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平面設計師,我一向討厭被人當成廉價勞動力,尤其是當一些畢業多年未曾聯系的同學突然微信找我做個宣傳海報或者橫幅廣告。
他們找你的時候一般會火急火燎,然后你在做圖的時候又讓你大改特改。
把東西做完后,他們通常會給你畫一個破餅——“改天有空請你吃飯”、或者發個8.88的紅包,隨即又變回了沉睡在好友列表的頭像。
但復刻面館的店主瀟哥是個例外,而且還是我主動提出來要幫忙為他的店做些設計優化的。
說來也巧,兩個月前,我才第一次光顧他家店。那晚正值立秋,我9點才下班,還沒有吃飯,一路過來發現這條街的餐館都基本關門了。正當我打算回到家里點個外賣時,碰巧路過了這家新開的店。
招牌上是四個毫無設計感的字體:“復刻面館”。字體的配色還犯了美學的大忌,前兩個字是紅色,后兩個字是綠色。我頓時明白了不僅老板肯定不懂設計,還找了最便宜的圖文店做的招牌。
我心里泛起嘀咕:「就這衰店名,恐怕開不久便會撲街。」
不是咒別人,在廣告行業做了七八年,我也敢說略懂一點市場營銷。開一家面館起名很重要,要么像全國遍地開花的“重慶小面”那樣用地名單刀直入、要么像連鎖店“合府撈面”那樣打造品牌IP——總之你得讓人一眼看出里面到底賣的是什么流派的面,不然沒來過的顧客會擔心是否可能踩雷而不想進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透過這個名字看到了店主桀驁不馴的靈魂,還是因為在這個陰雨天想吃碗熱騰騰的東西,我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走了進去。
看到墻上的菜單,我證實了我的想法,也明白了“復刻”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紅燒牛肉面、香菇燉雞面、蔥香排骨面、香辣牛肉面、老壇酸菜牛肉面……”
——好家伙,都是方便面的經典口味!
收銀臺的小伙子長著個學生模樣,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穿著一件發黃的白色長袖。他正在埋頭看手機并大聲外放短視頻音樂,沒有注意到我。
我皺了皺眉頭,正想開口,收銀臺后面的廚房窗口傳來洪亮的男聲:「喂,霖子!別盯著手機了,有客人!」
他猛然抬起頭,說:「哎,要啥面?」
我點了一碗紅燒牛肉面,把期望值放到了最低,如果難吃便將就吃吧,以后再也不來就行了。
在我等待的時候,我打量著店內的環境。一共三十平米吧,有六張可以坐四人的舊桌子,我眼前的桌面還有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油漬,看來是這個收銀員兼服務員的霖子一直在劃水。墻上貼著一些A4大小的畫,湊近點一看,是各種方便面包裝上的“僅供參考”的圖片。
幾分鐘后,面做好了。主廚把面放在窗口,然后霖子把面端到我的桌上。
賣相出乎我意料的好。大粒的帶筋牛肉放在澄黃的面條上,師傅還在周圍撒了一圈蔥花和香菜,棕紅的湯頭不斷冒出熱氣,讓人食欲倍增。
我拿起筷子攪拌了幾下,然后薅起一柱面就往嘴里送。嗯,充分吸收了湯汁的面身勁道爽滑、回味悠長——比在機場某方便面品牌自家的私房牛肉面館吃到的更好。本來饑腸轆轆的我按照平時的吃飯速度,這一碗面很快就應該下肚,但我故意放慢了些,好讓它在嘴里多逗留一段時間。
不一會兒,里面的主廚和幫廚也各自端著一碗面出來了,坐到我前面的那一張桌子吃了起來。我瞟了一眼他們倆:主廚是個皮膚黝黑、身材偏瘦的青年男人,頂多三十一二。幫廚是個妹子,更年輕一點,從手可以看出也是經常干活的人。
主廚抬頭跟我對上了視線,問我:「這個點兒才下班?」
「嗯,老板不當人,能咋辦?」我回答道。事實上,這行里老板和甲方都不愛當人。
「真不容易……這面的味道,還滿意嗎?」
「很可以,師傅,你這家店有點意思,是在有意模仿方便面?」
