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的頂層船艙內,當中一座案牘,左墻上刻滿正字。下層字痕新鮮,是徐福新刻上去的,一劃代表三天,最上面的字痕已變的和黑墻一色,一劃表一天。
此時徐福伏在案上,被晃的直打瞌睡。
他心中暗惱秦國大夫,艦船的設計圖被他們批回數次,糟蹋了很多鹿皮和帛后,終定下這十八節龍船。他鐘愛的玄武船能穩當航行,本來最適合老年人,卻不想李斯大人說龜蛇不足載皇威,底下的童男女們也起哄說不喜歡,于是六國俘虜日夜趕工為始皇帝造出了十八節龍船。
龍船妙可分合,在海上散則十九個小船,合可出數種陣型。現在的劍型陣便為抵御大風浪而設計,但徐福在設計中卻漏算了小浪,雖然渡大浪穩如泰山但遇小浪卻使他的船長室晃如搖椅。只是前十日的暴風著實太過猛惡,所以目下他也不敢讓船只松散,盡管今日清空萬里,但依然維持劍型陣以防御突發風暴。
除了劍型陣,長龍陣是這艘艦船最正式的陣型,是面見仙人或遇到海外土酋時候的儀仗之陣,只在出海的時候排列過。三千童男女們討論說不像長龍,有說像蜈蚣,有說像竹節,楚、齊的童男童女爭論到打起來,勸架的衛人跟著挨了打。
雖然這些童女童男是徐福挑選的,但人數龐大來源復雜,他們拉幫結派且有各的首領,大人們管不得,打架斗毆不在少數,挨打最多的是秦國的童男童女。徐福只好令秦國童男女在自己龍頭船下居住,依仗尊老之德,勉強勸的住各位。
徐福被晃得將睡入睡之際,突然蓬一聲扣門聲響。
“門外誰人?!” 徐福看著門板,慍道。
“老師,是我” 門外一個老成的聲音,是徐福的學生公孫。
“進吧” 徐福無奈。
伴著海風與陽光的開合,閃進一個微胖身著藍灰衣襟的老者。
公孫對著徐福作一揖后,抬頭低眉一皺眉頭。
徐福也皺起眉頭“又打起來了?”
公孫道?“是。趙、魏因燕人的尹善釣上黃鱔。這次我也站趙人,魏人定要稱其黃鰻,著實可氣。”
徐福一擺手,“好說,與他們言明拿來給我吃,橫豎毒死我就隨了他們心了。”
公孫?“要不來的,現在船上齋戒,放生了”
徐福又皺眉?“怎么?”
公孫?“魯人說甫離大風,要拜謝昊天上神,張羅全船齋戒,這次魚也不能吃的,最虔誠的喝椰果喝海苔。哎,這都不要緊,他們正商量著來打秦人。”
原本懶散的徐福立刻猿猱起身,繞過案牘至舷窗上順著海風望去,見遠處各色衣服的童男女們越聚越多,正對船頭指指點點。他合上窗戶,略顯頹然的轉身坐在榻席上,抬頭看到他五十歲的學生那一臉天真無奈。
他原想選取年幼的童男女就不至于在漫長的海上時光鬧出男女孽緣,他們也可照料自己。卻不想人心不古,到頭來無論大人、童子都要靠他自己主持,令他白天黑夜的不得安睡,可見克己復禮也是好的更有兼愛非攻道法自然云云。
就在徐福頭腦胡思亂想之際,身體則已穿上雪白的道袍,從枕下拿出八卦鏡和佩劍,由公孫捧上上始皇帝御賜玉璧。他抖擻抖擻精神,持劍的手一推木門,大踏步的邁出船艙。
門外海光正盛,迎面正撞見手持魚竿,穿著五顏六色的六國童男女,秦人也拿著魚竿正自備戰。此時樓臺上徐福右手鍍金銅劍,左手八卦鏡,白衣如霜,腰上金絲,恍若神仙,引得眾童男女們靜悄悄望向他。
徐福掃視了一眼人群,心中滿意但冷面含威,等看熱鬧的人也都一聲不響的聚過來后,方緩緩開口,剛道奉天承運,童男女人群卻炸出一聲“徐老夫!”爆喝,震的他險些八卦鏡丟上船板。童男女里一個朱衣黝黑胖大小子,魚竿重重的往地上一杵頗有將領之姿。
他一指徐福“您老把我們坑苦了。” 回頭揮舞雙臂,激動到全身戰栗的喊道 “早說出海訪仙,卻日夜浮沉不定。把我們從爺娘身邊拉到海上迎風差點喂了魚,耽誤俺們在海上浮浪,楚地尚有大業。我們餓肚子省下的白米,船首的種的薇菜,總不能都讓你一人煮了海參。” 他越說越激動,周邊人不自覺退出兩步。
秦人里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看著他的闊論皺眉道?“沒得大呼小叫,書禮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此言一出,又戳起了列國的怒氣。六國童男女立時反唇相譏,吳人、越人和百越模仿著秦腔笑話秦人。鬼方、東胡、獫狁,對秦人怒目而視。西南夷、夜郎、交趾、日南、月氏還有箕氏等等,但凡有的,都眾口一詞都站在六國的陣營里口伐秦人。龍頭船上聒聒噪噪,饒是秦人膽大,此時也發怵,再這么激動下去,他們怕是要開海葬的先例。
高挑的秦國姑娘緊張的回頭望向徐福,只見他目光直直,似是一尊木頭人。秦國童男女們漸漸相互靠攏,其他人則一步步逼近,直到快要擠成一團魚竿要撞在一起的時候,徐福方回過神來用銅劍敲擊欄桿上的金飾,發出悠遠的叮叮聲。敲了約半壺茶的功夫,人群才靜下。
徐福開口問道?“我們出海多少天?有誰記得?”
