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老的人活得越像一只貓,喜歡安靜,喜歡曬太陽,喜歡縮在躺椅上打盹。云象已經太老了,老得想不起剛剛義工喂他吃了什么,也想不起他們囑咐了什么,每天的經歷都如一支快用完的鋼筆在粗糙的紙面上涂抹,只能留下淺淡的痕跡。可是一些久遠的回憶卻浮出紙面,變得愈發清晰。他開始不停追問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這一切都要追溯到愚公把那只白鴿交給自己的下午。
那時他還住在桃花源,桃花源的中心是一口古老的水井,水井外圍是民屋,民屋的外圍是農田,農田的外圍是樹林,樹林的外圍則是無垠的沙海。至于沙海的外圍,沒人知道那是什么。
即便是最博學的愚公,如果你和他問起沙海外面的世界,他也只會用紙捻打著自己的煙袋鍋子,隔著嗆人的煙草味扯出一串荒誕不經的怪談,什么雪山,什么峽谷,什么江河,什么海洋,都是大家從未見過的景致。
末了,愚公還不忘笑著問一句:
“你有興趣嗎?”
原本聽得入迷的生民們便開始連忙推辭,訕笑著離開,他們太清楚愚公是什么意思了。
桃花源有一個名為“飄蓬”的習俗,每年村里都會派一個人遠行,走向沙海之外,丈量更外面的世界。與其說是遠行,可是出走的人全都有去無回,不如當做流放。更刻薄一點的人,干脆直接說出走者都是一群死鬼,“飄蓬”就是他們的催命符。
聽說云象的爸媽也是在他出生后,就踏上了流放的征途。他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就已經成了孤兒。
然而這么多年的犧牲,換來的卻是一無所獲。每當桃花源的人們穿過森林來到綠地與沙石的邊緣,頭頂是愚公飼養的鴿群環飛,耳邊的嗚咽風聲如怨靈們低沉的嘆息,他們想著那些遠行者的尸骨正在沙海里的某個角落慢慢風干,心里便忍不住地發緊。
沙海的外面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嗎?
比人命還重要嗎?
那天晚上,長者智叟和生民們們圍坐在水井旁邊,點起了篝火,都吃完熱氣騰騰的烤芋頭之后,智叟站起來拍拍手,所有人便都抬頭看著他。智叟說:
“今天把大家召集在這里,主要為了一件事…”
智叟講話的時候,云象正趴在地上,往圍著螞蟻窩的坑道里澆水。出來望風的螞蟻們兜兜轉轉,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路,它們搖晃觸角,也只能聞到潮濕的空氣。
“這些年來我們往外面派出那么多人遠行,他們是勇敢的,是堅毅的。為了我們桃花源所有人的未來,他們情愿踏上那條孤獨的征程。我并不是怕死的人,我家里一共三個孩子,他們都參加了“飄蓬”,我為他們驕傲。
可是結果怎樣大家也都看到了。我情愿出走的是我自己,也好過現在的失去一切…”
智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低下頭來,卻看見土地上搖曳著憧憧人影,仿佛那些遠走未歸的征人就站在這里,聆聽著他的宣講。
“飄蓬是一種草,它沒有根,風吹到哪里,它就在哪里過活,風停了,它們就死在那里。可是人不是草,那些遠行的人誰沒有父母妻兒呢?我已經失去一切了,所幸我也老了,不久就會一個人帶著這些回憶死去,但我不希望再看見別的人失去一切,像我一樣。
今年的“飄蓬”儀式,我不想辦了。不止今年,以后的“飄蓬”儀式,我都不想辦了。你們看怎么樣?”
