意的浪漫的美好邂逅。
但在影片的后半段,男孩阿娟卻因為這樣的鼓勵和浪漫而獲得了巨大的動力,付出了無數努力,甚至做出了諸多改變一生的決定。
阿娟、阿貓、阿狗,以及他們的師父咸魚強為了舞獅的夢想而奮斗的故事,是整個影片前半段最關鍵的情節,卻也是被詬病最多的情節。
詬病的理由在于它模仿周星馳的痕跡太多,神韻太少。
影片中整段關于底層閑魚少年翻身的情節都充斥著各種周星馳元素。
阿狗剁牛肉丸的造型是致敬《國產凌凌漆》。
阿娟穿著紅色背心則神似周星馳在《少林足球》里的形象。咸魚強名字的邏輯,也是來源于該片中那句經典的“做人如果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分別”。
而阿娟父親從工地上摔下樓變成植物人這個設定更是活脫脫的照搬《長江七號》。
不得不說,這有點用得太多太刻意了,簡直是周星馳電影大雜燴。
更何況,《雄獅少年》對周星馳的致敬缺了最關鍵的那一味配料:童話感。
模仿、借鑒和學習周星馳的人有很多,但得其神韻的人太少。
周星馳的喜劇里,無厘頭的形式只是外在的,其靈魂是小人物發自內心的不服輸、不認命的天真與純粹。
無論這個小人物多么的困窘,周星馳都不會去設計一個居高臨下去鼓勵他的角色。
沒有人天生就應該被俯視和憐憫,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底層敘事邏輯。
而《雄獅少年》的問題恰恰在于,少女阿娟的鼓勵在整體的劇情結構上有意無意地成為了那個最至關重要的推動力:是她的鼓勵鼓舞了少年阿娟向上看,然后少年阿娟又鼓勵了阿貓、阿狗和咸魚強。
甚至到最后,少年阿娟的所謂關鍵一躍,也是受到了少女阿娟擊鼓助陣的鼓舞。全場這么多人,只有作為舞獅大會形象大使的阿娟鼓起勇氣站上擂臺為少年擊鼓,才能鼓動眾人一起助陣。
這樣的情節,幾乎不會出現在周星馳的電影里。《功夫》里,鼓舞阿星的是比他活得更累的啞巴少女。
《喜劇之王》里,鼓舞尹天仇的是一樣努力維生的劇組場務和舞女柳飄飄。
《少林足球》里,鼓舞五師兄的是早已經淪落街頭的前黃金右腳和丑女阿梅……
所有的鼓舞都只來源于同溫層的抱團取暖,而非自上而下的關懷與慈善。
所以,《雄獅少年》前半段的劇情之所以存在不可忽視的瑕疵,不是它不該模仿周星馳,而是模仿得不對。
周星馳喜劇的精神內核不是表層的屎尿屁、奇形怪狀的小人物和一萬句“我不是病貓”的無能狂怒,而是借由人物外在形象上的落差來構建內在精神層面的反諷效果:
越是長得奇形怪狀的底層小人物,就越擁有偉大的人格。
在《雄獅少年》里,不僅僅是強者在嘲笑阿娟、阿貓、阿狗等人的長相和能力,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在自嘲。
咸魚強訓練三個人的過程里,不知道拿三人的身材開了多少句玩笑。阿狗甚至自己拍自己肚子自嘲。
本質上,這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不自信,是渴望盡快擺脫現有身份,出人頭地的市井心態。
但相反,在周星馳的電影里,練成如來神掌之前的阿星和成為真正演員之前的尹天仇,都從來不會質疑自己是病貓,不會在意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因為他們堅信自己是獅子,早晚有一天會一鳴驚人的。
但很奇妙的是,這部影片的后半段劇情在質量上突然來了個大反轉,不僅遮蓋了前半場的瑕疵,甚至還實現了一種整體質量和主題的統一和升華。
《雄獅少年》后半部分的編劇思路就像是有意要把這種畸形的周式喜劇拍出一種新風采來。
而實現這一步危險跨越的關鍵策略,是對影片中現實主義元素的進一步放大,讓它徹底地否定掉觀眾對于某種“童話式”逆襲的期待,將整個劇情由自嘲自憐直接轉向為直面殘酷現實。
