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賈公有一面鏡子,原先是倭人的異寶。
早在賈公還不是郡公的前朝,它從遙遠的邪馬臺國渡海而來,由卑彌呼女王的使臣進獻給了大魏的皇帝。
當時在位的是明帝。他曾問此鏡的神奇之處,倭國的使者答道:“這是卜鏡。君王若照之,能知世運的興衰,政令的得失,國祚的長短;凡人若照之,能識自身的善惡,人生的功過,命途的兇吉,……前日,我等的女王攬鏡自觀,看見了陛下疆土的異象,故而送來警示陛下。”
明帝聽完,大為震驚,因為他是個自認為勵精圖治的皇帝,萬沒想到會有丟掉江山的危險,于是趕緊拿起鏡子照向自己。出人意料的是,那鏡里沒有顯現健康俊朗的龍顏,反而只有一張病榻橫在中間。
“嗯,這是什么意思呢?”
明帝覺得自己遭到了愚弄,拈須看著使者。
使者們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這時,從群臣班尾響起了一個發顫的少年聲音:“陛下,臣以為:這鏡子是想提醒您,您一人擔起了天下的重擔,要妥善保重身體才是。”
明帝聞聲愣住了,抬頭找了一會,這才發現身為尚書郎的賈公。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也許吧。不過,朕還是無法相信它。”
他笑了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于是一邊把鏡子鋪在席上,一邊點手叫賈公上前來。
賈公連忙戰戰兢兢地膝行過去,低低地向皇帝探過身子。明帝笑瞇瞇地摟住了他的脖頸,一把就把他的頭摁了下去。賈公不知道會照出什么來,緊張地閉上眼睛,卻不想,大殿里隨即爆發出一陣歡笑聲。
“哈哈哈哈哈。”
賈公有些疑惑。睜開眼,只見那光潔的鏡中什么也沒有,卻有三匹怪模怪樣的馬。它們臉又長,眼又圓,六個大鼻孔還哼哧哼哧地喘著氣。
賈公愕然了,他縮起腦袋,惶恐難當。明帝注視著他那不甚端正的容顏,再比照三張毛茸茸的馬臉,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
賈公伏在地上不想說話。
明帝一直笑了很久才笑夠,最后哼了一聲:“哼,什么寶鏡!朕如今春秋鼎盛,基業穩固,何需這倭人的邪物?尚書郎,你既然能照它,這玩意兒還是留給你去照吧。”說罷,便把鏡子一推,將它惡作劇般地賜給了賈公。
賈公心中又羞又氣,這時接到皇帝的賞賜,只得裝作很高興地謝了恩。但是他剛一到家,就用力把鏡子扔到了地上,淚如雨下。
他哭得很響,連隔著院子的母親也被驚動了。母親過來后,賈公眼淚汪汪地說了原委。他本以為一向嚴厲的母親會責怪他,卻不想她竟一笑:“好孩子,你不必哭。你做了一個忠臣該做的事,很像你們賈家的孩子!皇帝羞辱你是他的過失,媽媽卻為你驕傲。”
賈公受到鼓舞,這才不哭了。母子二人一起把鏡子拾起來,鎖進了柜子深處。賈公為了避禍,對外則說:寶鏡已經送進家廟,不復見于世人。一開始大家都不信,但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這件事。
就這樣,賈公平安遂順地度過了三十年。
這三十年間,世事果然有了很大的變化。先是魏明帝覽鏡后很快染病死亡,然后是大魏換成了大晉,三國轉變為兩國。賈公身處變亂鼎革之際,卻因為和司馬懿家族的過從,始終仕途通達。他從尚書郎一路攀升到車騎將軍,即將加封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尉。家人們都說,這一定是寶鏡在默默地庇護。賈公本人也信以為然。