語畢,全場都安靜下來。只有木柴燃燒時發出了細碎的爆炸聲,愚公的那些傳說如同一連串細碎的泡沫湮滅其中。
看到無人應聲,智叟繼續說:
“那我們就舉手投一下票,支持…”
話音未落,一把短刀貼著智叟的耳朵飛了過去,正扎在水井的木軸上。
智叟望向飛刀的來處,只見愚公牙關緊咬,眼白倒映著篝火上竄的焰光,熾烈而瘋狂。可是下一秒,愚公又突然變回那個和善的老頭。
放下手里的煙袋鍋以后,他平靜地說:
“我反對…”
他思忖了一會兒,又訂正了自己的發言:
“不,不是我反對,是這個儀式永遠不可以廢除。”
“你還是不死心嗎?就為了那些雪山海洋的鬼話!”
“那不是鬼話,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尊嚴。如果放棄的話,我們和豬圈里的豬玀有什么區別?”
“什么尊嚴?尊嚴就是白白送死?”
“如果不走出那片沙海,我們才只有死路一條。”愚公抬頭看了一眼夜空,說:
“這場爭論毫無意義,我覺得該請出圓月判官了。”
“你瘋了,就為了這么一個害人無數的儀式,你已經瘋了……”
“今天就是十五,是個好日子。”愚公沒有理會智叟的話,一個人走到了井邊,手扶石壁朝里面張望著。
“取刀來。”愚公說道。
生民們誰也不敢上前。愚公雖然一提起沙海之外就變得瘋瘋癲癲的,可平日里他從不倚老賣老,也沒用為難過任何人。相反,愚公如同一個慈祥的老父,他樂于聆聽他們的憂愁,解答他們的困惑。無數人都是聽著愚公講的故事長大的,那時他就是如此衰老,這么多年似乎都未曾改變。
所謂圓月判官,就是在圓月升至中天之時,申請人將自己的血液滴進水井,如果水井里月亮的倒影變成紅色,申請人的訴求就必須準允。如果沒有變成紅色,申請人就要被沉進井里溺死。
這個詭異的判決從來沒有成功的先例,明眼人都看得出愚公已經瘋了,他要送死。可誰也不愿意推他最后一把,哪怕這個愛講故事的老頭已經活得那么那么久了。
“怕什么!我是個害人無數的劊子手,難道我自己還沒做好去死的覺悟嗎?”
愚公背對著人群大吼道,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附著在井壁上的青苔吸收了激蕩的音波,而回聲也消弭于其間。
“如果能有人活著走出沙海,他就能接受圓月判官的判決。”
智叟說。
然而還是沒有人上前,智叟只好叫來十歲的云象,命令道:
“把愚公的刀給他。”
云象來到井邊,小心地伸手拔刀,卻發現短刀在木軸上扎進了寸余,單手根本拔不出來。很難想象愚公那只枯瘦的手還可以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短刀的刃口反射出銀光刺眼,這是云象從未見過的材質。
云象雙手握刀,用盡吃奶的勁才拔出短刀遞給愚公。他想退下,可愚公卻攔住了他,說:
“你留在這兒,與我做個見證。”
說罷,愚公用刀在手上用力一劃,汩汩暗紅的血液涌出,滴落進水井里。
哪怕幾十年后,云象也沒有忘卻自己接下來看到的景象。血液滴落后的幾秒,井水漾起一抹紅光,那光越來越明亮,映照著愚公陰沉而疲憊的面容,而水中的月亮更是紅得耀眼。
“是紅月!圓月判官恩準了我的請求。”
愚公像是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癱倒在地上,生民們們紛紛上前,一邊架著愚公,一邊朝井里張望著。對于他們來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紅月。
被眾人架下來的愚公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云象上前幫他包扎,萬幸,那把刀并沒有在手上留下太大的傷口,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今晚也該到此為止了,人們或為了紅月而竊竊私語,或打著哈欠準備回家睡覺,大家都沒有發現,此時的智叟已經站在了井沿上。
“不會再有人報名做遠行者,就算你反對沒有用,就算圓月判官支持你也沒用,這個儀式一定要終結,我會是它最后的犧牲者!”
