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商量一起去遠山看看。山在鎮子北面,在較為晴朗的日子里才能真切的看見山際線,像是隨心所欲的一道墨印,恰因為其隨心所欲,反倒頗有一番意味。商量過程倒也簡單,一氣呵成,像是煮水沏茶一般。我給朋友依次打了電話,詢問時間是否方便,像是奇跡般的竟無一人拒絕。
“非要在冬天去?”朋友們問我。
“也會有晴朗的時候嘛?!?/p>
“你倒是瀟灑?!?/p>
“感覺現在不去,總也不會去了?!?/p>
“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然后便是按照各自的習慣就生活,職場抱怨兩句,像是在用完牙膏之后奮力從底部再擠出一點,隨后才能心無記掛的換上一支新的。時間范圍敲定了,接下來就是借助天氣預報挑出準確的一天,查詢路線,總之不是什么麻煩事。現代交通是挑不出一點毛病的。
在接下來的禮拜四那天,按照計劃,我換上嶄新的黑色羽絨服,騎車走過二十分鐘的晴朗日光,前往公司請假。公司位于鎮子北部最為貧瘠的地帶,主營化工產品,大體上像一只機械牛一般,經年累月地吞吐化學物品,久而久之,似乎連漂浮在上方的空氣也變得焦黑了,只是似乎,其實不可能。
連續幾年,公司及旗下子公司撐起了市內的生產總值,解決了附近青年人的就業問題,并且,毫發無損地通過了各項安全環保檢查。這只遲緩笨重的牛步履蹣跚,眼神堅定,朝著誰也不知道的前方繼續邁進。我估計在這只牛的腳部工作,負責解決多如牛毛的數據問題,其實無非是加加減減,計算步數。在這里工作十五年的主管常常和我閑聊。
“就像是牛的仆人一般?!彼f,“你知道貓屎咖啡吧?”
“只知道需要貓和咖啡。”
“就那么回事,貓吃掉咖啡豆,幫你加工,然后再排出體外。過程中,所有人都得到了滋養?!?/p>
委實妙不可言。
“可總有一些壞處吧?!?/p>
主管略一沉吟。
“或許傷害了幾只松鼠?!?/p>
“松鼠?”
“前些年還很多的,近幾年完全見不到了。”
公司里人不多,樓道安靜的像灌木中被遺忘的深井。負責請假的是個褐色長發,二十出頭的女士,穿著齊整的工裝。她面無表情地覷了我一眼,我趕緊恭敬地遞上請假條。
“一周?”
她臉上的冰川稍稍融化了一點。
“還沒見過請這么久的?要去做什么?”
“蒙頭大睡?!?/p>
這下她臉上的表情完全融化了。
“七天都夠上帝創造一個地球了?!?/p>
“可有些人連覺都睡不醒?!?/p>
她投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沒接住,讓它落在身后的空地上。我聽得見一聲巨響。她的十根手指——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在鍵盤上橫飛。
“最近請假的人不少,可能是冬天了吧。”
她終于忙完了電腦上的事,打印機開始工作。她拿出紅印章,像是處決犯人一般在紙上印下同意。
“睡覺愉快?!?/p>
“那要看做的夢如何。”
她莞爾一笑。
“說真的,要去做什么?”
