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置申請已接受-
-燃料注入中-
-將于兩分四十五秒后完成,請耐心等待-
最開始,十三氮并未看到火焰。
在藍儂金黃的人造頭發卷曲干枯,在合金顱骨上留下難以洗凈的焦黑臟污之前,十三氮目中所見的是焚化爐中二百五十六道高溫射流如同透明無質的水流互相纏繞,在男人眼睛上投射出難以名狀,形如交媾的蛇形軌跡。
接下來,靛青的火光終于姍姍來遲出現在視網膜上,燒灼洞開青銅色的金屬,坦露出藍儂粘稠渾濁,充血腫脹的潰爛大腦。
十三氮往前一步。
男人目不轉睛,神情莊重,直到見到蒼白爛肉包裹的神經纖維與核團被高溫轉化為無色的灰燼,火舌轉而舔舐起藍儂那雙美麗的玻璃眼睛時,才轉身離開。
“連氣味都不會留下。”
他想到焚化爐表面用深色花體刻下的宣傳語。
“先生,殘骸如何處理?”值勤AI把消息傳輸到十三氮的個人終端。
“倒掉。”
“好的。”AI頓了頓,旋即在男人瞳孔表面的虛擬屏上插入另一條橙色加密通訊。
“你知道嗎?”十三氮甩了甩手,“現在距離我的休假申請被批準才過了兩個小時。”
“祝您愉快,先生。”冰冷的程式沒有寬慰男人的概念,后者在明白繼續抱怨亦不過無濟于事,徒增煩惱后,只得輸入內部口令,解譯出密信。
急令:少尉十三氮,請速至靈潛者總部舍沙大校處。
“你又去送別……不,去看焚化程式了?”舍沙過于發達的肌肉快把制服撐開,他仰躺在辦公室那盞寬大柔軟的真皮椅上,上半截面孔隱沒在帽檐刻意營造的陰影中。
“放心。”面對上級,十三氮并無任何拘束,他聳動肩膀,給出解釋,“我只是想確保它真的被燒得干凈徹底。”
“你總是特立獨行。”大校黝黑的膚色使得少尉看不透對面共事已久的老熟人神色幾何,“但是鑒于你的前科與最高守則附屬第三條:任何呈現“告別”概念的行為應予以禁止,我不得不給出積分扣除的懲處。”
“我理解。”十三氮并不在意輕若無物的口頭警告,“剩下夠用的就好。”他尚有興致開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又一處。”舍沙聽不出是在嘆息,抑或是嗤笑,“又一處不同。”
“告訴我,少尉,在信用積分等同生命的今天,為何能夠如此輕描淡寫,把點數當作無足輕重的云端數據?”大校屈肘抱胸,雄壯的肱二頭肌高高鼓起,如同山巒正在板塊擠壓中隆升。
“總部離不開我。”十三氮沒有虛與委蛇的意思,他說得直截了當,甚至讓舍沙面頰上浮現出難堪的赤色,“靈潛者只這么多,而我是最棒的。”
大校偏過頭,很有經驗地沒有繼續這場開始落入下風的對話,反而多此一舉咳嗽幾下,裝作清過嗓子,若無其事另起話頭道:“我理解你在休假,但正因有要事發生,才會下達緊急征召令。”
“隨時準備。”少尉腰身立直,朝舍沙行禮,但大校只從十三氮無神的目光中覺察出某種令人生厭的無謂,便好似高塔將覆,眾人皆四散逃開,卻有一人走得輕快不羈。
喪失目標的軍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舍沙藏在帽檐下的眉毛擠作一團,毛發與毛發穿插交纏,凝聚成漩渦狀的無底黑淵。
大校自心底里不止一次認為十三氮身上已看不出對存在,懷疑以及欲望的沖動,反而開始向某種曖昧不明的虛無混沌靠攏。
這正是年長軍人由衷排斥,卻難以抑制的失控感的由來。
但少尉有一句話沒說錯,他的確是所有靈潛者中最優秀的那一個,即便苛刻如舍沙也難以否認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因此,盡管高大魁梧的武官并不欣賞眼前上峰的決定,但他必須承認,自己無法給出更好的安排。
“這是任務簡報。”舍沙按下耳后端口,電子眼紅光驟起,如大河奔涌而過的巨量信息流以加密包的形式占據了少尉全部的視野。
“刻度三千以上的深潛任務?”十三氮高速翻閱加密棧,挑起眉毛,“難怪指明要我。”
“我希望你能注意并充分理解被潛者的高度特異性。”大校語氣鄭重。
“理應如此。”少尉打開下一個數據組,看過數十張無疑會使常人神智昏亂,徹夜難忘的驚駭圖景,“理應如此。”他重復一遍,語氣凝重不少。
舍沙見狀,終于滿意地頜首致意,從桌下拉出一個嶄新的金屬箱。
“你的新搭檔。”大校把箱子推過去。
“不用去科技部申領?”十三氮好奇。
“為任務調制的特化產品。”舍沙豎起食指,點了點天花板,“上面開發的新技術。”
“有什么不一樣?”
