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人在夏天里想玩雪，冬天里就想吃西瓜。

2、謎

小時候奶奶給我猜謎，“青皮紅肉黑骨頭”。

近代人吳克岐的《犬窩謎話》卷二根據《紅樓夢》制作了一條謎語：

三十六回之“鳳姐兒請補金釧缺”射《左傳》“及瓜而代”，謂時方吃西瓜也。

馮夢龍《古今笑史·文戲第二十七·唐解元二詩》：

吳令命役于虎丘采茶。役多求，不遂，譖僧。令笞僧三十，復枷之。僧求援于唐伯虎，伯虎不應。一日過僧所，戲題枷上云，“官差皂隸去收茶，只要紋銀不要賒。縣里捉來三十板，方盤托出大西瓜。”令詢之，知為唐解元筆，笑而釋僧。

3、何名

西瓜又叫寒瓜。李白有“酸棗垂北郭，寒瓜蔓東籬”的句子（《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梁書·卷四十七列傳·第四十一·孝行》：

滕曇恭，豫章南昌人也。年五歲，母楊氏患熱，思食寒瓜，土俗所不產。曇恭歷訪不能得，銜悲哀切。俄值一桑門問其故，曇恭具以告。桑門曰："我有兩瓜，分一相遺。"曇恭拜謝，因捧瓜還，以薦其母。

《飲膳正要》里說，西瓜“味甘，平，無毒；主消渴，治心煩，解酒毒”（卷第三果品）。《本草綱目》也說，它能治“口舌生瘡、閃挫腰痛”等病，更妙的是，如果西瓜吃得太多，只要“用瓜皮煎湯飲服”即可（果部）。一些醫書（如清張璐《本經逢原·卷三·水果部》、日本丹波元堅《雜病廣要·外因類·清熱方法》，又胡建偉《澎湖紀略·卷之八·西瓜》）甚至認為西瓜是“天生白虎湯”，如中暑之類，只需灌西瓜汁即可。所以滕曇恭的母親得了熱病，正好以“寒瓜”解之，因此滕曇恭才會千方百計地去找來。

又《南史·卷五十九·列傳四十九·任昉》：

武帝聞問，方食西苑綠沉瓜，投之于盤，悲不自勝。

這個“綠沉瓜”據說就是西瓜。《升庵詩話·卷十二·綠沉》：“《南史》梁武帝西園食綠沉瓜，是綠沉即西瓜皮色也。”不過同是明朝的葉權有不同看法，他在《賢博編》中說：

曹子建“浮甘瓜于綠水”，《南史》“梁武帝西園食綠沉瓜”，當是甜瓜。楊升庵謂綠沉為西瓜皮色，恐非，蓋甜瓜亦有此色也。

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三“西瓜始于五代”條說：

今西瓜已遍天下，而臺灣則并種于秋，至十月采取，貢入京，以備臘月廟祭之用。臺灣在閩海東，則西瓜又可稱東瓜矣。

（《澎湖紀略》卷之八：“惟臺灣貢瓜，則八月下種，十一月收瓜，每年定例正月貢瓜二十枚。”）

《廣群芳譜》卷六十七“西瓜”條附“北瓜”中說：

北瓜形如西瓜而小，皮色白甚薄，瓤甚紅，子亦如西瓜而微小狹長，味甚甘美，與西瓜同時，想亦西瓜別種也。”所以“東瓜”、“北瓜”都可以用來稱呼西瓜。

“東南西北瓜”的雅謔，小說中往往有之。比如《西游記》第十回：“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歇浦潮》第五十二回：“要說人材，我有個譬喻，叫做東瓜般的身段，西瓜般的頭顱，南瓜般的手指，北瓜般的皮色，無論何人，就是瞎了眼珠，也決看不上，你又何必多心。”《白兔記》第十一出：“臥牛岡上六十二畝瓜園，一年四季有瓜，東瓜西瓜，南瓜北瓜。”

而西瓜多生沙地，又叫做“沙瓜”（《姑妄言》第十五回：“又食沙瓜，即西瓜也，其大如斗。剖開，內中無瓢無子，滿貯一瓜清水，香甜之美，莫可言喻。”），常可一笑。此物姓西名東，南生北長，春華秋實，避暑越寒，處沙函水，實在是有不可言說之妙。