「不是模仿,我管這叫“復刻”,做成同種口味但用料更高級的面。」
「挺有想法。」
「想法多著呢,你不知道我為了做這個店,嘗試了多少配方去還原那些口味的面。」
「那想必你也吃了很多方便面吧?」
「對,各個牌子的面都買回來研究過。」
深夜泡一碗面,在我看來是屬于學生時代的浪漫。工作后自己有了錢再經常這么吃多少就有點悲涼了,所以算來我估計已有兩三年沒碰過那東西。
「換做是我,為了開面館試吃那么多方便面,我恐怕會吃吐的。師傅,看來你更不容易。」
「別一口一個師傅啦,聽起來老得很。兄弟,你幾幾年的?」
「九三。」
「我九二年的,姓唐名瀟,你就叫我瀟哥吧。」
瀟哥洋洋灑灑地告訴了我一些他的故事。比起我這種大學畢業后老老實實找個公司打工的人,他的人生經歷比較“野路子”:瀟哥來自農村,老家離本市二十多公里遠。他上學時成績不好,高中畢業就進城里做廚師,換過好多家餐廳也跟過好幾個師傅。這十年下來,他練得了不錯的手藝,也有了一定的積蓄。原本打算用這些錢結婚,但他談了五年的女朋友嫌他干了多年仍是個餐廳小廚子所以跟他分手了。分手后的瀟哥沉淪了一段時間,隨后辭去了工作,毅然決然地決定自己創業開一家面館。老家的親戚聽說他當了“老板”,讓他幫一幫表弟霖子,所以瀟哥就讓他來當收銀員了。旁邊這個幫廚妹子,則是他之前打工的餐廳里一個廚師朋友的妹妹。
「瀟哥,有那么多種受眾穩定的面,比如蘭州拉面熱干面啥的,你為何偏偏要做高配版的方便面?」我吃完最后一口面,說出了我的疑惑。印象里,這種“復刻”往往是美食博主騙流量才會干的事。
「我說因為有新意,你信么?」瀟哥狡黠一笑。
「哈,扯淡。」
「實話告訴你吧,也沒啥了不起的原因。8歲的時候,我跟著進城打工的爹媽第一次來到城里玩,回家后就記住了兩樣紅色綠色的東西——一個是紅綠燈,一個是方便面。」
「等等,紅色和綠色?你說調料包里的蔬菜?」
「不,我指的是包裝,紅燒牛肉面和香菇燉雞面。我還記得那天,我們一家到小賓館里落腳,爹媽為了省錢,就從附近的小賣部買了三包方便面回來湊合當晚飯——兩包紅燒牛肉味,一包香菇燉雞味。當時只感覺,真他娘的好吃!」
「后來你就惦記上那味兒了?」
「是的,回家的時候我吵著讓爹媽買了幾包帶到鄉下,吃了后連包裝都留了很長時間沒舍得扔掉。我饞了的時候就把它們拿出來看看,腦子里老想要是能把這包裝圖片上的面做成真的那該多好!」
「我猜之后每次你爸媽回家,你都讓他們換著口味兒給你帶方便面。」
「沒。10歲那年,爹媽坐的那臺大巴車在高速上出了事故,他倆沒有搶救回來。」
操,剛剛我有點自作聰明了。
「哎,瀟哥,不好意思啊,問到你的傷心事了。」
「沒事,都過去好多年了。」瀟哥擺了擺手。
回家后,我打開點評APP,為復刻面館打了個好評。從那天起,我下班后經常來光顧,慢慢把菜單上的面挨個都試了一遍,很快成為了復刻面館的常客。我的結論是:瀟哥的每種面都挺不錯,當然個人認為最好吃的還屬紅燒牛肉面。
瀟哥說,我是第一個掃蕩完整個菜單的顧客,已經成為了他心中的VIP顧客。我們加了微信,每天在朋友圈里刷到他發的雞湯文、也見證著他家生意越來越興隆。
這天,我又加班到9點多,到復刻面館的時候,瀟哥和幫廚已經出來吃自己的面了,另一桌還有一位大姐正在吃面。霖子又在橫屏拿著手機埋頭玩,看手指的動作應該是在打游戲。
「又下班這么晚?還好我們還沒打烊,今天吃啥面?」剛一進門,瀟哥跟我打起了招呼。
「還是紅燒牛肉面吧。」
「不巧,牛肉已經賣完了。」
「那給我個蔥香排骨面吧。」
「排骨也沒有了。」
「那還有啥?」
「這樣吧,我最近正在試驗新菜品,酸蘿卜老鴨面。鍋里還剩不少,這頓就免單請你吃了,要不要?」瀟哥指了指廚房。
「可以啊。但免單就不必了,我按牛肉面的價錢給吧。」
「也行,吃完后給我提提意見。」
瀟哥撂下吃了一半的面,轉身進了廚房。兩分鐘功夫就端出了一大碗面遞到我桌上。不得不說,瀟哥很會花心思在賣相上:這碗酸蘿卜老鴨面,鴨肉質硬而不老,酸蘿卜晶瑩剔透,湯里還漂浮著幾顆鮮紅飽滿的枸杞子,酸爽的香氣直撲鼻腔、令人口舌生津。我拿出手機對的面拍了兩張,然后趕緊動起了筷。
——不出所料,很好吃!??