眾人中道?“一年” “兩年” “五百多日!”
徐福點頭?“出海許久,不見寸土。你們想不想回去?”
有人怯生生的說了聲想,接著有人又說了聲不想,說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一聲高過一聲。
徐福再次敲擊劍柄,壓下人聲,說道??“愿意回去的,把東西分一分,放你們船走,你們也學會了司南和觀星,就此分開也可航回大秦,可好?”
船上的秦人是奉命而來,沒有這時候回去的理由。而六國故國已滅,回去尋回父母家人確是心切,但也不知家在何方,回去是是生是死,因此內心糾纏,剩余的人也多是這種想法。其中有許多是徐福招下的俘虜子女,對徐福尚有感恩,不愿離他而去。
其實眾人心中也知并非真心要回去,只是自從出海心中時時有一團火,出海的勁頭被洗盡后,總想找點事做。起先對秦人恨之惱之,但經歷波折后也只覺得打架沒有意思,只剩下對出海的懷疑,所以都心中所想的盼徐福表達些什么。
徐福又說?“如果不愿就此回去,等到了那平原廣澤之地,許你們各自散開或是別居或是歸家,可好?”
“徐大夫” 一個童男問道 “游必有方,我們這一去不知所終,我等能到達平原廣澤之地否?”徐福道?“我在洛陽周天子官舍與咸陽宮內見到了禹王留下的九州全域圖,海外是有國土的。老夫上一次出海還帶回過瑞獸,那異獸脖子奇長有人說是麒麟,可見確是海外之物。”
“徐大夫,可秦人與我們有滅國之仇,豈能與仇敵在一艘船上” 前面反駁徐福的黝黑的童男說道,口氣已經沒先前那么強硬了,趙人首先跟著大聲附和。
徐福閃過一笑道??“列國相爭,國滅無數。前日的大海風,只要有人不通力配合,整船的人便會葬身大海,那時便可報滅國之仇,為何無人動手?”
此言一出,眾男女面面相覷,如果說自己人不愿和仇敵共赴一死似乎有違忠道,但若說愿意與秦人同歸于禁奈何當時卻無一人動手。秦人心中自是無可怨言。
徐福接著說 “老夫給始皇帝做臣子,但這海上既不是齊也不是秦。此刻同舟共濟,數月后必能到達海外國土。有什么疑問,等尋到仙島,自有仙人替你們作答。”
“徐大夫,仙人真能有延年益壽,起死回生的方術嗎?” 有一人問道。
徐福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仙道貴生,延年益壽、起死回生的方術,自會傳與遵持好生之德之人。”
“徐大夫,仙人會與我等復國滅秦嗎?” 又一人問道,此言引來秦人怒目而視。
徐福慢慢走向人群,說道?“仙途難遇,待你等長大成人、老夫歸天的時候或許就能得仙人答疑解惑了。?”
眾人聽出了幾分落寞,都不做聲。
公孫笑道??“老師養身有術,老而不衰。生人見了老師都會當您是粘了胡子的童子。?”
徐福回道 “若作童子,老夫剃了胡須還需去了冠冕,改做童子頭型才能是。”
一個童女道?“若是如此,以后齊人和楚人打架還需看仔細,別只憑口音就誤傷了徐先生這位老童子。”
眾人跟著笑了起來,人群中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徐福笑道?“日后在船上要靠文法相交,不可再狠命相斗。”
眾人齊聲應了。
徐福說?“這便是了。把你們自用的熒惑文字拿出來在船上通用。另外把船軌改回一樣大的小,各自去對方板上,會種菜的教種菜,會下水的教下水。不要整天愛答不理的。”?他邊說邊揮手示意眾人散去。
經此一鬧眾人心中漸覺清涼了不少,隨著看熱鬧的人先散去,剩下的人也作伴離開,東西南北的望著茫茫大海談著故國與新土。臨走的時候,那高挑秦人姑娘送了來人兩顆薇菜一包種子。
徐福滿意的看著一切,回身囑咐學生去收拾好釣竿,晚上一起釣魚開飯。
船上終于又歸于平靜,海浪聲伴著徐福噠噠踱步回船長室的聲音,徐福慶幸無人發現他暗中更改了航道,是以沒有提早到達目的地,若不經歷這么一番海上風浪,眾人斷不會如此和解,否則日后可有的鬧了。
他又坐上榻,正準備靜神休息,突然起身走入隔間,從塞滿竹簡的大柜上取出一片干透的棕葉,拿羊毛筆蘸蘸混合木炭的墨魚汁,提筆思索后,寫道?“黃帝開元xxx年,渡海平波,來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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