說完,智叟就投了井。他也老了,時光消磨了他的戾氣,卻不曾抹去他心中的慈悲與勇敢,事到如今,以死明志是他最后的選擇。
“快…把他撈上來。”
愚公虛弱地說道。
當生民們把濕淋淋的智叟從井里撈出來的時候,智叟已經瘋了,他戰栗著說道:
“井里面…有一只巨大的紅眼睛。”
于是大家都回首望去,是啊,智叟說的沒錯。井水里的紅月亮就像一只巨大的紅眼睛,冷冷地盯著他們。
短刀上的血跡已然干涸,云象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上面挪開,他想起曾經四處浪蕩的年月,想起大家一樣憐憫而隔膜的目光,作為桃花源里與生俱來的零余者,他的骨子里始終流淌著敏感而又低人一等的血液。
此時此刻,那把短刀的味道如同豬籠草唇邊的蜜汁,讓云象欲罷不能。
愚公發現了他的異樣,問道:
“喜歡嗎?”
每一個人生的轉機都像流星一樣稍縱即逝,云象是知道的,他趕緊熟練地垂下頭來,作出謙遜可憐的姿態說:
“喜歡。”
“那就送你了。”
愚公欣慰地攙住了想要跪下的云象,自己的眼光還不錯,眼前這個孩子不算笨。
“你還是一個人嗎?”
“嗯。”
“今后在我家里住吧。”
被收養的云象就這樣一點點長大,因為逼瘋了智叟,因為那詭異的執念,愚公幾乎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瘟神,自然也就沒有人愿意遠行,智叟的愿望實現了,“飄蓬”已經名存實亡。
所幸還有云象作陪,那些關于遠方的故事才不至于落寞。畢竟鴿子是不喜歡聽故事的,也不喜歡煙味兒,它們只想啄愚公手里的米糠而已。
十八歲那天,愚公送給云象一只白鴿。他的手拂過鴿子圓滑柔軟的腦袋,在細而長的脖頸停留了很久。
虎口貼著微涼的羽毛,云象忍不住想:生命原來是這么脆弱的嗎?自己此時要扼死這只鴿子是再容易不過了,可它卻能飛得那么那么高,直到和天邊的霞光融為一體。
興許是察覺到不安的氣氛,那只白鴿回頭啄破了他的手指,云象皺了皺眉,愚公卻笑了,說:
“以后喂熟了就好了。鴿子和人一樣,也會恐懼那些遠強過自己的力量,這是本能。”
“今天西谷倉失火了,火勢好大,火苗都竄到天上去了。看著真過癮。”
云象在衣角上蹭掉了指頭的血跡,手一揚,那只鴿子就飛了出去。
愚公熟練地打著一個紙捻,點起煙袋鍋抽了兩口才說:
“那算什么。你知道嗎?在沙海對面的活火山……”
“這個我已經聽過了。”
“是啊,你已經聽過了……”
一如所有無可奈何的老父親,愚公的下巴皺成了顆肉核桃,他低下了頭,一言不發地抽起了悶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故事也會有講完的那一天。
白鴿終于飛累了,回來落在云象的手上,望著遠方的夕陽,他說:
“他們都說,你要我做下一個“轉蓬”的遠行者。”
“他們是這么說的嗎?”
“他們的原話是:你完啦,馬上就要去見你的死鬼爸媽啦!”
“這也太難聽了。”愚公苦笑著接過白鴿,把它塞回了鴿子籠里。
“你害怕了嗎?”