“家事?!?/p>
她不再詢問,任由我走出辦公室。
坦誠來講,對遠山的興趣并非突發奇想,而是自童年時代便早有預謀,只是,這份幼稚的預謀早早地順利實施,早早地順利失敗,也早早地被順利的遺忘了,唯一順利穿過時間罅隙,回蕩在今日的我的腦海中的不過是我曾向往遠山這份朦朧的感情而已。
在所有人眼里,童年的我都是一個沉默,冷靜,不喜談笑的人。小學四年級老師在我的年終總結上寫道:該生需更多的與人交流。為此,父母還特地苦苦地規勸我,當然,徒勞罷了。小學六年級時,我逃課和朋友們前往遠山,嚇壞了所有人。自那以后,再沒有人提醒我要多與人交流了。或許是覺得我已經長大了。
順便一提,一起前往遠山的朋友是我至今為止唯一交到的幾個朋友?,F在,他們散落在五湖四海,彼此靠著手機聯系。
小學六年級的出游是我謀劃最久,顧慮最多,也最煎熬的一次出游。在當時的小學周記本上,我還用拙劣的筆跡寫下了原因,準備過程,沒有結果。周記本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如下的內容。
~~年~~月~~日? 晴? 星期一
昨天在圖書館,看了博物館書的鳥,有一只長得氣球一樣的鴿子。可能已經滅絕??匆姾苓h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山,顏色漂亮,想要去。
~~年~~月~~日? 陰? 星期一
一切都準備好,車子是自行車,不要擔心回不來,走直線,防止迷路,同行的人有班級里的三個朋友,大家保密,不會告訴任何人。
相隔一周的周記上沒有寫下任何東西,想必是停學在家,接受矯正。之后想必是順順利利的回到學校,平平安安的上學回家,健康無事長成如今這樣一個平凡又普通的成年人。當初一切的指責事到如今都已忘記,但卻無可避免改變了人生的軌跡,想必如此,無可避免。
早餐吃了水煮蛋和面包,刮了胡子,給貓加了食物。順著設定好的路線前往火車站接歸來的猴。猴行李不少,兩只箱子,一個背包,走起路來踉踉蹌蹌,像是身后拖著兩條沉重的尾巴。后來我明白,拖著的其實可稱之為過往生活。我招了招手,他終于看見了我。
“一路上可辛苦?”
猴:“勉勉強強。”
勉勉強強是猴的口頭禪。
一路無話。
猴幾乎睡滿了整個白天,暮色西沉時,他才給我打來電話,說要去常去的那家飯館吃飯。我放下讀了一半的《重復》,克爾凱郭爾在其中對一切大談特談。我起身整理著裝,飯館離我家不遠。
書的扉頁上寫道:有什么東西在重復之時獲得或失去。
“到哪里都是麻煩事?!焙锸炀毜厥褂每曜犹羧”P里的花生,看起來幾乎筷子成了唯一的活物。“每走一步都要回頭看看,小心是不是丟下了什么不該丟下的東西。腦袋幾乎要扭到脖子后面?!?/p>
“勉勉強強?”
“勉勉強強。”
店長端著啤酒從桌子中間越過,像是走在昨天,也像是昨天在走。究竟有多少年了呢?這樣漫無目的的往來反復。
“生活壓根沒有順利一說,經過的一切都只能稱為發展階段,至于最終目的,從沒人弄得清楚?!蔽疫攘艘豢谄【?,感受著周圍吹過的風?!罢f到底,人總在追求壓根得不到的東西,因為只有那東西才足夠迷人?!?/p>
“難道生活的最終目的不在幸福?”
“也許是,也許不是。”
“這樣說或許太薄情了。”
“這不是薄情,只是搞不明白,只是無知,說到底,兩者可能是一回事?!?/p>
猴沉默了一會兒,目光似在捕捉不可捕捉之物。
“從小時候就覺得了,你這人頗有主意呢。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們就想去那座山,但是沒成功,騎自行車將近一個下午,明明視覺上看起來那么近的山,真要去確實遙不可及?!?/p>
“天黑了,大家都害怕了?!?/p>
“沒錯,害怕了?!?/p>
“畢竟還是小孩子。”
“怯懦是不能被原諒的?;蛟S。”
“正因此我們才能活下來?!?/p>
正因此我們才能活下來,猴默默地品著這句話。對于沒有終點的事物來說,前進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對了,給你帶了新年禮物?!?/p>
猴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掏出羽毛球桶,從里面抽出了兩張繪畫的復印件。畫上的人物頗為諷刺,不知是誰的作品。其中一張畫面豐富,人物穿著不得體的西裝,拿著報紙,攪弄風云,另外一張里一位藝術家在對著裸模畫像。
“誰的作品。”我問猴。
“誰也不是。”
回到家之后,我將這兩幅誰也不是的作品用鐵石掛在房間內的黑板上。每天早上就著食物看上十分鐘。黑板是前年買的,上面掛著一些我喜歡的畫作的復印件,還有一些攝影作品。一些來家做客的人看到了黑板上的物什,滿心驚訝的認為我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但其實我對藝術可說是一竅不通,全憑直覺罷了。
接下來兩天我無事可做,等待朋友們歸來。我將家里的每個角落仔仔細細的打掃了一遍,字斟句酌讀完了克爾凱郭爾的作品,剩下的時間里便和猴擠在一起一部接一部的看電影,電影類型根本無關緊要,關鍵是要打發時間。第三天的時候,我打開手機發現昨天公司內部有一條消息,一位名叫蕾的女人邀我出來坐坐。信息末尾附上了她的電話,我猶豫了三秒按照號碼撥了過去。
“睡醒了?”電話那頭的女人說。
“請假的事謝謝了,一般這么長的假不好請。”
“事情可忙完了?”
