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口歪歪扭扭沒個正經形狀的碗——準確的說,是一個半大的搪瓷盆子顫抖著出現在我面前之前,我就已經注意到他了。
他深深裹在厚重且毫無質感的棉襖里,蜷縮在校門口的石墩子上,看不清四肢的情況,只是石墩子上黑乎乎的一團。簡直就是塊大型垃圾,跟不上時代的步伐,落在了后頭,艱難地循著那些大步奔跑著的發光的磚頭,帶電的繩子和隆隆作響、排出怪味的大鐵塊所留下的痕跡,一路跌跌撞撞勉強跟著,偶爾還大發脾氣,拽著它們的尾巴尖央求帶他們一程。
再抬頭看他時,他已經由黑乎乎的一小團變成一大團了,中間露出一片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暗淡顏色,但總歸是亮了點。他八成是個乞丐,看樣貌,少說也該有六十了。年輕的時候或許被紅衛兵吹得暈頭轉向,戴上一頂破軍帽就急吼吼要主持批斗大會。人總是樂意沉浸在幻想里的,他們在幻想的世界中過著理想的生活。但一閉眼一睜眼,出現在眼前的往往并不是什么香車美人,可能只有輛牙口比自己還老的破自行車。自行車也許還是他爸為了追到他媽,一咬牙一狠心倒騰來的一輛二手車。他生下來后,自行車幾經折騰便被扔到角落里積灰。等他長大后又從那一團同樣黑乎乎的雜物里翻出來,那車自然就是他的了。
長大后,這位革命小將或許還是那樣躊躇滿志,巴望著從天上摳下一塊餡餅。但很快上天就會不厭其煩地送他個大嘴巴子,把他拍下云端。興許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讓他找到個勉強糊口的工作,但又被他目空一切或笨手笨腳搞沒了。感覺到已經路上的水泥縫已經從我面前閃過了許多條,再回過神來,他的臉已經很清晰了,那上頭的兩個黑窟窿正直勾勾盯著我。我心里一慌,本想立馬繞開的腳步七扭八拐之下又回到了原路。
冷風從不知名的角落刮來,又不知借哪的縫隙鉆進衣服。就哆嗦那一會兒,他的手便端著破碗緩緩伸到了我面前,微微抖動幾下,走程序一般“啊啊”幾聲,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記憶中的那張臉不斷變換著,這兒少了塊肉,那兒添了道縫,枯瘦的眼睛像嵌在朽木里的龍眼仁,眼白被塌陷的眼窩吃干抹凈,漸漸與肉色融為一體。倘若我當時真見到了這樣的臉,怕是已經回不來了。但即使這是一張正常的,只是有些年老,過于滄桑的臉,我還是莫名地緊張與害怕,仿佛一只螞蟻在循著氣味回巢時,突然發現氣味被抹斷了,只能在附近打轉,試圖找回那段丟失的氣味。
風喧鬧著卷起地上的塵土,淺淺地蓋過鞋面。一旁廢棄工地上,破碎的尼龍布片“嚓嚓”作響。面前的碗還滯在半空中,里面一元或五角的硬幣稀稀拉拉遮住脫落了白漆的地方,似乎為碗的破爛而羞愧。這些硬幣大多舊得失了金屬本應有的光澤,因浸漬了無數人的手汗而黯淡無光。它們從不同的造幣廠出來,被肉鋪師傅油膩膩蹭滿豬油的胖手收進滿是污漬的圍裙口袋,被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中年婦女粗糙的手扣扣索索留了下來,被滿是老人斑、有著肥厚袖子和松垮皮膚的枯手從棉口袋里摸出來,被攥在汗津津、滿是沙土的手里奔去街角那兒,在隔壁大叔開的小賣部里討來一根冰棍。幾經周轉,殊途同歸,被某個好心人為滿足自己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投進去,換來頭頂的圣光。
現在這些硬幣就在我面前,滿臉希冀。一陣手足無措后,我只從身上搜出了一張五元紙幣,再沒有一個能讓兩人都心滿意足達成協議的鋼镚兒。猶豫間,身體已經轉了過來。意識到老人或許已經見到這一抹紫色,只得像被什么逼迫著似的將五元紙鈔放入碗里,輕飄飄的,甚至沒碗里的一枚硬幣有分量:“哐當”一下投進去,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老人在我將紙幣伸出來時便已顯出驚訝的神色,直到碗里多了張輕飄飄的五元錢,他方才如夢初醒般顫抖著,抬起另一只手壓住碗,作揖似的擺著手,身體向前傾,幾乎要從石墩子上站起來,不住地道謝。他每作一下揖,就像是一柄錘子以一種比投硬幣更猛烈的攻擊,把我懸在空中的心越發捶得虛了,感覺自己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像是正在從高樓跳下來一樣,由于血壓隨重力的突然消失而消失,身體里仿佛有什么被偷走了一樣。他稍稍抬起頭,將目光從我胸口的校服拉鏈上移到我的臉。我不敢和他對視,深深低下頭,把眼神躲向地面,但仍瞥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仿佛流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熱切的感情。我慌慌張張擺擺手,喉嚨里反而呃呃啊啊地說不出話來,便急急忙忙逃開了。
沒走幾步路,我離他又有先前望見他時那么遠了,我捺住好奇心——應該說,我根本沒敢好奇,更沒敢回頭去看他,便將那個黑乎乎的一團匆匆拋在了身后。
之后幾天里,我還時常想起他,會為自己當時仍只愿將他作為欺騙自己行為高尚的工具而對他感到抱歉,但沒過幾個星期,他便從我的記憶中長久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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