“你這也太快了吧,好歹也狡辯一下吧。”
“我永遠也不會那么做的。”
“我不知道。”
云象把兩只手交叉揣在袖子里,緊緊握住自己的胳膊,像是剛剛被大雨淋濕了一樣,不停地顫抖著。
“我曾經以為,他們都瞧不起我,是因為我沒有家,我還以為和你在一起就會改變。可是這么久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桃花源實在太小了,小得就像那口井,也許我只有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才能收獲他們的尊重。
那一夜的你讓我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我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
愚公點點頭,關上了鴿子籠的鐵絲門,說:
“我沒有看錯你,你就是天生的遠行者。”
沙漠里一點水汽也沒有。曬咸魚似的,云象感覺四肢百骸都變得僵硬起來,感覺自己快要被烘干了,一層層的汗鹽凝在他的后背上。白鴿在晴空盤旋,低頭俯瞰著云象,信號同時傳達至千里之外。
“桃花源出現了新的猴子。”
輕輕一揮手,全系投影就鋪滿了整個辦公室,89757將地圖上的紅點不斷放大,終于看到了精疲力盡的云象。摸了摸自己青灰色的胡茬,89757平靜地問:
“有沒有它的檔案?”
話音剛落,一個容量5M的新郵件就彈到他的面前。
“十八年只配得上5M嗎?”89757一邊瀏覽著郵件里面的內容一邊說:
“連那些口香糖的廣告片的容量也比這個大啊。”
89757原本都要放棄桃花源的觀察點了,它曾經為《游》創造了收視率的奇跡,可那也只是曾經而已,熱點就像火爐,需要一直添柴才能勉強維持溫度,這么多年桃花源都毫無動靜,早就涼透了。現在好不容易又湊一只猴子出來,還是個半大孩子。
然而在看完云象的檔案之后,89757立即匯報了相關情況,請求全程拍攝云象的行程。他隱隱感覺到,眼前這只猴子會成為下一個傳奇。
像含著一塊鵝卵石那樣,云象讓水在口腔里翻滾打轉,直到消解掉那些苦澀粘稠的唾液,半晌才咽了下去。
這是最后一口水了。糧食也都已經耗盡。為了強打精神,云象只好不停撕扯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出血為止。他想過要殺了愚公給他的白鴿,可是不知為何那只白鴿還高飛不下。即使落下來,一看見云象饑渴的眼神也立即掉頭飛走了。
眼前的沙海依然望不到頭,云象低頭看了眼司南,掐指一算,在紙上記錄下自己大概的位置。又比量了一下桃花源的位置。
“已經回不去了。”
他給自己提了個醒,退縮的念想剛剛冒頭,就立馬被摁了下去。當下只有繼續往前走這一條路,只要能找到沙海外的世界,再回到桃花源的時候,自己就是桃花源有史以來最受人尊崇的英雄。
一路上,他已經見過了好幾具干尸。有的倒向遠方的沙丘,有的朝桃花源的方向艱難伸出了手,除了銘牌,他們幾乎一無所有。
愚公曾經告訴過云象,他的爸媽分別叫云虎和易緋。在一一檢查過銘牌之后,云象漸漸產生了一些荒唐的幻想:
也許爸媽他們還活著。
也許自己也能走得像他們那么遠。
也許他們就在天空與沙海交界處的鐵灰色的霧靄里。
也許自己快到了,遠方的鐵灰色漸漸結成高樓鐵塔。
于是他加快了腳步。
于是他倒下了。
鴿子落在了云象的身上,一動不動。
“要救援嗎?根據生命體征,他好像要撐不住了。”95527問道,“這么好的素材,白白死掉不是很浪費?”