“你可以理解為它更好用了。”大校語焉不詳。
“原來如此,是我多嘴了。”少尉提起箱子,“我不介意當小白鼠。”
“時間地點都清楚了?”舍沙最后問。
“我理解長官是為了表達關心。”十三氮以并不討喜的語氣調侃,“但不用把我當小孩子。”
軍人沒好氣地揮手,讓少尉退下。
十三氮重新立直,朝大校敬禮。
“對了。”最好的靈潛者在離開前晃晃手中的箱子,“去哪里激活?”
“生物署。”舍沙回答,“我提前知會過,會有專人接待你。”
隨后周遭的燈光轉入晦暗,大校猩紅色的義眼閃動幾下,緩緩熄滅,被剝離的意識流順勢離開目前的身體,去往十三氮未知的另一處軀殼。
少尉于原地佇立了片刻,四野靜謐,唯有智庫中樞預設的標準女中音在此時吟唱起舒緩輕慢的樂聲:
若馬,或是獅子
生出手來,
同你我一般,
能畫,能唱,
能留下詩篇,
我想,他們亦會把神的形體繪制成,
和他們各自的形體一致,
馬的和馬一樣,獅子的和獅子一樣。(改自塞諾法涅斯詩歌)
十三氮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著名的笑話。
“誰是全宇宙最大的婊子?”
“生物署!”
這段直白下流的低俗嘲弄既暗示了生物署引以為傲的異端科技在尋常人眼中是何等避之不及,臭名昭著;在另一層面,它同樣完美概括了那棟充斥著天才與瘋子的大樓令人印象深刻的造型。
穿過數十個懸浮平臺后,少尉看見金色的人造太陽向那座紡錘狀的巨型大廈投射下燦爛輝光,高樓中段隆起的弧頂便更像是女人因為懷孕隆起的肚腹。
虛假的紫外線甚至讓光潔明凈的圓潤外壁折射出某種危險的,屬于母性的慈悲。
在軍人為此愣神的時刻, 懸浮在半空的金字塔狀電子人叫住了他。
“是十三氮少尉?”她的嗓音俏皮而有活力,“我是生物署的莉莉絲。”
“幸會。”男人饒有興致地打量過莉莉絲全無接縫,棱角分明的外殼,忍不住評價:“精巧的設計。”
“感謝您的贊美。”選擇舍棄肉體,把意識上載至機械核心的女人常年專注科研,而沒有聽出少尉言語中的揶揄之意,“激活腦囊的手續已經準備好了。”
“我猜我只是來為它選擇形體的?”十三氮把箱子遞出去。
“沒錯。”莉莉絲用四只機械臂接過金屬箱,領著少尉朝生物署深處走去。
“上層雖然賦予了你們靈潛者為腦囊設定外形的自由……”行進在DNA螺旋狀的甬道中,女人按照慣例宣讀起來,“但有幾條核心準則不能違背。”
“你讓我想起了靈潛者的第一堂培訓課。”十三氮流利背誦起來,“基于科學精神與不可違抗的真理,勒令所有在役靈潛者遵守以下規定:
“第一戒,不可邁入同一條河流,包括……。”
“使用重復的腦囊形態,外貌以及稱呼……”莉莉絲打斷少尉,“你還記得就好。"
兩人最后停在某間幽閉的艙室,女人將箱子解鎖,白汽隨即從內部逸散而出,如有形之物滾落在十三氮腳下。
“真美。”莉莉絲如是稱頌。
一顆飽滿鮮活的大腦盛放在修長的機械臂中央,灰白皮質上細密的褶皺與凹溝尚且殘留著未被吸收干凈的營養液,給這綺麗的造物蒙上可人的水光。
“想好了?”機械臂前端伸出尖銳的探針。
“你有什么建議?”少尉反問。
莉莉絲沉默片刻,“詢問我的意見雖然并不直接違反規定,但言語自身存在的誘導性卻會導致難以界定的干擾。”
“抱歉,少尉,我選擇沉默。”
“真是遺憾。”十三氮并不意外莉莉絲謹小慎微的保守,“據我所知,任何太過具體的特征,或是展露出明顯傾向的要求都會被判定違規。如此,最好的辦法理應是交由系統決斷。”
“干脆利落,簡單便利,毫無出錯的風險。”
“我驚訝于你會放棄這少有的自我權利行使,而把它拱手讓給隨機的無序。”莉莉絲語調微揚,她的金屬外殼裂開縫隙,微小的菱形甲片豎起,如羽毛般互相摩擦,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規定的意義在于遵守,女士。”少尉語氣坦率,“不允許腦囊使用曾經出現過的外表,甚至連相似外表都被嚴令禁止,這般行事的理由和其他規定有著同樣一個目的:長官們害怕靈潛者會以表層形象為媒介對它們產生不必要的情感。”
“僅僅依憑另一個完全陌生化的形象就能精準高效地切斷可能存在的依戀。”十三氮知道同聰明人交流無需不必要的遮掩,而莉莉絲顯然比少尉更明白這一點,“我們就是如此矛盾可笑的存在,不是嗎?”