至于為什么叫做寒瓜，我以為主要還是性寒的緣故。雖然《廣東新語·卷二十七·草語·瓜瓠》中說“冬月亦結者為西瓜，為水瓜，為冬瓜”，《清稗類鈔·飲食類·迪化之人多食西瓜》中說“冬、春之交且有之”，但如果冬天能吃到就叫“寒瓜”的話，也可以叫“冬瓜”（哈密瓜確又叫“冬瓜”），春天能吃到就該叫“春瓜”，夏天秋天能吃到就該叫“夏瓜”“秋瓜”（《酉陽雜俎》里錄有一詩）上面《廣群芳譜》同卷同條引《松漠紀聞》：“鄱陽有久苦目疾者，曝干服之而愈，蓋其性冷故也。”

4、何時

《松漠紀聞》的作者洪皓是宋朝人，該書是他追述其在金國的見聞，同條他還認為是他把西瓜引入宋朝的。而趙翼認為西瓜傳入我國始于五代，《陔余叢考》卷三十三：

或謂西瓜自元世祖時始入中國，然元初方夔已有《食西瓜》詩，所謂"縷縷花衫粘唾碧，痕痕丹血掐膚紅"者也。夔系浙之淳安人，是時浙中已有之，則非元初入中國可知矣。南宋末，方回亦有《秋熱》詩云："西瓜足解渴，割裂青瑤膚。"又文信國《吟嘯集》有《西瓜吟》云："拔出金佩刀，斫破蒼玉瓶。"陸儼山《菽園雜記》云：金時王予可南云詠西瓜云："一片冷載潭底月，六灣斜卷隴頭云。"則金時已有之矣。按歐陽公《五代史·四夷附錄》：胡嶠居契丹七年，“自上京東去四千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東行，始食西瓜。土人云：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覆棚而種，大如中國東瓜而味甘。”是西瓜由嶠而創見于寨外，尚未入中國。楊用修云：“余嘗疑《本草》瓜類中不載西瓜，后讀五代胡嶠《陷虜記》，云嶠于回紇得瓜種，結實大如斗，味甘，名曰西瓜。”則西瓜由嶠入中國也。

又見《全唐文·卷八百五十九·陷北記》、《楊升庵集·卷八十·花木二·西瓜》。

明代謝肇淛的《五雜組卷十·物部二》贊同“洪皓說”（此說即出《松漠紀聞》，該書寫成后為避“私史之禍”，一直藏于家中，到明朝才有刻本）：

古人于瓜極重，《大戴禮夏小正》：“五月乃瓜，八月剝瓜。”《幽風》：“七月食瓜。”《小雅》：“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祜。”今人腌瓜為菹，不可以享下賓，而況祭祖考乎？但古人之瓜亦多種類，非今之西瓜也。西瓜自宋洪皓始攜歸中國。自此而外，有木瓜、王瓜、金瓜、甜瓜。《廣志》所載，又有烏瓜、魚瓜、蜜筒瓜等十余種。不知古人所云食瓜的是何種？今人西瓜之外無有薦賓客會食者，漢陰貴人夢食敦煌瓜甚美。敦煌，西羌地也。豈此時西瓜已有傳入中國者，但不得其種耶？今時諸瓜，其色澤香味，豈復有出西瓜之上者？始信邵平五色，浪得名耳。

考慮《梁書》的記載和“胡嶠說”、“洪皓說”，恐怕西瓜有多次引入中國的情況，只是真正流傳開來，大概是宋以后較晚的吧。

5、傳說

而“敦煌瓜”典出《拾遺記》卷六（又見《太平廣記》卷二百七十六、卷四百一十一）：

明帝陰貴人夢食瓜甚美。帝使求諸方國。時燉煌獻異瓜種，恒山獻巨桃核。瓜名“穹隆”，長三尺，而形屈曲，味美如飴。父老云：“昔道士從蓬萊山得此瓜，云是崆峒靈瓜，四劫一實，西王母遺于此地，世代遐絕，其實頗在。”又說：“巨桃霜下結花，隆暑方熟，亦云仙人所食。”帝使植于霜林園。園皆植寒果，積冰之節，百果方盛，俗謂之“相陵”，與霜林之聲訛也。后曰：“王母之桃，王公之瓜，可得而食，吾萬歲矣，安可植乎？”后崩，內侍者見鏡奩中有瓜、桃之核，視之涕零，疑非其類耳。