但是,就在前幾天,他突然把鏡子找了出來,要將它送出去了。
(二)
事情是這樣的:
賈公在大晉的朝廷上雖然位高權重,但卻有兩個政敵,關系勢同水火。他們眼熱于賈公的得寵,很想找理由把他趕出京城。正巧這時西方傳來邊警,兩個人就跑去向皇帝建議說,只有請賈公這樣的得力重臣去邊疆坐鎮,才能護佑西陲云云。
皇帝點頭同意了,但賈公并不同意。因為對他們政治家而言,派出京城等同于貶謫,這一生還能不能回到皇帝身邊,實在是難以預料的事。
為了能留在京城,賈公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火速讓已有婚約的女兒和太子完婚。太子要是舉行大婚,自然不會立即把老丈人趕走,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是要讓太子即刻成婚,勢必要打通皇帝這一關。賈公思來想去,只找到了一條討好皇帝的辦法——
眾所周知,大晉的武皇帝是一位雄才偉略之主,而他的太子司馬衷卻智力低下。武皇帝后半生最關心的問題,就是憑這個兒子的智力能不能運轉一個人口三千萬的帝國。
為了搞清楚這個疑問,他采取過很多辦法,其中包括很多巫術和占卜,但是這些努力都被太子一黨暗中阻撓。最近一段時間,他又當著賈公的面說起了自己的憂慮。賈公是聰明人,皇帝剛一張嘴,他就從中發現了機會。
于是賈公下定決心,趁著公暇之日,關上了大門,支開了仆從,獨自一人跑到母親從前的寢室,翻找出了三十年前藏鏡的柜子。
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現在那柜子上滿是灰塵。賈公懷著感慨的心情拂開積灰,手持小錘,叮叮鑿開了第三格的銅鎖。猛然一拉,一塊褪色紫錦包裹的鏡匣出現在眼前。
賈公小心翼翼地把鏡匣捧出來,一點一點揭開錦布。紅鏡匣散發出積年的腐味,吱扭一聲,吐出個金光四射的銅質大圓。
“嗬,到底是寶鏡。過了三十年,一點也沒有生銹。”
賈公心中暗喜,用兩根手指捏起雕刻成麒麟形狀的鏡鼻,把鏡子翻轉過來。正面的大圓果然如一痕秋水,把世界纖毫畢現地映照出來。
不過,有件事頗為奇怪。賈公正對著它時,那上面顯現的卻不是他,而是一個遠遠站著的人。賈公心生疑慮,遲疑地把臉伸近了。那鏡中之人看到他,好像大受感動似的,也晃晃悠悠地朝他走來。他越走越近,越走越晃,越走越急。等到了近前,賈公倒吸一口涼氣:這竟是個無頭的男人。
這男人渾身上下中滿了白羽箭,滿是黑色的血污,左手持著一張弓,右手抓著一顆頭顱。賈公一邊哆嗦,一邊瞇起眼睛看他,只見那顆頭顱還在猙獰地笑,脖子下的一圈紅痕“啪嗒”“啪嗒”地滴著鮮血。
“你是誰?”賈公渾身發冷。那顆人頭只是笑,卻不答。
“你到底是誰?”賈公呼吸急促,大聲吼叫。
于是那人頭睜起眼睛,蓬起怒發,從蒼白的嘴里發出了一聲:“是我。”
這兩個字咬得極重,好像是從黃泉里傳來的,聽上去又遠又沉又瘆人。賈公忙把鏡子反扣過來,長長地出了口氣。
“天。”他頹然地歪在一邊,目光停在金黃色的寶鏡背面。麒麟狀的鏡鼻四周列著龜龍鳳虎等怪獸,個個睜著嬉笑的眼睛望著他;環繞在外的還有許多詭異的文字和小釘,滿滿當當的真像蛤蟆的毒疣。
“晦氣。”賈公仰過頭去,揉起自己的眼睛。然而,就在他揉眼的瞬間,似乎從這一面上也瞥見了奇怪的東西。他惴惴不安地側起身子,斜對著寶鏡的背面。那個光潔的大圓閃動一下,竟然也浮出一個人臉。
當然,這張臉也不是他的,而是一位銀絲滿鬢的慈祥婆婆的。
賈公凝視了片刻,一下子感到很委屈。
“母親!”