這處關鍵的轉折情節是父親因工傷成為植物人后,阿娟不得不背起家庭的重擔,出門去廣州打工。
在馬上就要到來的舞獅比賽和殘酷的現實之間,阿娟出乎意料地選擇了后者,放棄了觀眾所期待的那種追逐夢想的勇氣。
可以說,這處人物在極端困境中做出抉擇的情節點,是挽救整部影片質量的關鍵點。
童話被徹底打碎了。但打碎它的不是編劇,而是冰冷的現實——選擇去廣州打工,不是阿娟不夠勇敢,不是他不愛舞獅,而是他沒有資格選。
沒資格選,才是底層留守少年所面臨的真正困境。要知道,《魔童降世》里哪吒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背后,其實還暗含著另一句話,那就是“我爸是李靖”。
他有那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資格,也是陪上了整個陳塘關做資本的,這才不是什么普通少年逆天改命的神話,這是富二代打算白手起家。
這個沒資格選的困境一直伴隨著打工階段的阿娟,讓整個影片的情緒基調逐漸降到谷底。
于是,在后半段的劇情里,我們得以看到了久違的視角:
拍住在破舊宿舍里的廣州富士康的基層民工,拍一天要兼好幾份職,冒雨也要送外賣的外賣員。
這個視角別說是在動畫電影里,在整個華語電影領域內都少見。近十年里,愿意拍他們的電影屈指可數。
在中國電影界的攝影機朝向城市和城市中的男男女女的這么多年里,這些真正在城市里疲于奔命的打工人卻非常神奇地被忽視了,好像他們就不配成為某種城市注腳一樣,好像他們天生就與商業電影的造夢機制背道而馳一樣。
但《雄獅少年》又不完全是哭慘。
它表現絕望的方式是首先給出希望——
阿娟在天臺上獨自一人徹夜舞獅,直到旭日東升,但他沒有觀眾、沒有對手、沒有掌聲,我們在銀幕外能看到的只有壓抑和憤懣。
我本來以為這一幕的情緒在旭日初升的那一刻就要直接抵達高潮,曾經的雄獅少年又要再次鼓起勇氣追夢。
但萬幸編劇沒這么寫,而是再把情緒繼續往下壓到底:
阿娟丟掉獅頭,再也不練了,要收拾東西和工友一起去下一個城市討生活。
于是,在天橋上意外看到師傅和隊友們在舞獅、然后決定東山再起的阿娟的情緒,有了另一層表意,一層非常反“英雄”的表意:
我決定繼續舞獅不是因為我想通了,要向世界證明自己了。相反,它也許只是出于一個極其現實、極其平常的邏輯:
隊友們快輸了,得幫一把。
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那么戲劇性,沒有那么轟轟烈烈。
所謂傳奇,大多數時候是旁觀者自己的意淫,當局者可能只是單純地想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于是,影片那個最終即將到來的高潮,獲得了一個極其反高潮的現實邏輯。
后續的比賽情節里,《雄獅少年》也幾乎一直都是在盡力延展這種情緒:
盡量剝離傳奇敘事的華麗外衣,讓所謂的傳奇性時刻能夠同時兼顧某種去傳奇化的現實主義邏輯。
這種邏輯的直觀外化體現就是阿娟的最后一跳:
少女阿娟擊鼓助陣,然后各個隊伍共同為少年阿娟鼓勁。
于是他猶如神降一般縱身一躍。
但結果當然是,他沒能跳上擎天柱。這一部分講的是真實的現實,而不是童話。
那些底層的留守少年,有時哪怕再奮力一躍,也沒辦法真正鯉魚躍龍門。
這是殘酷的社會帶給他們的悲劇性命運。
不是我不相信奇跡,而是奇跡不相信我。
當然,這個故事的結尾也有偏童話的那一面,某些東西無論如何是可以超越命運的束縛的——
在少年摔倒后,那只雄獅的頭顱,于風中高懸、怒目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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