“我不會對你的言論做出評價。”昂首挺立的鱗片們縮回莉莉絲體內,女人重新成為光滑如鏡的三角體。
“除此之外,通過設定形象展現出來的個人好惡可是最能暴露弱點的隱私。”十三氮有些得寸進尺,“我已經被看得足夠清楚,但也希望在陰影之下存有喘息之處。”
“你的通透狡黠的確和其他自命不凡的靈潛者全然不同。”女人落落大方地展現出自己的欣賞,“如果更早些,我應該不會介意同你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
少尉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那么,如你所愿,腦囊的物理形象會全部交給系統排列生成。”雷厲風行的女人不再說話,機械臂高舉起閃爍著藍白電弧的探針,若是惡蜂蟄入毒針,凌厲迅猛地自前腦刺下,穿過端腦表層的灰質,剖開垂體,直至深埋在腦橋之中。
在同一個時刻,十三氮覺察到顱內同樣位置有自脊髓涌來的輕微幻痛,讓軍人額角上的青筋跳動不止。少尉很快把這種現象歸結為移情作用導致的應激反應。
但另一件事靈潛者卻無法解釋:
在恍惚中,他曾聽見一聲刺耳又熟悉的苦痛嚎叫。
十二只棕色眼球以斐波那契數列生長在青色幾丁質甲殼上,其下閉合的口器被拘束器縛住,讓五刃倒角狀的頭部在脖頸處驟然收窄的曲線緩和不少,多出些聊勝于無的協調感。生有硬質毛發的蛞蝓狀膠質軀干兩側是退化的鰭形物與四對暴露在外的乳腺,發黑的前端不斷滲出腥臭刺鼻的暗黃濃汁,沿著尾端枯萎的根須狀肢體滴落在合金地板上。
“從星門之外成功捕獲的唯一生命體,奇詭莫測的異域來客……”舍沙站在十九層防護壁后,透過攝像頭向十三氮介紹,“或者簡單一點,你可以叫它外星人。”
“那樣可就太過平淡了。”少尉仔細端詳著屏幕里同人類審美完全相悖的生物,忍不住開口:“恕我直言,或許在它們的時空里美麗另有標準,甚至這位可能還會算得上是標致的可人兒;但僅從現狀出發,我很難想象是怎樣的基因演化構筑了如此狂誕不堪的雜糅,以至于讓我懷疑它是否真的懷有知性。”
“這正是需要你去驗證的。”大校的電子眼轉向男人,“迄今為止所有試圖與它進行交流的實驗都宣告失敗:它沒有尋常意義上的發聲器官,也未能探測到電磁波,輻射或者其他信號源的發出。”
“所以需要靈潛者。”
“所以需要靈潛者。”舍沙用更強硬的語氣重復了十三氮的話。
“嘿,要進入它腦子的可不是你,大校。”少尉扯了扯緊身潛服的領口,“你該更同情些。”
舍沙沒有理會下屬的冒犯,在靈潛者成立后的短暫歷史里,他們只在心智成熟,發育完全的健康人類上進行過下潛,連針對幼童,殘疾者的行動都尚且停留在臨床階段,而無任何成功的先例。這次急令卻讓十三氮的任務對象直接跨越物種,在沒有先期測試的情況下對外星生命體進行靈魂潛入,無疑是風險巨大的冒進。
大校甚至很是感激少尉沒有當場破口大罵,而是云淡風輕地這個同意了堪稱瘋狂的要求。因此,他對于男人現在的輕浮保持了極大的包容,并把十三氮的行為自我解釋為宣泄緊張的副產品。
“你的新腦囊?”舍沙轉移了話題,看向跟在少尉身后的培養人。
“是的。”十三氮招招手,女孩模樣的腦囊便走到男人身前,朝大校彎腰致意。
“我記得上一次是個男孩。”軍人有些疑惑,“系統同意了?”
