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文本外殼上寫著一行字,做勇敢的人。
三年前獨自一人背著煙去英國上學,下飛機的時候凍得直抖,第一晚也沒有被褥和枕頭,同學抽著我帶的煙,笑著對我說:“你抽一口,我就借你枕頭和被子。”我從不抽煙,還是接過煙抽了兩口。藍莓香氣很濃,有點嗆人。
我們之前一起上學,在異國他鄉有種相依為命的意味,所以才接過煙。這兒黑夜長白日短,光照少溫度低,當時心想,英國無非就那樣,沒什么特別。那段時間一直都不快樂,搭伴上學、放學,去超市,去飯店,一天一天就這么過,無趣至極。
直到那天煙花節,全校師生都聚集在廣場上,都在等第一朵煙火的綻放。我和大伙兒走散,在人群中亂尋,放眼望去全是年輕的臉龐。第一聲霹靂在頭頂打響,那聲音被四面的建筑聚攏成轟隆雷鳴,我駐在原地,呆望著天空,火花轉瞬即逝,留下一股股煙投落大地,朦朧了雙眼。
火光太短,唯有長長的煙,繚繞在腦海,久久不散去。
總有一天,我會全然欣喜地站在漫天煙花之下,全然投入火光綻放的每一刻。
在此之前,心不在焉的情緒幾乎包圍我整個青春。旅游的時候,沒辦法痛痛快快去玩,和朋友無法坦露心聲。經常思考,究竟是人選擇環境還是環境選擇人?以及,我為何在此地?
之后就是疫情的爆發,早早定好的機票臨時被取消,與室友被困在英國房子里半年。信箱里是英國首相的手寫信,分發于家家戶戶。親愛的市民們,我們準備封城,請勿離開你們的住所。
去年暑假是最崩潰的一段時間。食物匱乏,人心惶惶。倘若平時還能找出一些樂趣消磨時光,那時候就完全乏了力,唯一能夠陪伴的僅是文字。我待在自己房間的浴室里,完完全全的封閉了整整六個月。餓了就喝咖啡,啃一些棍子面包。房間小到壓抑,一大早就寫,寫到昏天暗地,頭暈眼花。仿佛我的生命就如此被壓縮在這小空間里了。
一日一日地熬,挨到情勢好轉,轉機回國,望見五星國旗的那一剎才真正安心下來,足足穩穩地睡了幾天。我離開英國這個傷心之地,就像一開始就沒出現在那里一樣,平平安安,可喜可賀。
回家后突然牙疼,第一顆智齒破殼而出,高燒一晚后,我的青春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沒有了。
二、
老媽不止一次將老爸的煙盒扔進馬桶里沖走。
一到傍晚,父親會準時蹲在門口抽煙,皺著眉頭望著馬路牙子,我就在旁邊撿煙蒂。我七歲的時候,他扔了煙與朋友抽完煙后進屋去,我撿起沾著火星的煙頭,小心翼翼地抽了人生第一口煙,那口煙刺激得我直飆眼淚。
更小的時候,我在滿煙霧的房間里睡醒,來到客廳看見父親正沉醉地抽煙,他有些尷尬地笑笑,說,以為你不在家呢,還說,別告訴你媽。我也笑笑,蓋著煙的被子又睡著了。
我問父親,你從幾歲開始抽煙呀?他說十六歲就抽了。而到我十六歲的年紀,因為感冒得了肺炎,前后咳了足足大半年,到醫院拍X光片,整個肺部都咳得模糊,自那以后,再沒見父親抽過煙。
在英國上學路上經常撞見一朵朵香噴噴的草莓云,太陽光透在煙霧里,學生愛抽電子煙,霧氣大的夸張但不討人厭。或許還有薄荷、藍莓,香橙,噴出來是五彩的煙,帶著奶油香氣,可愛又可親。而一到晚上,街道卻變得難聞了,被醉鬼和癮君子占領,水果腐爛和啤酒變質的氣味填充街巷,香煙也搖身一變做怪物了。
上中學那段日子,早晨不時會遇上暖氣道排氣的,白煙從地下蒸到路面上,被陽光捋得金燦燦的,只叫人不覺長呼一口氣,再慢慢吐出,細細品味這個厚霧包裹的清晨,仿佛自己也身臨仙境之中。
“喂,我說你呢?”面前的教師臭著臉,將試卷扔到我身上,“能不能認真一點?!”我有點委屈地回答她:“可是,我已經進步了……”
“我為什么說你,你心里沒點兒數嗎?”