他叫了一聲,昏死過去。直到家人們找到他時,才把他扶回臥房。
(三)
一天之后,賈公醒了。
他連一口水都沒去喝,就命人將鏡子取來,懸掛于自己的床頭。那鏡中和鏡背之人仍然存在。賈公熟視良久,幾次想張開嘴巴,但最終什么話也沒說。
他下了床,把有無頭男人的一面朝向墻壁,把有母親的那一面朝向自己。但凡有人經過,他就把鏡子翻轉過來,讓這個人也照一照鏡子。結果所有人的臉照上去,都無一例外地出現了那位無頭的家伙。
“真是怪了。”賈公咬牙切齒地說。
他本來急著要把鏡子上呈皇帝,現在看來已經不能了。不僅如此,就在他昏迷期間,賈家的兒女仆從斗膽把那枚鏡子懸在影壁上,一個一個地照了過去,結果大家都看到了無頭男人,卻都不認識他是誰。按照流傳已久的說法,這鏡子能照見主人的仇家,大家便覺得那人一定是賈公手下的冤魂。
事情到了這份上,恐怕連賈公的名譽也要保不住了。賈公對著鏡子,不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憤怒。他現在極力地想除掉無頭男人。
三十個巫婆神漢和名山道士被秘密地請進賈府。他們拿出各種法器,跑到府中的各種犄角旮旯跳舞,卻沒收到任何效果。就在這時,一位名叫韓壽的年輕儒生提醒道:“寶鏡和無頭男人都是至邪之物,用神道之法或許不能鎮壓;但既然太夫人也隨之出現,似乎隆重祭祀一番才是正途。”
賈公聞言,不禁跌足,覺得他說得非常有理。無頭男人既然和母親一正一反地出現,兩者之間必有什么聯系。不如趁此機會,向兩者都獻上貢品,或許會讓無頭者回心轉意,就此消失呢?
賈公頷首之后,兩桌少牢之具被端進了母親的院子。他叫人把鏡子請到院中,用高檔的蜀錦懸掛于供桌上方;自己則穿起朝服,親自率領妻妾兒女、子弟學生、門客仆從共三百多人向鏡子行禮。
那鏡子背面的老婆婆果然因此而喜悅。她垂下慈目,含笑看著這隆重的場面,可是猛然一陣風來,鏡子調換了方向,又換上了那無頭男人的凄厲眼神。妻妾兒女嚇得紛紛逃跑;子弟學生膽戰心驚地偷偷議論;門客學生則建議賈公干脆解下鏡子,立兩個神主牌位,好讓這場祭祀名正言順。可賈公似乎想到了什么,執意不肯。
“我不認識那無頭的家伙,我不會寫的他的名字。”賈公背過身去,冷冷地說。
于是那面寶鏡就只好懸掛在供桌之上,繼續冷清地照著世界。無頭男人不僅沒離去,反而在鏡中放聲大哭。賈府也就從那一天起,夜夜能聽到凄慘的哀鳴……
與此同時,賈公也開始頻繁地夢到母親。
在把鏡子懸掛院中的那天,他獨自在供桌前站了很久。寶鏡背面母親的臉龐,雖然被神獸、銅釘分割得支離破碎,但那微笑依舊讓他著迷。
賈公立在這笑容之下,仿佛回到了童年還不及母親肩頭的歲月。那時候他就是從這個角度去看母親的。年輕而颯爽的母親,微笑就和現在一樣充滿了感染力,她時常撫摸著賈公的頭,柔聲講述一些父親的往事……
賈公知道,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出身望族的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為了不辱沒賈氏的門楣,她總用嚴格的教義來約束兒子。在賈公的年少時代,聽到的往往是這樣的教訓:
“做人應當光明正大,應當以忠孝為本。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母親講到這里,總不忘拿父親舉例:“你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的忠義從年輕時就聲名遠播。他曾為朝廷守城,結果被叛軍捉住了。叛軍的首領叫他下跪,他偏不,梗著脖子說:‘我是朝廷的命官,只會拜官長,怎會拜亂臣?’他這般忠義,連敵人都很敬佩,最后是叛軍中的人冒死把他放走的。你看,這是不是做人的楷模?”
賈公想著母親歪頭講話時的憨態,想著那和藹的聲音,不覺跟著點頭。可是秋風掃來,眼前空無一物,賈公抬起頭,茫然不知所在。
三十年回憶在心頭打馬而過。
對于這半生,賈公不知該怎么評價。但他很肯定,自己今天能擁有這一切,都不來自母親的教導。他不僅沒按母親說的那樣,把“忠臣”做下去,反而為了榮身存命,最終站到了她的對立面。
像高平陵政變之時,他若不向叛亂的司馬懿家族輸誠,怎能保住他的官爵;諸葛誕在淮南聚兵之時,他不向司馬昭進讒,又怎會獲得大將軍府的垂青?每一個驚濤駭浪般的時刻,他都不能像當年勸諫明帝時那樣單純。他只能順著時勢,踏向母親所反對的崎嶇小路,茍且,茍且,再茍且,才能在這亂世中幸存。
并且,天命對他也是眷顧的。他雖然遭到朋輩的羞辱,士族的非難;雖然休掉了發妻,利用女兒的身體去討皇室的歡心……但驀然回首,他如今已是位極人臣。天下之大,還有哪一家能比肩河東賈氏的名聲呢?