「厲害,我沒想到這個味兒的你也能弄。」我贊嘆道。
「哈哈,還有更多的正在開發!不是我說,超市貨架上你能看到的方便面口味,就沒有我復刻不出來的。」我的話讓瀟哥很受用,他都不裝一下謙虛了。
「期待你的下一個作品。」我附和著。
這時,鄰桌那位大姐放下筷子,轉頭說:「唐老板,可別說大話,我當年也是做過餐飲的。有一種口味的面,我敢說你沒法加到菜單里。」
我才發現這大姐是隔壁煙酒店的老板娘。
「王姐,你說,哪種口味?」瀟哥的語氣聽得出他非常不服氣。
「你做一個“鮮蝦魚板面”試試?」
藍色包裝的鮮蝦魚板面也是經典暢銷款,直到王姐提起,我才意識到它并不在復刻面館的菜單上。出于主廚的自尊,瀟哥吃了激將法,第二天便開始研究怎么做。他告訴我他買了幾包各個品牌的鮮蝦魚板面,打烊后一個人在廚房搗鼓。
一周后,瀟哥給我發來微信語音:「鮮蝦魚板面我已經做出來了,明天你可以過來試吃一下,免單。」
「試吃可以,到時我還是按照牛肉面的錢付吧。」我回復道。
「兄弟,這次是我非要叫你來的,再給錢就是看不起我了。」
「好,先謝謝了。」?
隔天,我如約而至,復刻面館的店門口貼著「休息一天」的紙條。我推門入店,瀟哥已經在里面等候多時。
我嘗過瀟哥的鮮蝦魚板面后,發現王姐說的不無道理:這一碗整體而言味道是不錯,但魚、蝦和面實在不搭調。先說魚肉吧,太嫩,翻幾下就爛了,和面糊在一起。而且吃的時候你還得小心魚刺,不能像其他的面那樣肆無忌憚地嗦入口中。蝦也有問題,瀟哥是照著某品牌的“鮮蝦魚板面”包裝上擺盤的,兩只整蝦放在面上。這么做好看是好看,可你得把它們拎出來剝殼,然后放回湯內浸泡再吃。剝了這倆蝦,我用了好幾張紙巾擦手才能重新拿起筷子,這個流程嚴重影響體驗。
我向瀟哥如實反饋了“鮮蝦魚板面”的這一系列問題,第一次看到他對于自己做的面條露出幾分失望的表情。
「別跟鮮蝦魚板面死磕啦,為了這個面你每天除了牛肉排骨又要多料理個魚和蝦,不嫌費事?」
「確實,這個面做起來很操蛋。」
「不是我說你啊,兄弟你花了太多心思去鉆研菜品了。現在的菜單已經夠豐富了,如果你想要把這店做出更高的人氣,不如把店面的設計改一改。」
瀟哥朝店內環視了一周說:「我也知道這里面有點兒簡陋,但哪來的錢做裝修啊。就這樣唄,把菜做好,酒香不怕巷子深!」
「這話不完全對。我是廣告業的,知道現在做餐飲,有時店鋪的“顏值”甚至比菜品本身更重要。有的網紅店你知道吧,說不上好吃,但多的是人排隊去打卡。沒有那么多錢搞裝修,我們可以從簡單的做起。比如你貼墻上的這些,都是網上找的方便面包裝的圖片,有版權的。你這屬于商用,這些公司雖然不會在意,但你已經侵權了知道不?」
瀟哥聽進去了我的建議。我倆約了個周末早上到復刻面館,我拿自己的單反給瀟哥做的面拍照,然后用PS修圖后印成了大張海報,換下了原先貼在墻上的圖。此外,我還幫他重新設計了菜單,給每一道面都配上了照片、彩印封膠再裝訂成冊。一共做了七本,店里每桌放一本,另外一本留著備用。
瀟哥很感激,說這本菜單的檔次看起來跟他之前打工的連鎖餐廳的菜單有的一拼。
店內我們成功拿最低的成本做出了最大的優化,但店外門口招牌上的字體卻始終有點膈應我。