89757搖了搖頭,說:
“我們不能干涉每只猴子的命運。”
“昨天的收視率又升了一個點,我們可以繼續圍繞孤兒遠行尋親的主題來炒作,大家果然都好這一口。”95527邊刷報表邊說。
“如果他能晚點死就好了。”
“你好像有心事?”59757先給95527讓了一支煙,自己又點起一根抽了起來。
“哪有,我很高興。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收視數據。”
說完,95527猛吸一口,吐出一個飽滿的煙圈。
云象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到處是嗆人的煙火氣,有人把他推下了桃花源的古井,卻不知道是誰,愚公伸出煙袋鍋讓他抓住,可他無論如何也摸不到那根黑亮亮的長桿。
當他還在掙扎的時候,那只白鴿從水下騰起,靈活得如同一尾大魚,馱著他飛出了井口,滿地都是它白色的長羽,所有人都要抬頭仰視。
可是它終究是一只鴿子啊。
要馱起自己還是太勉強了吧。
像是察覺到云象的心事,白鴿低低地咕了一聲,一翻身將云象丟了下去,他從半空中跌落,又在落地之前醒了過來。
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云象烤肉。
“醒了就過來,涼了會更難吃。”
云象爬了過去,抓起一坨黑乎乎的肉塊就大嚼起來,臼齒摩擦著碎骨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根據肉塊的形狀判斷,那是一只老鼠。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問道。
“我是云象。”說著,云象把銘牌遞給了她。
“云象……嗯,云象。”
女人接過銘牌,并沒有要自我介紹的意思,云象也不在意,看到旁邊的水壺,就舉起來喝。
“你的運氣很好,我不是總到沙漠邊收集食物。”
“這是哪里?”
云象剛剛意識到這里有多陌生,鋼筋混凝土鑄成的塔樓上滿是綠油油的爬墻虎。玻璃幕墻已經殘破不堪,倒映著他和女人的面容。
“我也不知道。”女人搖了搖頭,抬起頭來看著云象,問道:
“你認識我嗎?”
火光照亮了女人的半邊身子,還有那飽經風霜的臉,盡管縱橫的皺紋被烤肉的火熏黑了,扎眼得緊,可是她的眼睛卻在發亮,恍如少女。
云象心里閃過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想法,他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嗎?”女人從懷里掏出一個銘牌,看了一眼遞給了云象。
“我是白夢。”
“要干涉他們嗎?”
95527問道。
59757盯著錄像,擺了擺手,饒有興致地說:
“這不是很好嗎?如果我們炒作母子團圓的戲碼,收視率還會再提升。”
“可是…”
“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來到斯奈菲爾的嗎?”59757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95527。
95527有些吃驚地看著59757,在斯奈菲爾,談論過去是絕對的禁忌,他們和猴子不一樣,沒有名字,也沒有親人,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號碼和工作。可這個人卻舉重若輕地翻開了壓在他心口的石頭,于是零散的回憶就像鼠婦暴露無遺。
“忘了,我都早忘了。”
“是嗎?那可太遺憾了。”59757漫不經心地說。
“我先走了,還有其他工作。”
說完,95527就離開了辦公室,在大門關上的瞬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怎么會忘記呢?只是想起來會很痛苦罷了。
“跟著老鼠,它們會告訴你應該去哪里找吃的。”
女人帶著云象在廢棄的城市里穿梭,他們打碎自動售貨機的玻璃,取出里面所有的食物。在草地上支起陷阱等候倒霉的兔子。女人帶他走遍街區的每一寸土地,毫無保留地教給他一切生存的知識,可是有一處掛著帷幕的小店,女人始終不許他進入。
“這里有火山嗎?有海嗎?”云象問道。
“什么是火山?什么是海?”女人反問。
云象把愚公講過的故事告訴女人,她搖了搖頭說:
“我沒見過,但是我見過電梯。”說著,女人指向遠處的方樓,“里面有1024層,全部都埋在地下,可我還沒去過最底層,實在太危險了。”
“我想回去了。”云象說。
女人望著繁盛的樹影,說:
“這里的冬天好冷。我一個人生活很久了,可是每次聽見冬天的風聲,還是會害怕。
就當是陪我,就一個冬天,好嗎?”