昔日的忠臣之子,今日的開府權臣。所遺憾者,不過沒有讓母親滿意而已。
事實上,這也不算什么問題。母親在日,賈公已經為她獻上了人世最好的奉養;西行之時,皇帝親自派黃門侍郎前來吊喪。人生榮耀已極,母親難道不該滿意嗎?
賈公又一次注視著母親的微笑。
“如果她真的滿意,也許就不會和我在這相見了。”賈公一瞬間又沮喪了。
他想起母親日漸衰老之時,自己其實是靠謊言和母親相處的。那時大魏已經禪讓給了大晉,母親看著兒子泰然的臉色,還以為自己活在景元年間;等到朝廷頒給她詔書上寫了“晉”的國號,她破口大罵,直到這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就是篡位者的主謀。
賈公猜測,是不是到了黃泉,母親發現自己背叛了她,這才把那無頭人請出來呢?
賈公想不明白,夜里又夢見了母親。夢中的母親只是笑,慈祥而歉意地面對著世界。賈公像小時候犯了錯誤那樣,又緊張又興奮地揉著袴帶,卻不知如何才能重獲母親的歡心。
“媽媽——”
他怯怯地開了口,笑著往她身邊湊了湊。然而母親轉過臉來,凝視著他,冰冷的目光立刻結束掉他那造作的笑容。
賈公垂下頭,眼睛偷偷瞟著。母親那一張枯槁的臉龐,真像死灰一樣。
“你……”
過了許久,從那松弛的嘴角里才吐露這一個字,就再不能說下去了。母親顫巍巍地喘著氣,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在顫抖;深青色的眼窩好像包藏了一生的淚水,又悲切又憤怒地望著兒子,簡直像利箭射穿了賈公的心。
賈公噗通一聲,雙膝跪下,但母親嘆口氣就轉開了眼睛。她冷漠地偏過頭去,繼續向別人抱歉似的笑著。
賈公一瞬間驚醒過來,潸然淚下……
實在沒有辦法了。
這天醒來,賈公走到鏡子下面,立了兩個神主牌位。一個是母親的,另一個是空白的。賈公親自提筆,在那空白的木牌上寫下了神主的姓名,又把它展示給母親看。
鏡中破碎的母親垂下眼睛,飛揚了嘴角,看到那兩個字是:
成濟。
(四)
成濟。
賈公每每回首往事,總覺得這一生對不起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母親,另一個就是成濟。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那一天刺殺高貴鄉公的時刻,他也許就不會叫成濟上前了。
那時是暑熱的五月,柳條拂過洛陽燥熱的通衢,蟬鳴吵得人心里發慌。
大魏天子曹髦感受到司馬昭“路人皆知”的篡逆之心,突然拔出劍來,帶著僮仆和太監殺向大將軍府。
盡管一天前已經有小人告密,但是司馬氏還是準備不足。洛陽城中幾家兵馬都被人絆住。不知怎么回事,身為中護軍的賈公竟然成了司馬氏抵擋大魏天子的最后一道防線。
天子親自來誅殺叛臣,這是誰也不能阻攔的事。士兵面對這非常的場面,都紛紛降低了戈矛。而天子的仆從看到整隊的官軍,也瑟瑟縮縮不敢前進。
于是這場丑惡的權力斗爭,竟變成了天子和賈公兩個人的對壘。
賈公當時的心情,就像在眾人面前被猛然推進決斗場那樣,感到既激動又恐懼。他反復對自己說,這一天終于來了。
作為司馬家的心腹,他絕不能讓天子再前進一步,這是他從擔任中護軍起就明白的使命;但是作為大魏的忠臣之后,作為母親的兒子,他又不能親自揮劍,邁出那“艱難的一步”。
那一步看似簡單,但是一旦做下,就是萬劫不復,就是永世的污痕。
賈公感到一陣燥熱,渴望一個依靠,他不由自主地沉下面孔,不去看天子的怒容。他的眼睛在矛戟的森林中反復搜索。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它與成濟相遇了。
丹陽人成濟,一個不受重用的南方人,現在站在這里,是多么好用的一柄武器。
賈公定了定心緒,使了一個眼神,成濟的鐵戟于是一動。
“弒君?”