「你那“復刻面館”紅紅綠綠的四個大字,最好也得重做一下。」
「這……兄弟,設計上我全聽你的。除了一樣,就是招牌上的字的顏色你別動了,就那樣挺好。」
「OK,但我建議你弄一個Logo放前面,也就是商標,不然就那么四個字擺著不好看。你也想把復刻面館做成一個品牌,對吧?」
「行,全權交給你去做,做好了我放上去。」
我用上班時午休的時間給復刻面館畫好了一個Logo。為了配合紅綠的字體,著實費了我不少腦細胞,但我很樂意做這個,因為瀟哥看了后根本不會提任何修改意見,直接采用。他說要按市價給我酬勞,但最后我只收了他一點物料和印制費用,設計方面就當我請客了。
漸漸地,我發現復刻面館在點評APP上的評分有4.4,連帶圖評價也有上百條了。不知道兩三年內有沒有可能看到瀟哥在本市再開一家分店。
12月,我回老家休了一周多的年假。從老家坐飛機回來繼續上班后,這天又去復刻面館。
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多,可我發現霖子不在收銀員的位子上,幫廚也換了人,從妹子變成了一個男的。
我沒有格外在意,心想幫廚幾個月換一換也正常,霖子可能是去上廁所了吧。我朝瀟哥報了菜名就自己掃碼付錢了。
由于沒有服務員,我的面是瀟哥親手從廚房端出來放到桌上的。他看上去有點陰沉,跟我簡單寒暄了兩句就回到廚房繼續忙活。
吃完飯,我出門右拐到隔壁打算買包煙。
「剛吃完面?」老板娘王姐一邊正在用iPad看劇,一邊和我打招呼。
「對,來一包中華。」
王姐取下煙,放到柜臺上。正在我拿出手機掃碼的時候,她突然表情變得神秘兮兮,壓低嗓音說道:「你曉得不,他們面館出了點事兒。」
「出啥事了?」我有些驚訝。
「就是霖子。你說這人吧,輟學投靠表哥進城打工,老老實實收銀不就好了。他偏偏老愛去對之前那個幫廚小妹動手動腳的。那天女孩子的家里人直接到店里把她拉回家了,走之前還打了那混小子一耳光。據說要不是看在唐老板跟女孩子的哥哥是朋友的份上,那家人都想報警處理了!唐老板后來還打了一筆錢去給人家道歉。」
「我靠,以前就察覺霖子不靠譜,沒想到手這么臟。」?
出乎意料,但又是情理之中。一個十八九歲的輟學生,平時收個錢、端個面都那副懶洋洋的德行,你能指望他能干出啥正經事。
「切,你還不知道更臟的地方,小唐還發現了他偷錢呢!」
「怎么個偷法?」
「他印了張自己微信賬號的收款碼,讓客人掃。」
「從啥時候開始的?」
「說是已經偷了一個多月了。」
「等下,我好像沒有發覺。每次付款時我會特地留意的收款方的信息,確實都是唐瀟自己的號。」
「哎!那小子賊精,遇到你這種熟客就放小唐的收款碼,要是不認識的客人就放他自己的。」
「操!」我脫口而出,「難道瀟哥從來沒發現帳有問題么?」
「發現個屁!小唐做廚師出身的,做菜的業務水平沒得說,但在經營上太大條了。這段時間他不是經常搞促銷活動么?什么“嘗新菜品贈飲料”,還有“雙人餐第二碗半價”。你也曉得,他為了省錢,連攝像頭和播報收款到賬的音響這些基本的東西都不舍得買來放在店里,就讓他表弟鉆了空子。」?
