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員文章

我還在擦頭發。

父親默默走到柜子前，掏出吹風機，捋了捋線，轉身插上插頭。我坐下來，微微低著頭，頭發遮著視線，只能從發絲的間隙感受父親的力度。開的是柔風，不冷不熱的，吹到脖子上甚至有一絲涼爽。

這是父親第一次幫我洗頭發。

我哭了。

1.

他也曾給我洗頭發。我剛打了耳釘，他一只手擋著我的耳朵，一只手揮動著淋浴頭，這邊洗好了又換過來沖另一邊。

吹風機開的是熱風，他也不會有節奏地搖擺，只是傻傻地往一個方向吹。吹得頭皮像火烤一樣，于是我只能自己移動，迎著他風的朝向。我問他，“你們男生都是這么吹頭發的嗎？”他一臉認真地回答，“是啊！”

直男最動人的，便是這笨拙的溫柔了吧。

我哭得喘不上氣，卻不敢發出聲音。我不知道我還接不接受父親幫我洗頭發。同樣的笨拙，同樣的樸素，又同樣的厚重。這番情景好似真的挖出了我的心臟，搗碎，碎了滿地。我是個懦弱的人，怕回憶，怕失去，怕報答不起。

2.

我好像沒為他做過什么，所以他并沒有絲毫留戀或依賴。他不精致也不挑剔，一切外在對他來說都蠻好。學業、生活，甚至感情，他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我的支持或者安慰。男人的剛性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可以獨自面對困難，輸出的頂多是吐槽，也從不需要一絲同情。

我有時候開玩笑，我說，如果你做那個男女特質成分的心理學測試，一定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的吧。的確，理智好像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他。

都說女性遇到問題需要的不是解決方式，而是共情。而他，確確實實只需要解決方式。他在尋找解決方式的路途上披荊斬棘又百折不撓，沒有人可以試圖打擾他。故而，在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往往也不能完全體會我的情緒?，而是用他的方式幫我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我理解他，也逐漸接受了他付出的方式。但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的，是他的耐心和溫柔，抑或只是一個吻。

而我的存在，就當真如他所說，與他可有可無的興趣愛好一樣，作為他生活的一個支線。融在其中的時候他很愛，紛擾他生活的時候他會倦。

現在想想，愈到后來，他的關心好像更多來自于他的責任感，他的付出好像更多來自于他的本能。有多少是骨子里的牽掛和心底的思念，我不得而知，也懼怕真相。

3.

電話里他的語氣強硬得可怕，恍惚間我覺得好像不認識他。

我還清楚地記得，去年暑假他打來哄我的那個電話，言語里的溫柔，星星點點撥我心弦，又好似清泉碧水攜光而瀉，能撫慰萬千生靈的創傷。

他是愛我的么，我難以停止思考。

夜間散步輕攬著我腰的手，也曾給我堅如匪石的安全感。俯身為我穿上的高跟鞋，也曾給我心動無比的幻想。夜半朦朧言語的關心，也曾描畫出躊躇少女棲息的歸屬。落淚后溫熱的吻，也曾溫暖我整個夏天。

可是若真的愛過，又怎么可能做朋友。

我是愛他的么，我懷疑自己。他是承載我生活前進的車輪之一，有時也是我轉舵的方向標。我曾向蒼天許愿他順心如意，也曾傾我所有唯博他開心。如果說不求回報的付出才是愛，那我承認我還不夠。我要的不止是感情的真摯，更是獨一無二的偏愛。我要的不止是心潮澎湃的驚喜，更是發自內心的承諾。我只是一廂情愿地盼著，還有機會去完成年少的夙愿。我們還有千山萬水沒有走過，還有幾度春秋沒有品讀，還有菩薩佛祖等我歸愿。

那為什么，我找不到一味良藥，可以化解他頑強的怒火。我試圖在他的強硬和不耐煩中找到一絲溫柔，好向自己證明他也在意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何物有用，只知道最無用的，便是我揮之不去的懺悔。

4.

我討厭熱戀期這個東西，我討厭人和人會有相熟相知，我討厭人們失去了距離的紗簾，把最真實情緒、欲望和弱點顯露無疑，以至于發生沖突的時候可以拿捏軟肋，肆無忌憚，刀刀見血。

剛在一起的時候我自己偷偷建了個相冊，和每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小姑娘一樣，存放甜蜜對話的截圖。我的初衷是，在平淡或者煩惱的時候看看曾經的對話，好讓心情好起來，自己便又可以充滿陽光和能量，可可愛愛地去找他了。可事實上，每次它只是讓剛吵過架的我再蒙上一層烏云，順著云朵嘩啦啦流下淚來。原來，我們也曾如此甜蜜。