已然是立秋時節,所有的動物都忙著貼肥膘,可云象他們已經好久沒開葷了,清水熬野菜吃得他臉色發綠。
所以他絕不會放過眼前這只兔子。
本來兔子都已經卡在陷阱里,可是在撈它的時候,那兔子竟然掙脫了束縛,使勁踢開云象的手,隨后一路跳進了那家禁忌的小店里。
想了想,云象還是跟著闖了進去。
昏暗的環境中,云象的腳不小心絆了一下,遠方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當他終于適應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兔子在其間到處亂竄,一蹬,就踢翻了桌上的匣子,倒出來一地帶血的銘牌;再一蹬,罐子又被打破了,里面都是腌過的手指;借著是眼睛,舌頭和耳朵。
兔子瘋了似的橫沖直撞,云象也快要崩潰,他本來想趕快逃離,可是鬼使神差一般,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從那堆銘牌中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易緋。
守在門口的白鴿刷啦啦飛了起來。有人來了,還沒有回頭,云象就聽到了女人失望的聲音:
“真可惜,還想把你留到冬天的。”
“他們…都是被你吃掉的嗎?”
這次女人什么都沒說,只是從腰間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撲向云象。
狹小的空間里,云象看見一個濃重的陰影正在起舞,他只好用愚公的那把短刀格擋。勁風掠過他的喉嚨,眼睛,心臟和下體,女人每次出手都是殺招。強忍著惡心,云象踏著滿地的醬料和斷肢一步步后退,最后被逼到了角落里。
背抵窗臺,他拼盡全力擋住了女人下劈的匕首。可她突然放開了手,在匕首墜落的瞬間換手接住,順勢向上挑破了云象的胸膛,頓時鮮血如注。
“能不能放過我。”云象快要痛死了,卻還是咬牙擋住了女人的匕首,聞到了嘴里的血腥氣,他知道自己馬上就會因為失血太多而昏倒。
可他還不能死。
“這個問題我已經和別人說過無數次了。不能。”
“為什么要吃人?”
“為什么?那為什么你們都有回憶?為什么你們還有家人在等著回去?為什么我就要失去一切,和老鼠一起守著這座廢都?”
女人的力量越來越大,云象就快承受不住了。
“如果你們都回不去的話,家里人一定會哭得很難看吧。
如果聽說你們都已經被吃掉了,家里人一定會發瘋吧。”
“其實我也…什么都沒有了。”
云象虛弱地說。
女人一愣,云象趁機掀起厚重的帷幕,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女人抬手遮光的工夫,云象已經用短刀刺穿了她。女人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嘔出鮮血。云象還不敢放心,又往要害處補了幾刀,直到凄厲的哀嚎變成微弱的呻吟。
“這個人,你還有印象嗎?”云象舉起易緋的銘牌問她。
“那是我的銘牌。”
女人含糊地回答道,口中還不住地吐出血沫子,白鴿從門口飛了進來,落在女人的胸口。
“請你還給我。”
云象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突然切斷了神經,只能聽見女人粗重的喘息和白鴿的低鳴。
女人突然瞪大了雙眼。她好像想起來什么,眼神也恢復了往日的光彩,不住地在云象和銘牌上游移,喃喃說出最后一句話:
“像,真像……”
語畢,女人合上了眼,兩滴混著血的淚水從她的臉頰滾落。
“讓他們馬上把這期《游》的素材剪出來!”