“這正是系統的選擇。”十三氮卻是平靜許多,“她是隨機出來的結果。”
“是它。”舍沙糾正了男人的用詞,看了看那個有著一頭稀疏紅發的女孩,“巧合?”
“代碼不會有私心。”少尉攤開雙手。
大校瞇起眼睛,女孩平庸的眉眼因為太過標準而展現出生硬刻板的不自然感,正像是基于平均主義生成的隨機結果,但舍沙依舊用義眼把這張臉掃描進系統,直到得到“無匹配項”的結果后,才放下心來。
“準備吧,接駁會在一個標準時后進行。”軍人僵硬地抬手,他并不擅長鼓勵,所以只是在十三氮的肩膀上尷尬地點了幾下,“祝你凱旋。”
“你得請我杯干邑白蘭地,地道的那種。”少尉帶上頭盔,“如果我能回來的話。”
意識是海。
在后知后覺的人類觸碰到靈魂的真實后,依靠科學,儀器與一點點運氣深潛至精神汪洋的底部成為了現實的可能。
而在那里,你我坦誠相待,將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靈潛者的自然科學原理·導言》
橢圓的潛入艙形如巨大的蛋殼,使得十三氮每次躺進去時都會聯想到一只失去孩子的母雞正用翅膀遮住眼睛,哀泣不止。
我可是迷途的稚子耶?男人問自己。
女孩被置放在少尉懷中,她面無表情地蜷縮著,發梢上消毒水的氣味讓男人打了個噴嚏。
“害怕嗎?”他輕輕問。
對方沒有,也不會有回答。少尉知道,所有的腦囊都被剝奪了語言能力。
另一種切斷聯系的方式。
后頸同神經管的接口傳來電流波涌,刺得男人四肢酥麻,好似脫離在失重的太空當中。他勉力透過狹窄的觀察窗朝外窺探,工作人員用高周波鋸切開了異星使者的頭部甲殼,神經管的另一頭已深埋于絮狀的漂浮物當中。
那就是十三氮將要進入的大腦。
少尉知道接下來會有適量的苯巴比妥以氣體形式注入艙內,讓他陷入安寧舒緩的沉眠。隨后十三氮會在識海內部重新凝聚出形體,依靠虛擬彈射倉突破第一道薄弱的精神屏障,投身入域外怪種充斥著未知與機遇的腦內世界。
男人屏住呼吸,告訴自己這和之前的九次任務并無區別。
放松,下沉,清空雜念,想象自己在溫暖的液體中潛泳……
宛如落水的孤單船錨。
然后試著睜開眼睛。
十三氮在下一秒昏了過去。
起初唯有黑暗,然后天空中裂開縫隙,光從里面灑下……
在劇烈的晃動與舍沙聲嘶力竭的呼叫里,少尉于登陸倉中蘇醒。
“唔……”他頭痛欲裂,看向自己的手掌,隨后集中精神,發覺視線已經能夠穿透制服與血肉,看清楚筋膜肌腱的蠕動,便知道自己已經成功越過表層心智的封鎖,精神得以解開束縛,達到“我思故我能”的事實上的唯心主義。
“見鬼,你總算醒了!”大校的高聲咆哮在通訊器里聽起來有些失真,“情況怎么樣?”
“我猜我成功潛入了。”十三氮念頭一動,用以固定的安全索便憑空消失,他起身看去,登陸倉正在高速下墜,大氣被撕裂成橘紅的火光。
“你最好能回來給我好好解釋這次昏厥。”舍沙說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愈加模糊。
“快進入通訊靜默范圍了。”十三氮坐回去,登陸倉的刻度已經指向一千,在這個深度人類所有已知的聯絡手段都會被大腦的防衛機制給阻斷。
沒人知道為什么,這是心靈對物理的超越與勝利。
“見機行事,保證安全。”大校一窒,趕在被屏蔽前擠出句話。
“我會的。”十三氮回答,耳麥中傳來扁平的盲音。
“看來現在只剩下你我了。”少尉把視線轉向懷中的女孩,她早已醒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感覺如何?”