那時候聊天聊到很晚，我很抱歉打破了他早睡早起的計劃，他說，沒關系，那就洗個澡吃個午飯再去自習，也沒差多久嘛。那時候他期末考試。

可是后來，他說，你不早起我還早起呢。

那時候我說我好不爭氣呀，總是想你。他答，這有啥不爭氣的，我也想你呀。

后來他說，想不想又怎樣，又見不到。

那時候他曾說，我真的不想你傷心，我心疼還來不及。

后來是，讓你傷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真的沒什么感覺了。

5.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們的故事可以重來一遍。

人間之事，從來沒有如果。

我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是什么，我一直在問自己。

發生矛盾的時候，彼此都是情緒驅使的動物。我執著于他刁鉆的字眼，屢屢想不通他為什么就不可以輕言細語，哪怕哄我一句。他厭煩于我翻來覆去在同一件小事上糾纏不止，無非小題大作。他殊不知我喋喋不休的原因只是在我看來他比頑石還硬的言語和態度，而此刻我的軟硬兼施均奈何不了他，換來的只是我的崩潰和他的煩躁。他殊不知他真的只需要一點點溫柔，我便可以忘記之前所有的爭吵，將我們的軌道回歸平穩，轉身又可以拿著我的可愛去向他求糖吃了。

我明白了，終究是不夠愛而已。

如果夠愛，他不會在我百般央求的時候，心里想的只是如何擺脫我，而非照顧我的情緒。如果夠愛，我也不會在他三番拒絕我的溝通的時候，想方設法達到我的目的，不顧及他的感受，甚至觸碰他的底線。

我們只是太堅持自己了。

其實，各自讓出這一步，真的很難嗎。

難，也不難。

我始終認為我們兩個就像彼此靠近的蒲公英，如果在親密關系的距離上，不愿意收斂自己的絨毛?，那么只有兩種結局。要么互相傷害兩敗俱傷，要么，也大可以選擇保護自己，彈開對方各自天涯就好了。有多少情侶打著性格不合的幌子奔向所謂的自由和自我，把筋疲力盡展現給愛過的人，卻可以對新的人不厭其煩，千帆踏盡，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此番謂難。

抑或是，尋一處靜謐，真真正正直面自己的內心。審視自己，也逼問自己。使人發生改變的，往往不是積累日久的沉淀，有時更是一瞬間柔軟的凈化。皓月星辰下，芬芳花海邊，同床共枕時，還記得眼里的篤定不移么。走過的路和同甘的苦，又值得攜手前行么。情緒失控之時，念及對方一點點的好，念及一絲絲過往，隱忍二字又真的那么難么。哪有什么低不下的頭，哪有什么改不了的脾氣，只是不夠勇氣，不夠愛罷了。此番謂不難。

何方歸處。

6.

他是符合我對男朋友的一切幻想的么。從來不是。

他不會在起風的海邊，緊緊抱著我，哪怕說一句情話。他不會在高速行駛的汽車后座上，突然握緊我的手，以示溫婉的珍惜和愛戀。他很少在值得紀念的節日，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哪怕只是一束花。

我只喜歡一束花。

他是符合我好友對我男朋友的一切幻想的么。也從來不是。

他們說我需要一個足夠成熟、足夠包容我的人，可以為我收斂脾氣。他們說我需要一個把我放在心上的人，可以胸無大志，但要心中有我。他們說我需要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可以向世界宣稱我的存在。

我笑了，別人的故事看得太多，上帝視角呆久了，難免會失去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清楚自己的喜好和判斷。

我說，我只喜歡他。

7.

我的一言一行，我的每一個選擇，樁樁件件都訴說著我的態度。

我可以在每個不經意間的小事想起他。吃到好吃的餐廳，我會默默記下來，想著有機會帶他來。遇到新奇的見聞，我會猜想他的看法，想著是否可以充當睡前的談資。每每我有自我的突破或者進步，也總是希望他可以第一時間知道。

和朋友談起他，我不會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評價。在網絡看帖，我也并不搬照世俗的道理。我堅信兩個人的感情只有兩個人懂，有一些默契也只有我們知道。無論何時、發生了什么，就算再生氣、再無奈，我也始終愿意坦誠溝通。

我不認為我與他之間有什么矛盾不可以溝通解決，只是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不溝通。

無論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想保護誰，又緣何會有如今的觀念和選擇，我愿意尊重他，給他時間。哪怕我也會覺得委屈和不公平。

縱使他再不完美，他也是他，也足夠美好，足夠我單薄的泥土里冒出信任和依賴的枝芽，與他交織依偎。

哪怕他是一個在感情世界探索的孩子，我也愿意陪他成長。

如果能重新書寫這段故事，我一定不會如此固執。我不想做一個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的女朋友，當我意識到我營造了一個如此形象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早已不再愿意接納我。

我也終于接受了事實，因為不夠愛，做什么都可以是錯的。

其實，他不知道我有多愿意做他的聽眾，聽他講講心里最深層的秘密。

甚至，在失去他后我才看清自己，為他所做的改變并不是丟掉自我的過程，反而是尋找自我的過程。因為愛他，我才完整。

我可能無藥可救了罷。

8.