“還沒開始?!?/p>
“現在可有空?”
“整個下午都沒事?!?/p>
“看電影?”
“當然?!?/p>
看的完全是一部完全不值一提的電影,過兩天可能連名字都想不起來。如今各大影院里播放的全都是這樣的破爛,我們通過花錢來獲取在社會中存在的時間。
“可還愿意一起看電影?當然,一人請一次。”她說。
碰到這樣的請求,是不可能拒絕的。
李和陶終于從外地趕了回來,風塵仆仆,單從狀態來看,像是在暗無天日的煤場里晝夜不息地苦干了三年之久。李給我帶來了全套的普魯斯特作為禮物,另一位給我帶來了咖啡機。我照單全收,東西總是不嫌多的。給他們一天休息的時間,接下來,我們必須像拳擊手登上擂臺一樣坐進車里,開往北邊。
在車上我得知,李和女朋友分手了,女方去了另一座城市,現如今已經杳無音信。陶換了幾份工作,累倒是累了一點,工資可是沒少長。不知聽誰說的,變化是唯一不變的東西。油費自然應該由陶全權承擔。
“沒有問題。”陶說:“再來十趟也完全不是問題?!?/p>
車子發瘋一般在路上奔馳了兩個小時,一路上我們都在聽狂熱的搖滾音樂,即使如此,猴也堅持讀了一個小時的普魯斯特,其專注的程度像是在尋找普魯斯特存在的意義也尤未可知。平行直線,起伏的路況,兩邊越來越深的叢林陰影,一路上我們超越的和超越我們的車輛,他都全然不在乎。
“何苦要讀這么厚的書呢?”一個小時后他問。
“花那么大力氣寫這么厚的書,總該有些價值才是?!崩钫f。
誠如所言。
我與蕾看的第二部電影是在不久之后發生的事,蕾打來電話找我,宣稱家里買了一臺不錯的投影儀,搭配巨型幕布,音響也是相當豪華,完全不輸影院配置,并且有不限量的啤酒小吃供應,可謂百分百的完美。我在街上買了零食,開車過去,配置確實相當豪華。
“頂喜歡看電影?!崩僬f?!斑^去就喜歡,現在還喜歡,哪怕是將來,恐怕也是可以預料的喜歡。”
蕾的家里相當整潔,看的出平常下了功夫收拾,完全是現代獨立女性所應該具有的屋子。當天看的電影相當不錯,法國片,講的是文藝復興時期一個藝術家的故事。我喝了三罐啤酒,去了一次衛生間。
“過去也有人陪我看電影來著?!崩俑嬖V我。
當然如此,我想,一個人的過去總歸不是一張白紙。
“不喜歡一個人看電影?”我繼續喝啤酒,拋出橄欖枝。
蕾斜靠在沙發上,沉思默想了一會兒,一時間讓我以為她忘記了我的存在。
“電影總歸不是一個人看的,”她的意識蘇醒過來:“電影和書不同,從構想到成型經歷了太多思想,太多個性,太多色彩,最終個人的東西被削減覆蓋了太多,而書不同,一個人只管縮在房間里悶頭寫就是,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不呼吸,直到寫完。電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p>
“到最后你會發現,沒有人的靈魂是相同的?!彼f。
“所以才喜歡看電影?”