在那時成濟的腦中,一定閃過了這個并不新鮮的名詞。他摸著鐵戟,眼睛里滿是狐疑。
雖然眼前的這個少年,是一個被人忽視的孩子。他氣鼓鼓地站著,亂揮著劍,好像在揮舞他的玩具。誰又能把他和神圣的天子視為一體?但他仍舊是天子,是萬民的君父,是天下名義上的主人;他的一柄斬蛇劍是赤帝的寶藏,不僅可以抹去司馬家全族,也足以讓成濟粉身碎骨。
成濟低下臉來。
真殺嗎?
他抖抖鐵戟,心虛地望向賈公。賈公躲在衛兵的槍戟之后,鐵青了臉色,猶如梟鳥立在黑影中。
那一瞬間,兩顆心尖都涌起了萬丈的波濤。
身份、名望、家族、財產、父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殺人——或者不殺人的理由。
殺天子,便是與世人為敵;不殺天子,便是與司馬家為敵。但殺不殺這少年,自己的性命都已被推在懸崖邊上。
賈公回憶起文帝、明帝、齊王三代人驕橫的模樣;眼前閃爍著寶鏡中“三馬”的畫面。他想到了事成之后種種可能,覺得那柄天子劍的危險很遠,那司馬家的賞賜很近。
“身處亂世,我能有什么辦法?”
他下定決心,不由得切斷了所有的干擾之源。
殺。他喊了出來,本想喊得清楚明白,但嘴巴因為緊張過度而滿是粘液。
成濟已經聽到了,但不敢動。賈公感覺氣悶。
殺!
他挺起身子,再次用力大吼;眼睛也隨之睜大,像血一樣紅。
司馬公養你們,正待今日!你不殺他,難道等他來殺你嗎?!
全軍聞得這怒吼,猛然發抖,肅然地像秋風掃過一樣。成濟聽到這怒吼,心靜了不少。他朝著天子快步走來。
少年的皇帝就站在面前。十幾歲的身軀嬌嫩得像一支花,只要用手一戳,就可以粉身碎骨。
成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滑稽感。他把猙獰的鐵戟對準了少年。
少年昂起頭,垂下了只有神明才配擁有的睥睨的眼神。
成濟,你敢!
成濟冷笑,攥緊了長桿,就像褻瀆神像一樣心情愉悅。
“司馬公,你可一定要記得我。”
他大吼一聲。吼聲蓋住了心跳。鐵戟朝著高處飛去,天子的血從胸前飛濺出來。
那一瞬間,成濟渾身的血都是熱的,
那一瞬間,賈公渾身的血也是熱的。
這之后的事情,賈公就有點想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弒君之后,自己渾渾噩噩地驅散了士兵,躲進了大將軍府。弒君的消息傳遍洛陽,轟動世間的時候,他正在府里哆嗦著飲酒。
至于聞變的司馬家族,是怎樣像從地里冒出來一樣,飛快地跑到死皇帝身邊哭泣的,他不甚了了。他只知道,在那一天,歷史被創造了。
中國從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大街上弒殺皇帝,就發生在本朝本年本月本日。人們感到,自古以來所有建立在儒家道義上的大廈全然崩塌。
激憤的情緒像發怒的大海般在洛陽城上空翻騰。五月二十六日,懾于內外壓力,大將軍府終于下達了命令,公開對這次弒君案的主犯進行問罪。
作為一切源頭的司馬昭,自然不在名單之上;而作為現場指揮者的賈公,自然也不在名單之上。
太子舍人成濟最后因弒君而被殺。
這個當街刺死天子的罪臣,實在可惡,為了肅清他的遺毒,賈公提議將他夷滅三族。逮捕的官軍就由賈公指揮,當他們開到成家的時候,成氏兄弟跑到房頂上,指著司馬家的方向破口痛罵。