「所以瀟哥就把霖子開了?」
「不知道,反正那天打烊后,我聽他把霖子訓了一頓。霖子也還了嘴,動靜特別大,第二天開始人就沒來上班了。」
從王姐這兒聽了八卦出來,我心里很不爽,想找個機會和瀟哥聊聊。但轉念一想,這確實是瀟哥店里的事,我一個外人插手有點不合適。瀟哥出了社會這么多年,這點事兒應該自己可以妥善處理。
——后來發現,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圣誕節前夕,我又來到復刻面館,想吃一碗牛肉面。但進去了發現,里面坐著八九個面露兇相的陌生男人,占著六張桌,就那么干坐著也不點菜。廚房里幫廚不見蹤影,而瀟哥一個人在按著手機,好像是在和誰發信息。
我走進去,對瀟哥問話:「兄弟,這是咋回事兒?今天還開業不?」
還沒等瀟哥說話,背后其中一個男人先開口了:「你眼瞎嗎?這里沒有位子了,要吃去別處!」
瀟哥走了出來說:「不好意思啊,今天有點狀況,你走吧,咱們改天再說。」
我轉過身掃視了一周,這幾個男人都在盯著我看,有兩個男人還在用馬克筆在我給瀟哥做的菜單上亂涂亂畫。
——得,今天的面,老子吃定了。
我走出面館,給正在附近籃球場打球的幾個哥們兒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讓他們有條件也多叫幾個人過來。這幾位雖畢業多年已經沒了曾經的一身腱子肉,但壯實依舊。尤其我那曾經的上鋪兄弟坤子,校隊主力,近1米9的大個兒,體型上、氣勢上都不虛任何人。
二十分鐘后,來了十四個人,里面有我的哥們兒,以及哥們兒的哥們兒,他們運動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趕過來了。我領著他們走進了復刻面館,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里面的陌生男人們看到這排場有些驚訝。
我開門見山:「我們想吃面,幾位既然吃完了,方便的話讓個座。」
「要是不方便的話呢?你們想咋的?」離我最近的男人抬起頭,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
但比起痞氣,坤子也不逞多讓,他從人群后走到前面說:「說實話,不方便的我們哥幾個也遇到過不少,在球場上找茬的、搶場地的。我們跟那種人動手也不下十次了,至今還沒輸過。」隨后,他單手抓起籃球,往右手邊的桌上一拍,力道不大,但震懾性十足,那倆正在菜單上涂畫的男人放下了筆。
我另一個哥們兒接著說:「大不了動完手了咱們一起去派出所報到,年底了,我里面認識的朋友正愁想多抓幾個“黑惡勢力”沖沖業績。」
「誰是黑惡勢力?這里哪有黑惡勢力?你們嗎?」聽到那四個字,剛剛說話的男人坐不住了,努力攪渾水的樣子讓人發笑。
于是我說:「我們互相拍個照,發網上讓大家評評覺得誰更像黑惡勢力,行不?」
「操,咱們走吧,改天再來找那個癟三。」坐離收銀臺最近那桌的一個男人說話了,看來他就是領頭的。
我們這邊的人走到門外讓路。目送著這幫人魚貫而出、消失在視線里后,瀟哥出來向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一道了謝。有幾位剛好沒吃晚飯的留了下來,瀟哥請了他們各一碗面加免費酒水。
面館周圍的人都知道這家店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當我的朋友們吃完離開后也沒有客人進門。被陌生男人們的陣勢嚇跑的幫廚小哥也從外面回來了,跟我和瀟哥打完招呼后到了廚房去洗刷碗筷。
不到8點,瀟哥早早關門打烊,開了兩瓶啤酒,跟我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霖子并不是被辭退的。這傻缺之前在玩網絡賭博,輸光了自己的那點存款,還找放貸的借錢繼續賭,最后慌不擇路偷起了店里的錢。現在放貸的追著要他還錢了,他就四處躲起來,不敢回出租屋也不敢再到店里。連瀟哥也不知道他現在的下落。于是,這幫收錢的馬仔就來復刻面館,讓瀟哥要么想辦法交人,要么想辦法連本帶利湊齊三十多萬欠款幫表弟還了。
「霖子這貨真他娘的坑啊!」看著瀟哥一臉憔悴地述說著表弟的蠢事,我聽得拳頭都硬了。
瀟哥從不在自己店里吸煙,但今天他破例點了一根,深深地吐了一口,對我說:「幾年前,我還在火鍋店打工時,也遇到過一桌找事的狗卵。他們吃完后找了只蟑螂放菜里,被監控拍到還想嘴硬不給錢。先是砸了我們的桌椅,又把火鍋端起來往服務員身上潑。最后被我們店里十多個人一起揍了......那時說上就上,但現在不敢隨便動手了,大概是因為我老了吧。」
「不,是因為現在的店是自己的,弄壞東西會心疼。」
「有道理。」