即所謂“瓜之所出，以遼東、廬江、燉煌之種為美”（《廣博物志》卷四十三引《廣志》）、“西王母仙家上藥，有空同靈瓜”（前揭書引《漢武內傳》）。敦煌古稱“瓜州”，雖然有說“敦煌瓜”（瓜州瓜）應該是哈密瓜的，不過以瓜果為靈藥，確實頗有“道法自然”的感覺。

傳說仙人吃松針而養不凋之氣，生毛羽而飛天，這中間總有些“仿生”的思想在里面。

謝肇淛說“今人西瓜之外無有薦賓客會食者”，趙翼說臺灣進貢西瓜“以備臘月廟祭之用”，李光廷《鄉言解頤·卷一·天部·月》引童謠說“八月十五只兒圓，西瓜月餅供神前”，其中除了西瓜“四時皆有”（《廣群芳譜》同上引：“古里國西瓜四時皆有”，當然古里國在南亞，氣候溫暖），耐儲藏（《授時通考·卷六十六·西瓜》：“收藏得法可至來年春夏。”又如《射雕英雄傳》里黃蓉在密室里為郭靖療傷，就是買二十幾個西瓜，因為西瓜耐藏）外，好吃自然是最大的因素。《紅樓夢》第七十五、七十六回講中秋供月，就是用月餅和西瓜。《燕京歲時記·八月·蓮瓣西瓜》：“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參差切之，如蓮花瓣形。”又《六月·西瓜》：“六月初旬，西瓜已登，有三白、黑皮、黃沙瓤、紅沙瓤各種。沿街切賣者，如蓮瓣，如駝峰，冒暑而行，隨地可食。既能清暑，又可解酲，故予嘗呼為清涼飲。”這種切成造型的西瓜，大約又和做成兔子的年糕一樣，鮮活有趣，既是賞心悅目，又可作招徠手段。

《野叟曝言》第一百四十八回：

丫鬟們正送上西瓜，水夫人命切十余塊，丟入湖內。龍魚龜貝，俱爭相拿攝，唼喋而食。水夫人道：“原來魚龍俱喜食此！”因把送來的幾百西瓜，俱命丟放入湖。龍游泳，激起湖水，如珠如線，固是好看，引是麟鳳鳥獸俱至亭邊，鳴舞不已。

烏龜甲魚吃西瓜的事我是見過的，《雍正劍俠圖》愛用一句“王八吃西瓜”的俏皮話，說是“連滾帶爬”（第四十七、五十二、五十三回），自然是想吃而吃不得的滑稽。而關于西瓜的滑稽，《榆巢雜識》卷上：

土魯番西瓜土魯番在哈密之西，其地產西瓜，種尤佳。每熟時，人入瓜田，必相戒勿語，悄然摘之，恣其所取，瓜皆完美，一聞人聲，則盡坼裂無全者。亦異聞也。

快成熟的瓜田一旦受到驚嚇，西瓜就會自己裂開，實在離奇而有趣，《清稗類鈔》引此條時作“……無完者，相傳如此，不足信也”，多少缺少點幽默感。

古時種植不廣的時候，西瓜還當過“期貨”，要人預定（《清稗類鈔·植物類·西瓜》：“乾、嘉以前，桂林諸屬無西瓜，唯荔浦有之，每一瓜，需錢五六十文。欲得之者，必于未熟前，先以錢質之老圃，乃如期可得。”），現在當然是好得多了。

6、吃法

上面《松漠紀聞》“西瓜干”的記載頗新奇。袁枚在《隨園食單·戒穿鑿》中認為“西瓜被切，略遲不鮮，竟有制以為糕者”是違背物之本性，“穿鑿為之”的結果。西瓜糕尚且如此，西瓜干簡直擂椒皮蛋，啊不，離經叛道。

不過與袁枚同時代的一個進士叫李化楠的，作了一部妙書《醒園錄》兩卷（這部書很薄，1984年有中國商業出版社的簡化字整理本，2021年1月又出過一版。同年6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汪玉祥的《醒園錄注疏》。），卻大記西瓜菜肴。其中“西瓜久放不外法”說：“用綿紗鋪地，令厚，置瓜其上，可以久放。”聽說西瓜碰到土地的那一塊會變黃，而變黃就容易爛。《授時通考》（同上）中說“近糯米及酒氣則易爛”，大約是避免潮氣的關系，所以“棉紗鋪地”可久放，令其干燥而已。又比如西瓜瓤或西瓜汁可以作水豆豉、清醬、香豆豉，其中西瓜糕的做法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