“對,惟其如此,才能讓我們坐在一起。”
山不算高,光禿禿的,一種無法形容的寂寥,宛如上帝隨手從口袋里丟出來的冬眠動物。我們從外圍繞了一會才找到入口。工作人員極不耐煩的給我們開具了門票,或許厭煩的并非我們,而是這份工作而已。入口處尚可看得見一些招攬游客的古建筑,走上一小段路便像是徹底放棄了努力一樣,變成了一片荒山野嶺。
我們像上走了一個小時左右便登了頂,山頂一個道觀,不允許游客隨意進入,偶爾可見一兩個道士往來出入,其次只有一個商品價格高得嚇人的商鋪。一路上只有幾只鳥從我們頭頂飛過,連只猴子也沒有。這座山也不過如此罷了。
“可滿意了?”猴問我。
“沒想到是這樣,實在稱不上滿意?!?/p>
“這座山一直就是這樣,商品價格比山還高?!?/p>
“以前可不是這樣,現在變了,都怪那些化學工廠?!?/p>
“也許是因為冬天。”李說。
“也還有可能是全球氣候問題,最近幾年挺嚴重的,就是物種多樣性,植被保護那些方面?!碧照f。
蕾在我身邊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了。她睡著的樣子像一只融化的樹袋熊。
昨晚我們一起看了兩個人的第七部電影,藝術片,內容是關于女性獨立,自由,愛情,其中,男性作為陪襯存在。性別永遠對立,獨立才永遠存在。電影結束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睡了,這是第一次。
在蕾醒來之前,我一直在讀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追憶似水年華,書籍的名字在腦中莫名其妙的形成了一首老歌的旋律。蕾把我從普魯斯特的世界里帶出來,看著她的臉,我一陣陣恍惚,世界像是初生的嬰兒,從她的唇吻里開始第一次呼吸。
“黑板滿漂亮的。”蕾指著墻上的畫說道:“喬治:格羅茲,《社會棟梁》是嗎?”
“什么也不是?!蔽艺f。
我們一起吃了面包咖啡,她回單位上班。我則繼續無所事事。
登山之后,陶在當天登上飛機就離開了。李則稍后一天。在我送他去機場的時候,他拜托我問問胡過得好不好。胡是他的前女友。我答應了。
“有什么事便幫一幫?大家過去都是朋友來著?!彼f。
回到家里,我繼續讀普魯斯特。普魯斯特比所有的夜晚都要長。待到天亮時,我喝了一杯咖啡,準備完成對李的承諾。
“好久沒聊聊了?!?/p>
我的聲音順著無線電傳達過去花了五秒。
“該有兩三年了吧?!焙f?!笆翘昧恕!?/p>
“和李分手了?”
“嗯,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時間到了?!?/p>
“理解,分手的鐘聲敲響了?!?/p>
電話里不可思議傳來了笑聲。
“你還是以前那樣啊,總給女生講冷笑話?!?/p>
我不斷在記憶里搜索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到底為什么會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象,但記憶卻如同六七十年代的電視一樣,模糊到讓人難以置信。
“一切還好?”我問。
“總之還不錯,另一個城市,另一份工作?!?/p>
“沒有男朋友?!?/p>
“沒有?!?/p>
沉默順著秒針旋轉,大約轉了一周,電話里才傳來聲音。
“我以為我們過去是朋友來著?!?/p>
“本來就是嘛?!?/p>
“以后也是。”
“恐怕如此。”
“朋友是越來越少了。最近。”
“時間到了嘛,不可避免?!?/p>
我們相互道了聲再見。扔掉手機,新的一天又來到了??傊闶峭瓿闪死畹膰谕?。我隨便吃了點剩下的面包,合上窗簾。鐺鐺鐺鐺,睡覺的鐘聲敲響了,那一刻,似乎所有早起之人未盡的困意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很快便不省人事,墜入一片漆黑之中。
猴在家里呆了一個月,在這之前,他從未在家休息超過一個星期。白天,我回到公司,繼續計算牛的步數,當然,牛本身對我不管不顧,我于牛想必就是這般價值。晚上,我和猴要么留戀在臺球廳,要么一起喝著啤酒看電影??傊闶菬o所事事。
“這樣的日子可有什么價值可言?”
“想必是沒有。不過價值本身衡量也無從得知?!?/p>
猴呷了口啤酒,不再說話。又一個夜。
我親自送猴上了飛機。起飛前飛機落在地上,像一只無精打采的麻雀。
“辭職了,一星期前的事,托以前的同事寫了封辭職信,就沒再去?!焙镎f。
“那同事想必在辭職信里大罵老板了吧?!?/p>
“那誰知道?要是那樣也不錯?!?/p>
“往后有什么打算?”
“總之像你一樣,先找個女朋友?!?/p>
“一個恐怕不夠。”
猴望著飛機笑了一會兒。
“你這個人頗冷漠嘞,要好好待她啊?!?/p>
“但未來不適合也只能分開?!?/p>
“總之,祝你幸福,真心的?!?/p>
“一路平安?!?/p>
飛機從我頭頂飛過,上面載著猴。而我繼續生活在這里,同既不存在又永遠佇立的遠山一起生活。
蕾繼續找我看電影,我繼續勤勤懇懇地為這只巨大的牛服務。過了今年,我便又長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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