「話說回來,瀟哥,別去管霖子的破事了,他欠的高利貸就是個無底洞。早點跟他撇清關系,讓他爸媽去解決吧。不然你這面館還想不想開下去了?」
「唉,你不知道,當年我爹媽死后,是舅舅一家資助我上學的。這死崽子再混賬,我也不能不管他。」
聽到這里,我知道再怎么說也勸不動瀟哥了,就像我勸不動他改掉門口招牌上“復刻面館”的字體和顏色。我們倆沒再繼續就表弟的問題深入討論,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干了6、7瓶啤酒。
臨走時我對他說:「以后那幫人再來堵你的店,給我打個電話。」
瀟哥說:「好。」
后來的好幾日,我路過復刻面館,只能看見玻璃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因店主有事,暫停營業一周,深表歉意」。期間我在微信上問過瀟哥人是否已經找到,他說還在找。除了幾條尋人啟事,他的朋友圈也沒有再更新。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我再次路過復刻面館時,發現仍沒有營業的跡象。我又走進了煙酒店,看王姐知不知道點什么東西——瀟哥和復刻面館的近況、霖子的下落,什么都行。
「不曉得,」王姐說道,「我只曉得那種欠了巨款的人,最后能去的地方就幾種。」
「哪幾種?」
「把手機、身份證全賣掉跑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打短工,做一天是一天。」王姐搖了搖頭,接著說「新聞上也有跑路去國外的,到東南亞的緬甸、柬埔寨這些國家加入犯罪團伙做殺豬盤、網絡賭博啥的。反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也可能跑回鄉下去了。」我說了個沒有依據的猜想。因為就憑瀟哥表弟的性格,吃不了跑去外地當“三和大神”的苦,更別說偷渡去外國,「算了,那崽子怎樣我不在乎,瀟哥是個好人,希望他能早點回來重新把面館開起來。」
「小唐的面誰不饞啊,都有好幾個人來我店買酒的時候問過為什么隔壁還不開門!可是就算他現在開了,放貸的狗腿子們肯定會再來騷擾,說不定哪天還會砸門、潑漆、找個什么病人來店里鬧……高利貸的手段黑得很喲,這樣的話大家能吃得安心么?」
「也是。」
表弟的事情沒解決前,恐怕是吃不到瀟哥的面了。
又過了一段日子,突然我收到瀟哥給我發來微信:「今晚有空來面館嗎?咱倆最后再喝一次。」
我推掉了跟朋友晚上的聚會,來到了復刻面館門口,玻璃門上仍舊貼著那張「因店主有事,暫停營業一周,深表歉意」的紙條。店里面黑漆漆的,瀟哥只開了廚房的小燈,隔著玻璃招手示意我推門進來。
我有很多想問他的,但他讓我先等等,然后進入了廚房。我也默契地保持沉默,找了張中間的桌子坐了下來,閉上眼睛聞著飄出來的絲絲香味,知道他在做紅燒牛肉面。
瀟哥端出了兩大碗面,又從冰柜旁的箱子里拿出最后四瓶啤酒。
「兄弟,今天準備得匆忙,料不如以往好,不嫌棄的話將就著吃。」
「我嫌棄個屁,等這碗面等了快一個月了!」
我嗦了兩口面,然后開始正題——詢問他表弟的事情。
「霖子那狗東西么,呵呵,已經沒了。他找了個沒人的出租屋,撬開鎖,在里面躲了幾天,然后在半夜打開了煤氣……」瀟哥很平靜地說完這些話,說完悶頭繼續吃面。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處理完他的后事,回鄉下找個事做。」
「兄弟,我知道你很自責沒有管好他,但你真沒必要去替他給你舅舅家盡孝。」
「……」
「換個城市發展吧,賺了錢每個月打一點回去給他們就行了。看看APP上客人們寫的好評,以后你在餐飲業肯定大有作為。」
「不換啦,兄弟。我爹媽是在去城里的車上沒的,現在我表弟也是在城市里沒了。這些年我在城市里吃的苦頭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瀟哥拿起一瓶啤酒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地放下,感嘆道:
「唉!可能終究城市跟我八字不合,克我!」
臨別的時候,我和瀟哥互相緊緊擁抱,我拍著他的后背,告訴他,如果有朝一日他還會回來,一定要告訴我一聲。瀟哥只是笑笑,沒有回答我。
春節過后,我從老家再次回到這個城市時,看見招牌上四個紅紅綠綠的“復刻面館”大字、連同我畫的Logo都已經被拆掉了,只留下一絲淡淡的印記。玻璃門上的那張紙條上的字也終于換成了「門面轉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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