女孩歪了歪頭,眨起眼睛。
“還有半分鐘著陸。”十三氮并不指望獲得回應,他轉身在操作臺上輸入指令打開尾部降落傘,伴隨著噴射口反推氣流帶來的降速,以及靈潛者足夠強大的心靈期許,楔狀登陸倉在無序的空中布朗運動后,有驚無險地滑入松軟的沙地,激起數米高的塵埃。
“沙丘地貌,細節完備,暫未發現生物;沒有明顯污染區,說明神智清醒。”少尉從觀察窗旁離開,“當然,表層心智區通常都不會有危險。”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穿好制服,披掛整齊。在整理管線與設備的途中,十三氮想起什么,忍不住輕輕拍在女孩頭頂,笑著開口:“告訴你個秘密:我身上的裝備,防護服,甚至登陸倉本身都只是某種暗示性的安慰。他們會有效果,也只是因為我認為它們會有效果罷了。”
“這就是靈潛者的世界。”
隨后男人拉開艙門,正式踏入他者的顱內禁區。
女孩拉起十三氮的手,亦步亦趨跟在身后。她朝四周打量,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于溫熱沙地上留下的深淺不一的腳印上。
“咿呀……”輕啟嘴唇,女孩自胸腔深處發出第一聲呼喚。
“什么是……靈潛者?”她滿是懵懂地發問,聲音清脆,有如鳴鶯。
表層腦域投射出來的景象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荒漠,遠處聳立著不見其頂的巨大山脈,刺破卷積的厚重云層,如同通天的高塔倚住穹頂,不使它落下。
三個金黃的恒星正在空中依次下墜,余暉落在十三氮身上時,只留下溫和的暖意,讓少尉在面對女孩的提問時,第一時間還以為是地平線邊緣折射的光暈讓自己出現了離亂的幻覺。
又或許,軍人因為過度緊張而虛構了她開口說話的假象。
“你能發聲?”男人蹲下來,直視女孩。
紅發的培養人不明所以,“我想我會。”
靈潛者略顯戒備地站起,按住通訊器,低聲問道:“舍沙,這是你的惡作劇?還是別的什么?”
他立刻又想到更加殘酷的可能,“壓力測試?服從度模擬?”
耳麥中只有電流的沙沙聲。
是了,無論是哪種情況,對方都不會回應自己。少尉很快想明白了這一點。
“你在和誰說話?”女孩繞到男人身前。
十三氮抿起嘴巴,端詳了她好一會兒,擠出個意義不明的笑,“我會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
“靈魂潛入者,往來在現實與虛幻間的投機份子,利用意識上載科技欺騙心理防線的偷渡客,闖入別人大腦翻天覆地并洋洋得意的自大狂。”
“我不明白。”少女機械地晃動頭顱,試圖從男人的譏諷里找出切實的定義。
“簡單來說。”少尉原地跺了跺腳,“我進入別人的腦袋,拿到我需要的東西。”
“他們為什么要給你?”
“問得好。”十三氮向女孩鼓掌,“答案已經暗含在前提中:我在他們的大腦里,所以他們毫無保留。”
“就像入夢?”女孩張大眼睛。
少尉挑起眉毛,他不知道對方是從什么地方理解了“夢”的概念,這讓軍人生出微妙的不安全感。
“并不。”十三氮最終決定繼續這場對話,“這里在夢境之下,更加原始,也更加危險。”
“這里?這是那個外星人的腦中世界?”精心調制的培養人普遍擁有基準線之上的理解能力,女孩很快理清目前的處境。
“很棒,你自己解答了第二個問題。”十三氮的視線掠過上方陰沉的積云,迄今為止他還未收到任何警告,即便他對女孩——腦囊透露的信息已經嚴重違反了規定。
“我……也是靈潛者?”女孩隨即作出了最符合邏輯的論斷。
男人沉默下來。
“你可以這樣想。”他沒有否定。
“可是……我叫什么?”女孩身上是生物署的制式白裙,她捻起裙角,赤腳在沙地上來回蹦跳,“我該有名字吧,就和你一樣,你叫什么?”