她說的是昨天下午的自習課我和同學坐后排玩紙牌的事。昨天被逮到后,我們一群人從下午罰站到晚上。果然今早發試卷的時候面對我態度就不對勁了,十分“冷漠”,極端“刻薄”。雖然她之前就不喜歡我。而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真正難過了,她說,你得意成這樣,你真的很驕傲。心里剛剛擦燃的小火苗啊,就此被掐滅,拖在身后成為尾巴似的甩不掉的煙。
同學們笑不停,我的煙從腦門飄到教室的天花板上,灰一般撲簌簌地灑下來,將我整個人埋起來。
舞林大賽,姐姐在臺上跳恰恰,那是屬于她的高光時刻,之后還會有很多很多。她母親自豪又自謙,“我女兒啊,除了跳舞啥也不會了。”我望著臺上如此閃爍的舞步,感動地紅了眼,望著她身影的雙眼也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三、
暑假,去好友家玩,卻被放了鴿子。我獨自一人在空空的房子里瞎逛。書房里掛著整齊的書法,書桌上是剛干的墨水字。
“反正沒人,你一個人也自在。”手機那頭倒是聽不出一點兒歉意,畢竟是認識十五年的交情,我們熟爛了。我掛了電話,呼呼大睡去。清晨,大概五六點左右,我起床,發現書房燈還亮著,推門瞧見好友在練書法,估計是凌晨玩回來通宵練書法,我站在原地倒有些不自在了。我輕輕合門,躡手躡腳,陌生得像個偷窺的客人。
回到家后,我翻搗著舊時的書,上學時被認為浪費時間而禁止讀的課外書,不少經典的文學書,挑了一個晚上,放在床邊靜靜地讀。七八年前,也是習慣在晚上看書,看完就睡,于是此時的每行字都有熟悉的溫存感,我像個小孩,又一次見到舊時的玩伴,鉆進書的被窩,聽它念搖籃曲。
我是如此打算的。沒想到玩伴長大了,每個字都生長出蓬勃的光彩。小時候,它是模糊的輪廓,布簾隔在我與書之間,如今布簾掀開了,每句話都栩栩如生起來。而書是不會變老的,長大的是我。生命力從字縫里騰起,美輪美奐,讓我頭暈目眩,困意全無。
我把看書的時間改為正午。背對太陽,面對自己的影子,讓烈陽長吻在耳后。我讀得有朝氣,是我的生命給書里的字注入了活力,我從書里讀自己。唯一不舒服的是,火不是我自己的。
虛假的火焰足夠盛旺,我不過是在觀別人的火。
都說十幾歲的少年人在不了解自身的情況下就要開始選擇專業,二十出頭則在不清楚社會的情況下選擇一生的工作。多么不公平!
那天和母親吃完早飯,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慌張訴說外婆家中著火之事,所幸人財安全,單是被火吞噬去整個客廳和浴室。我們都有些心神不寧了,到外婆家后,媽媽忙著安慰人,我獨自一人恍恍惚惚地爬上樓想瞧一眼燒枯的屋子。
門已歪曲,濃煙將天花板熏得枯焦,屋內處處是黑洞。我站在那兒,恍若站在烤爐之中,冷靜下來的火災依舊讓人毛骨悚然。我的牙齒打著架,未曾想過火是如此恐怖之物。火并未真正出現在我眼前,而火離去的背影卻像是一樁警告。我胃部一陣痙攣,只覺得頭皮發冷,戰戰兢兢。才意識到火可能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浪漫,美好。
連著做了幾晚的噩夢,夢醒后又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去父母房間,只能獨自一人待在廁所熬到天明,再不敢睡去。
我膽子小,至今看內容血腥的書都能嚇的頭暈。果然,恐懼創造最忠實的追隨者。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四、
我一開始覺得文字是浪漫的,你看王爾德的墓碑上有多少吻,每個吻都是一枚勛章。回老家翻到父親年輕的時候寫給母親的情書,不自禁感慨,自己原是誕生于這一個個纖秀美麗的字跡里。
只要浪漫嗎?
從小就練琴,說是人練琴就是要從小培養。小時候練琴多次被批評,動作太飄,不夠落地,容易讓一時的激情毀了原有的基調。火光很短,火盛旺則會泛濫成災。
那時候我獨自一人在家瞎練,不照著譜子,用MP3錄下自己即興的自創曲,一遍一遍欣賞回味,可陶醉。可能是因為太過于忘我,那怪異的琴聲漏下樓,秘密立馬被在樓下教課的鋼琴老師發現了,她怒氣沖沖趕上來,讓我照著譜子練,更加嚴格地“管教”我。我賭氣,書上的曲子我也能練得好!我太急切于表現自己,用力練琴的過程中傷到了小拇指,骨折,疼得我哇哇大哭。
正是考級的關鍵時刻,手斷了也得練啊,疼著練唄,這段經歷讓我吃足了教訓。鋼琴老師幫我剪指甲,對我說:“你太心急,不夠腳踏實地,叫你照著譜子練,先練指法熱身,也是為了保護手不受傷。”我抬著包紗布的手指,苦著臉點頭。
身邊有抑郁的朋友,吃了好多年的藥,每次陪她去拿藥的時候我總是獨自坐在空椅子上等她,醫院的味道總是不好聞的,刺鼻,久久不散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冰冷器械的動作。我閉上眼睛,冷颼颼的走廊里,我用腦子模擬火的模樣。
她拿了藥回來,坐在我旁邊,對我笑了笑,我們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她正好坐在那一小塊陽光的位置。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小聲說藥量減少了,我說,一切都會變好的。那時候陽光剛好探出頭來,在她頭上圍了金燦燦的一圈,把她裝點的好似光明神。
我像是在尋火,又像是在訓火,而心中那股火分明一次都未出現過,伴我最多的仍是汩汩長煙。我把痛苦當蛋糕,把淚水當砂糖,可我不是受虐狂。
火啊火,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讓那么多只飛蛾不顧死亡也要撲向你?礁石也未必有多么熠熠生光,卻有無數前仆后繼的浪花在它身上摔打到粉身碎骨。多么尊貴的火光,多么閃耀的礁石。
那就被煙全然迷住雙眼,就不要有火的念想啊。待到真正見識到火焰的那一天,我是否能祈望它真誠又無畏?
在公交車上望見一幅場景,有人朝馬路上扔煙頭。那煙頭被車流攆得直竄,竟也沒滅,火星滾出火苗,火焰奔跑的樣子勢必要燃盡明天的太陽。
暮色里,我獨自一人在陽臺上擦火柴玩。火柴擦燃的瞬間,黑暗驟縮在星星點點的光熱中,愈燒愈矮了。腦子里那句“做勇敢的人”于此刻明亮起來。腳邊躺著一堆枯萎的火柴,心里想著倘若我抽煙就好了,借煙吻火多浪漫。
想著想著就哭了,淚比火燙。手抖著,火柴掉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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