冬天。

從居酒屋里出來已是后半夜了。濟南的冬天也是有著干冷干冷的風，但對于兩個東北人來說卻還好。沒有那么凜冽，只是有點凍手，許是剛喝了點酒，又許是氣氛剛剛好吧。他拽著她的右手，徑直揣進他的口袋里，試圖十指相扣。她把手握成個拳頭，遭到了他的鄙夷，“你干嘛？”她笑道，“我手黏黏的，沒有洗手啦！”

可是毫無防備地被他攥開，“我又不嫌棄你！” 于是便這樣黏著扣著走了一路。

夏天。

吃火鍋的時候吵架了，他一反常態，默不作聲走在前面。可是逛街的時候買了個玩具，是個塑料球包裝的玩偶。北京后半夜的街頭是喧囂的，于是氣鼓鼓的他，單手抱著個球，走在燈火闌珊里，后面跟著個小姑娘。走到酒店門口，他還一只手拿著球，另一只手給小姑娘開門。

你真的要硬生生板著個臉嘛，我可板不住啦。

冬天。

走出電影院的路上，她沒有說話。他知道她剛剛哭了，擔心她心情不好，卻不知道怎么安慰。走過了幾撥人群，他戳了戳她，“你在干嘛！” 她搖了搖頭。又走過了十字路口，他又戳了戳，“你在干嘛呀！”

笨蛋，你不會牽我的手么。“這樣吧，門卡給你，你去開門！”

這樣的夜晚她總會想，這男孩這么傻，不如就幫世界收了他吧。

“秋天短到沒有，你我短到不能回頭。” ——馮唐。

9.

剛下筆的時候我邊寫邊哭，幾度哽咽。太多滋味滿懷的回憶充斥著我的腦海，殘酷的現實卻反抗似的不斷敲打著我。我甚至出現了生理上的本能排斥，我想逃避這些難以接受的事實和生活上的改變，可他的影子早已在我的生活里占據太多，出手瓦解，毀掉的其實是我自己。

寫到這里早已流不出淚來，我不知道究竟是麻木還是釋懷。我看著屏幕上的時間，距離我們分開還不到一個星期，可我度日如年。我不知道怎么處理我的思緒和靈魂，漫無目的，機械地維持著生活的瑣事。多年前中度抑郁的感受向我襲來，我不煩躁，但感官失靈，對事物沒有興趣，厭世，嚴重嗜睡。生活如果沒有了期盼，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何時何地都是監獄。

我們不是第一次鬧分手，半年前，我曾在遺囑中這樣寫道。“我想不明白，我愿意用余生的力氣去愛的人，從沒想過為我放棄一點點自己。我想不明白，在生活上如此隨和的人，在精神上如此堅守。我清楚所有關心我的人都會為我感到不值，也深知所有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選擇愛的權利。但也請你們理解，我是一個精神世界驅使的高度敏感者，我相信的東西可以讓我矢志不移地戰勝任何困難，也可以隨時擊垮我。而這一次，我只想擁有選擇自己如何面對的權利。你們會問，這東西真的那么重要嗎。這世上至真至純的愛，勝過尋常萬物。”

記得這次分開的第二天我們通了電話，他說，無論如何我絕不允許你有過激的想法。我不敢不答應他，但后知后覺當時的我已經處于發燒的狀態，那一瞬間我隱約在想，你為何試圖控制我的思想，干涉我的選擇，你是我什么人，又在行使著什么身份。

一個足夠愛自己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面對生活無從下手是怎樣一種狀態。怕睡夢，夢里都是被情緒擺布的妖魔鬼怪。怕清醒，現實里太多破碎失去色彩，每走一步都讓我鮮血淋漓。怕社交，無法和親朋好友訴說分毫，我不能讓自己的遭遇惹他們傷懷，只好強顏裝作無事發生。卻愈發無力面對關心我的人，愧疚早已支撐不了我戰勝苦楚。更多的時間，我只是關掉所有消息，打開通往他的聊天窗口，開始了自己不受控的矛盾和掙扎。他若是心疼我，我何需多言；他若是不心疼，一字一句都是徒增叨擾。

我更無法相信，這一切僅僅發生于我們度過了幸福無比的五天跨年假期之后。我寫了詩、寫了信，是帶著所有的希望和完整的自己邁上的征程，卻是一副軀殼、一無所有踏上的歸途。

我再也不想承受這一切，我該如何解脫。

對不起，我只想自己做主一次。

在天愿作比翼鳥，

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