賈公為了不讓他們說出更多的話來,叫士兵立即放箭。成濟渾身上下被射了千百個創口,從房頂滾落下來。士兵們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被捧到賈公面前。
當時的賈公看著成濟圓睜的眼珠子,感到既驚異又厭惡。他實在不知用什么表情去面對這顆人頭,只好冷酷地哈哈大笑。
人一死,什么都結束了。那時的賈公覺得心安。但是今天他對著寶鏡,再次面對這雙眼睛時,卻怎么也不能直視了。
他淡淡地說:“也許當初,我們不該做到那份上。”
賈公還想說些什么,可也沒什么人愿意聽了。世上參與這件事的人,一個一個都死了,現在只剩下他一人。
史官早已按照司馬氏的意思,寫好了全部的歷史。無論他今天再作何補充,都不會挑戰晉王朝的權威。在晉的史冊里,司馬昭就是大忠臣,他賈充也是大忠臣,反賊只有成濟他們。
當然,大晉的人民是不會表達異議的,除非母親也可以算在內。
賈公一直記得母親那天的反應。
弒君發生的當日,他拖到半夜才回到家。母親聽說了這等丑聞,從下午就坐在院中哭泣。她不知道前因后果,只聽說是成濟弒君。因而等賈公進門的時候,她捶著地罵道:“成濟啊,成濟!你這個不忠不孝的畜生。”
母親當時并沒有正面對著賈公,所以賈公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真相。不過有件事他記得很清楚,在他夷滅成濟三族之前,母親從成家的犯人中討來了一個孩子。
(五)
賈公想起了這個孩子,于是事情終于有了著落。
他把過去侍奉母親的仆人都叫到自己的院中,讓老管家逐一辨認,很快就找到了母親當年拯救的那個男孩。
此人如今叫賈華,已經二十歲,被提到賈公面前時,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
賈公熟視他的容顏,嘆息一聲。
“你呀,真像我一個故人。”
他把鏡子從供桌上解下來,放到賈華面前。賈華瞥了一眼后,就側著身不敢去看了。
而鏡中的男人看到賈華,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提起人頭,湊到鏡前,眼睛里滿是熱切。
“孩子,孩子。”賈公聽到他口中那低沉而又悲戚的喚聲。于是什么都不必說了。
“看這情形,你的真名應該是成華吧?”賈公笑道。
成華紅著臉點點頭,止不住地發抖。
“我母親從犯人堆里救下你,想必是因為你的身份。”賈公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這些年你也受苦了。你不必害怕,我現在只想知道一個答案,了結一樁心愿——
“你就承認了吧,這鏡中的男人是你的什么?”
成華望著賈公,停了一會,眼淚忽然大顆大顆地滾在地上,
“這鏡中的男人,正是小人的父親。”
賈公一聲長嘆,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
成華哭著說:“太夫人當日怕成家絕后,就從犯人中救出了我。她把我安排在身邊,想留住我一條性命,好叫我侍奉家父的亡靈。”
“哦,亡靈?”
“是的。”成華道,“太夫人在日,也曾照過這面鏡子,那時鏡中就映出了家父的亡靈。太夫人從家父口中得知了原委,不忍見家父魂無所依,就叫小人保養鏡子,得便與家父見面。十年之間,小人年年如此,一直到太夫人下世,這才與父親斷了聯系。”
“哦,是這樣。那這就是鏡中異象的來源吧?”賈公長舒一口氣,“那太夫人離世時,想必也囑咐你什么了?”