“十三氮。”少尉硬邦邦地回答。
“十……三……氮……”女孩拉長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那么麻煩你,十三氮先生,我的名字是?”
即便以少尉寬松的標準,他相信自己對舍沙的試探已足夠出格,而女孩卻先一步觸及到更遠的底線。
第二戒:不可命名。
給予姓名是人類賦予意義的壯大儀軌,自詡萬物之靈的他們最開始建立的鏈接,便是從一個稱呼開始。
正因為如此,腦囊不被允許擁有名姓,連代號亦會被剝奪。
“開口吧,舍沙。”軍人在心中默念,“阻止我。”
“十三氮先生?”女孩好奇地看向雙目緊閉的靈潛者,朝他輕輕吹了口熱氣。
有風從遠山滾落。
“你叫第二氧。”少尉最后說。
跟你談心,我把時光全忘了;
忘了季節,和季節的變化;
也想不起了;清晨的氣息最甜——
多甜啊,一會兒,添上早起的鳥兒
第一聲囀鳴;東方,太陽初升,
給美好的河山染一層金光,又染紅了
露珠閃閃的花草、樹木和果實,
那光景多可愛;柔柔的陣雨下過后,
肥沃的大地發出泥土香;(《失樂園》·彌爾頓)
“它們還未落下。”第二氧開口。
“什么?”十三氮剛剛登上一座低矮的沙峰。
“那三顆太陽。”女孩望向雄偉的巨星。
“時序流動在腦域沒有意義。”少尉解釋,“它們會保持永恒的下墜,但無法觸碰到真正落下的事實。”
“循環?”就和所有初生兒一樣,女孩保持著旺盛的好奇。
“是,也不是。”軍人深深看了一眼被他稱作第二氧的搭檔,“更準確的說,腦域里沒有時間存在。我們能邁動步伐,是因為我們相信這一點。”
“靈潛者的天賦?”
“靈潛者的詛咒。”十三氮糾正了她。
“哈!”女孩沒有反駁,她已經習慣了男人刻薄的自我嘲弄,“我們要去哪里?”
“去更深處。”少尉招手,示意對方跟緊些,“找到它的核心意識,然后跳進去。”
女孩舉起細弱的胳膊,在半空中劃出道平直的線,“可是我們從始至終只在水平行進,途中沒有上升,也沒有下降過。”
“深度并不指代地貌。”軍人感覺自己回到了培訓課堂,而他正是那個接了半個輔助腦的禿頂教授,“和時間類似,空間概念在此地亦是混沌不明的模糊態,常規的物理規律無法生效,前后左右更像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慣性。”
“那么……你如何確定深層意識的所在?”第二氧踮起腳尖,靠近男人的全覆頭盔。
“自我是人格最獨特的展現。”十三氮沒有示弱,他打開面罩,發現自己幾乎能吹動女孩面孔上無色的絨毛,“因而在腦域中,深層意識往往是最顯眼的存在。”
第二氧臉頰發紅,把頭偏開,遠方聳立的棱狀巨峰遮天蔽日,宛若死去泰坦的長臂。
“是山。”她恍然大悟,“不是往下挖掘,正相反,是向上攀登。”女孩回味了一會兒,隨即捂嘴,咯咯笑起來。
“怎么了?”少尉不解其意。
“靈潛者面對的世界都是這樣有趣的?”第二氧把紅發挽向耳后,露出蒼白的頸項。
“伴隨著自由而來的往往是不可知的兇險。”十三氮移開停留在女孩上的目光,“你該小心些,第二氧。”
女孩撇撇嘴,開始踢起沙子。
“為什么是沙漠?”她又開始提問,“我是說,為什么不是別的場景?”
“腦域具體景象的構成是個機理復雜的過程,甚至連大腦的擁有者都會難以理解,并對己身之心景感到無法解釋的陌生。”少尉并沒有厭煩,他甚至為此生出怪異的感激。
“我在問你的意見。”第二氧把額頭散下的一縷頭發用手指卷起,“你會怎么解釋?”
“我會猜……”十三氮把女孩舉起,幫助她翻過一塊難以越過的風蝕巖,“這里是它的母星,它的家鄉。”
“因為腦內世界通常是安全這一概念的投影?”
“對常人來說,這是個足夠有力的說辭。”少尉不得不承認,即便在培養人中第二氧也是天資聰慧的那一類,這讓軍人不由多嘴起來,“可惜我們都知道,這是個外星人的腦子。”
“好啦,好啦。”第二氧癟癟嘴,“少賣弄一點,你會過得更開心。”
“我知道。”十三氮表達了罕見的認同,“我知道,第二氧。”
他們隨后沉默下來,兩個渺小的影子遠遠映在群山底下。
他行在峭壁之上。
重力被消解,神情肅穆,宛若朝圣的男人懷抱女孩,同光滑的山體呈九十度站立,如履平地,向上攀登。
“你會累么?”第二氧問。
“不。”少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我猜你又要說些關于質量的理論。”女孩換了個姿勢,偎依在男人肩頭。
“那我不說。”十三氮想了想,“你也不重。”
“你看,你還是會好好說話的。”第二氧笑了笑,“但我有別的問題。”
“是什么?”少尉沒有見到女孩的眼神。
“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樣?”她小聲問,“一樣隨心所欲。”
“不是所有靈潛者都能做到。”軍人回答,“你需要練習。”
“或許吧。”第二氧在少尉胸口用指尖畫起圓圈。
事實證明,有限的距離在無限的時空下是毫無意義的堆砌,即使通天高峰亦會被征服,十三氮站上山頂的時候,女孩尚且覺得一切發生的太快。
“我想我們到了。”少尉說。
目之所及皆為海。
不見邊際的黝黑潮水一直綿延到視野窮盡之處,海面無風無波,沒有一絲浪花掀起,如同凝結的冰塊,或是蓄滿穢物的死潭,而將所有光熱吞咽。
少尉甚至覺得比起液體,這浩瀚的墨海更像是塊腐敗的頑石壓在山頂,唯有難以言喻的死寂正以篤定的步伐迫近。
他將女孩放下,看了看腰間的刻度計,上面是一組赤紅的數字:3094。
“在這里等我。”男人朝女孩吩咐。
“好的。”后者答應得乖巧。
少尉深吸一口氣,拉緊系帶,就要縱身而下。
“請等一等。”第二氧開口。
男人轉過頭顱。
“一路順風。”女孩這樣說,眼神哀傷。
“謝謝你。”軍人點頭致意。
“為什么我會覺得……”第二氧伸出手,在冰冷的制服上蹭過,“你在告別。”
“是你在向我告別。”十三氮捏了捏女孩的鼻子。
“我不明白。”
“還記得關于沙漠的推測嗎?”少尉擠出個僵硬的笑,“我有新的想法。”
“是什么?”女孩朝軍人靠攏。
“先保密。”十三氮向她揮手,隨即沉入漆黑的海水中。
有濤聲穿過凝固的海面,宛若隆隆的雷鳴。
第二氧在深淵旁躺下。
“十三氮先生……”她雙手合十,羞怯又虔誠地向無言的水波發出懵懂熱烈的動情傾訴,“我想或許這只是錯覺……”
“但請告訴我這悸動是什么……”
女孩反復念誦,直到自己睡去。
你哪知道我靈魂的韁繩,
是由你掌握著。
第二氧睜開眼睛的時候,正枕在少尉的膝蓋上。群山遠得像是迷夢,黑海卷蕩,愈加澎湃的浪聲轟鳴不止,和女孩一同復蘇。
“你好。”十三氮向女孩問好。
“歡迎回來,先生。”她想坐起,卻發現周身虛弱,已沒有氣力。
“你到極限了,是么?”少尉把女孩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訴說,“我很抱歉。”
“發生了……什么?”第二氧慌亂地想要抬起雙臂。
“你累了。”軍人把她抱得更用力,“你只是累了。”
十三氮古怪的態度讓女孩警覺起來。
“我……到底……”第二氧鼓起所有勇氣,看向男人的眼睛,說出縈繞已久的糾結,“……是什么?”
“你當然是……”十三氮一頓,馬上明白過來,“太明顯了,對嗎?”