“是的。她叫小人嚴守秘密,永遠不要說出來。她還說,她這一生少照了鏡子,致使郡公您一錯再錯,悔恨無極。因此她讓小人等您百年之后,就把鏡子帶出賈府,送還人間。”
“嗯,很好,你說了實話。你很不錯。”賈公急切地點頭,打斷了成華的話,他凝視著這戰栗的男人,笑著說:“你下去吧,我一定會賞賜你的。”便示意從人把他押了下去。
但是他剛轉過臉來,溫和的神情就煙消云散了。他把有母親的那一面反轉過來,徑直放進了鏡匣。那匣中已經深深地鋪滿了錦緞,足以將母親的微笑埋藏。賈公自己則直視著茫然無措的無頭男人。
“哼。”賈公笑道。
三天之后,成華的人頭被懸掛在洛陽城門之上。
賈公對外宣稱,成華曾經在外行竊,砍下過一個中年男人的頭顱。此案十年未破,所以才有那鏡中之人前來顯靈。
眾人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不過大家在看到賈公的寶鏡后,也就不再爭論了。
——不知何故,那鏡中之人在嘆息一聲后,永遠地離開了鏡子。連同賈公的母親一起。
現在那鏡子復舊如初,兩面都澄明如水,射出燦燦的金光來。一切不能入眼的骯臟之物都蹤跡難尋,就好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六)
又過了幾天,這面寶鏡終于被送進了皇宮。
武皇帝聽說了它的傳說,特地在昭陽殿里接見它。
當新嶄嶄的鏡子出現在皇帝面前時,他如愿以償地看到了一片盛世的光景。八位高貴的王子乘著馬車,在為朝廷勤勉地工作;百萬衣冠士族分布在江河兩岸,在為國家盡心地牧民。
武皇帝想起了太子,就看到鏡中的他在愉快地享用肉粥;想起了祖父,就看到司馬懿在洛水前鄭重地與蔣太傅盟誓。他想起司馬家篳路藍縷的創業之路,于是見到了久違的父親。
父親司馬昭還穿著大魏宰執的服色,正畢恭畢敬地陪侍在高貴鄉公身邊,真是一副忠臣的模樣。
“有這樣的父親真好。”武皇帝心下覺得,大晉的國祚一定能傳得久遠。
為此,他在興奮之余,還把寶鏡懸掛在了太極殿門前,向人們宣稱道:
宮內外的臣子和妃嬪,但凡有想來照鏡子的,都可以來大殿的丹墀上一試。誰要是能從鏡子里照到了國家好的景象,就可以獲得一份賞賜。
于是宮內外所有的達官貴人都興沖沖地趕來了。大家一一照過去,個個笑逐顏開。他們有的照見自己當上了大官,有的照見自己誕下了龍子,有的照見了天下的統一……沒有人照到不好的景象。洛陽的上空充滿了欣悅的氣氛。
只不過,在這無邊的歡樂中,也有個別人不愿來照鏡子。到了取下鏡子的那天,全朝廷中沒有來的,有兩個人。
一者是賈公。
他已經不需要再照鏡子了。
在他把鏡子獻給武皇帝后,他如愿以償地為女兒賈南風和太子衷舉辦了婚禮,又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太尉。八年之后,他親自統率大軍南征,平滅了三國中最后一個國家。
又過了兩年,他心滿意足地走了。據說走得十分安詳。他這一生中殺過皇帝,立過皇帝,甚至下一任皇帝都是他的女婿,再沒有什么能讓他覺得遺憾了。他十分心安。
另一者便是太子衷。
因為他一生中從未弄明白什么叫照鏡子,所以不太好意思去照。身邊的東宮屬官也樂于讓他安分守己,好不讓武皇帝看出破綻來。
有了賈家的扶持,父親的偏袒,他如愿以償地繼任為大晉的第二任皇帝——惠帝,又如愿以償地安享了十年太平。
到了元康九年,朝廷上出了一點異常,這才稍微影響了他的心情。而那時,皇后賈南風正磨刀霍霍,要殺掉飽受贊譽的太子遹,宮內外卻沒有一個像賈公那樣的重臣,可以抵擋皇后的乖張了。
人們這時又想起賈公的鏡子,想照一照預測下未來。可那寶鏡已經裝進了鏡匣,放在太極殿偏殿之中,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這一天,惠帝因不滿賈后的跋扈,獨自駕幸太極殿,突然心血來潮,要照一照鏡子。結果人們都找不到的東西,偏偏在這時出現。那鏡匣剛好從一個朽壞的書架上掉下來,端直摔在了皇帝的眼前。
于是惠帝當眾開了鏡匣,拿起那面鏡子。眾人一邊感嘆這番奇遇,一邊懸起一顆心,不知道會照出什么來。
然而,那鏡子既沒有照出什么奇景,也沒有映出什么奇物,只有白生生的一張團臉;仔細觀察,原來還是惠帝自己的。
惠帝笑,他也笑;惠帝揚眉,他也揚眉;惠帝哭喪著臉,他也哭喪著臉。
“啊,是了。他是我,我是他。鏡子的奧秘就是這樣。”惠帝說。
太極殿上的眾人面面相覷。
這時是公元299年。
(七)
公元316年,西晉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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