“我想我和你應該不同。”第二氧聲音微弱,“你知道的太多,而我知道的太少。”
“你不會想聽的。”
“試一試。”
與此同時,女孩鼻腔中沁出鮮血。
“潛入大腦并不是有趣的事。”男人低沉的聲音同潮鳴起落相合,如同亙古之前的已被念誦的長詩,“無論使用什么方法,靈潛者對被潛者而言終究屬于異物,主體意識會本能的排斥我們。”
“盡管顱內世界超越現實規律的特質有益于任務,幫助靈潛者行使平日不能行之奇跡,譬如……”十三氮朝虛空抓握,掌心中憑空浮現出一杯清水,“但這種行為十分受限,而且并非毫無代價。”
有更多血淌下,染紅女孩衣裙。
“倘若真的無拘無束,為何不選擇直接飛躍到山頂,而要費神費力徒步攀登。”軍人發出不忍的嘆息,“正因為資源有限,才需要精打細算。”
“靈潛者是寶貴的財產,上峰不能承擔失去他們的風險,所以需要另一人來吸收被宿主排斥的壓力。”
“另一顆被視為消耗品的,可以犧牲的大腦——亦即腦囊。”
第二氧想說話,她張開嘴巴,卻只有破碎的臟器從喉嚨涌出。
“很遺憾讓你聽到這些。”少尉脫去了頭盔。
“我不后悔。”女孩被溢出的血漿嗆住,她只剩下勾住十三氮小指的力氣。
“請再忍耐一下,這只是暫時的痛苦。”男人眼神明亮,“我保證。”
“但是,十三氮先生……”女孩終于咳出暗紅色的凝塊,“你如何看我?”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第二氧。”軍人把形將崩潰的女孩放平在地,“因此我不會稱呼你為腦囊。”
“只是這樣?”
“還記得關于沙漠的推測么?”十三氮沒有回答第二氧咄咄逼人的追問,“在下潛之后,我和遠方的客人談了談。”
“它很有禮貌,同我分享了不少宇宙秘辛,以及……”少尉站起來,黑色海面翻涌卷蕩,浪潮互相撕咬,發出高聲凄厲的咆哮,“……自己正在死去的事實。”
“這是一顆行將就木的消亡腦域,所以才會折射出象征衰亡破敗的死海與荒漠。"
女孩將要陷入沉寂的虛弱意識在最后才理解了十三氮艱深晦澀的暗示。
“真是不坦率,先生。”她閉上眼睛,聽到山石斷絕,覆海將傾的律動始音,“我們要死了,是么?”
“末日將至。”軍人在第二氧耳畔喃喃,“而我會陪你迎接這場壯美的淪亡……與新生。”
“我不懂。”
“別害怕。”十三氮把額頭同女孩貼在一起,“我原來也不懂。”
“但請為我好好活下去。”
傾天大潮在男人身后升起。
--正在響應--
--質詢申請被接受--
--請稍等--
“你好,大校。”那是個聽不出性別,保持良好距離感的聲音,從半空中微光閃動的球體傳出,“見到你我們并不意外。”
“你知道我要問什么。”舍沙仰起頭。
“你看過報告的,大校。”光球回答。
“為什么是他?”軍人向高處提問,“為什么?”
“巨人呵!你被注定了要輾轉,在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間,不能致死,卻要歷盡磨難;而那木然無情的上天,那“命運”的耳聾的王座,那至高的“憎恨”的原則,甚至不給你死的幸福。”球體抑揚頓挫,居高臨下,“拜倫的詩。”
“我不讀書。”大校以生硬的態度回應。
“一個有趣的事實:雖然身懷只在大腦當中才能施展的小把戲,卻讓很多靈潛者們自詡超脫,而把自己看作更完美,更無暇的生命體。甚至于,他們不再認為自己從屬人類,而是某種實現進化,卻困于肉身的殘缺神明。”
“十三氮不一樣。”
舍沙攥緊雙手:“這只會讓他更珍貴。”
“正是我們選擇他的理由。”光球不以為然,“他是個絕佳的使徒,有著凡人才有的,難以根除的自毀傾向。”
“況且,從結果來看,我相信他的付出是值得的。”
“就為了復活那只蟲子?”
“放尊重點,大校。”光球有些不滿,”那是我們可貴的賓客。”
“靈潛者,腦囊,宿主同時靜默,只有一個意識活下來。”舍沙語氣陰沉地補充,”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先例,你們不會知道是誰贏得一切,借由那顆死腦重生。”
“這重要嗎?”光球模擬出刺耳的笑聲,“我們所有需要的只是來自異星的情報,有人繼承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大腦,這便已經足夠。至于究竟哪一位藏在里面……”
“只是無足輕重的細節。”
“唯結果論不會是一切的準則。”舍沙語氣冰冷,隨后揚起左手,就要結束這場他早有預料的荒唐對話。
“稍安勿躁,大校。”光球閃爍出意味深長的紅芒,“至少你可以選擇相信,十三氮少尉在最后的確獲得了無限的幸福。”
“以第二氧的名義,一位亡妻,腦囊,與異星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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