畫面里的女人終于沒了呼吸,59757一直緊握的雙手也終于放下來,他高聲歡呼道:
“今晚會是收視率的奇跡,我們就要創造歷史了。”
95527也笑了。是的,讓鏡頭定格在這里是最好的選擇,鮮血,殘肢,一個斷氣的女人,一個即將崩潰的孩子,這是誰也不曾預料的局面,他們記錄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影像。
以一種殘忍的手段。
“我們一起去回收這只猴子,貢獻出這么偉大的畫面,它是有資格進入斯奈菲爾的。”
從椅子上跳起來的59757拍了拍95527,可95527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披上黑袍,戴上面具,才答應道:
“我去。”
1024層的電梯就是連接地表與斯奈菲爾的通道,上升過程中,95527滿腦子都是過去的事。桃花源,易緋,沙海,廢都,還有那塊屬于自己的銘牌,盡管早已經被銷毀,可他還記得上面的名字:
云虎。
斯奈菲爾是冰島上的一座火山,也是凡爾納小說里地心的入口。可那都是地表世界還沒被毀滅以前的事了,聽起來和神話傳說差不多。唯一能確定的是,當時已經有人厭倦了無休止的戰爭,他們在地下建立了互相聯結的防空洞,像鼴鼠一樣過著穴居的生活,失望的人向此間涌來,洞穴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廣,漸漸變成了地下城,地下城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斯奈菲爾。
他們切斷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廢棄了自己的姓名,磨滅了自己的身份,背叛了自己的國與家,只通過一個個叫做“赤井”的鏡頭觀望外面的世界。
就這樣逃避了一千年,當他們再次見到自然光的時候,已是滄海桑田。
到處是廢墟與荒漠,圣武神文的征服者沒有誕生,只有逃到林野里茍延殘喘的流民,他們顧不上保存槍炮火藥的技術,甚至連鑄鐵都變得勉強,那些高質量的礦石也根本輪不到他們采集。而巫術卻實現了復興。人們又開始敬畏雷霆與火焰。
在斯奈菲爾人的眼中,他們已經猴子沒什么區別。
既然是猴子,不逗弄兩下就太可惜了。
圍繞著赤井的位置,世界被分割成零星的部落,除了桃花源,還有理想國,烏托邦……它們之間相距萬里。仿生人成為這群猴子的先知與權威,因為他們通曉關于整個世界的秘密,還擁有著不死的神力,他們把手指向看不見的廢都,說:
“我們必須走向遠方。”
云象感覺自己在地上跪了很久,即使那兩個披著黑袍的面具人走來,他也懶得站起。白鴿則順從地落在面具人肩頭。開始閉目養神。
“跟我們走。”
“去哪?”
“斯奈菲爾。”
“不要,我想回去。”
“你已經回不去了。”
只有隔著面具,云虎才敢這樣注視云象,懷著滿心的悲憫與凄涼。克制是每一個斯奈菲爾人的必修課,云象也早晚都要學會的。
“從離開桃花源開始,無論你怎么走,走去哪都是錯的。”
“或許吧,可我還是想回去。”
“你太傲慢了。”
“我?傲慢?”
“拒絕我們的邀請,身為猴子而不自知,這就是你最大的傲慢。
你想變得和她一樣嗎?”
說著,云虎指了指易緋的尸體。云象終于抬起了頭,認真聽著云虎的話。
“十幾年前,她也拒絕了邀請,被抹除了所有的記憶,一輩子都只能留在這座廢都里。”
“為什么?”
“因為她來過這里,她見過我們。”
“不,我是說,她為什么要拒絕?”
長久的沉默后,云虎低聲說道:
“她說你還在桃花源。”
云象踉蹌著站了起來,一手持匕首,一手持刀。
“求死?”
“我只是希望有尊嚴地活著。”
說罷,云象像一只兇獸似的沖了過來,云虎只好把藏在黑袍里的槍口對準了云象的額頭。
槍響了。
電梯的門打開,里面只有兩個裹著黑袍的面具人。
“猴子想要持刀行兇,已經被我們解決了。”
匯報的時候,59757將包裹著匕首,短刀與銘牌的密封袋提交上去,面無表情地說道。
“還有,我申請給95527安排個閑職吧。剝奪了妻子的記憶,又看著兒子死在自己面前,只要是人,都受不了這種壓力。”
“那就讓他去看赤井系統吧。”
“工號95527已到崗。”
這是他最后一次上班,云象靠在座椅上,赤井系統通過一塊塊屏幕將部落的情況呈現在眼前。云象還記得那天59757是怎么奪下了云虎的槍又反手擊斃了他。云象還記得換衣服時,云虎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和解脫的微笑。云象還記得59757在電梯里是如何安撫驚魂未定的自己:
“知道為什么你們會被稱為猴子嗎?”
據說舊世界的猴子都很野蠻,所以馬戲團來了第一批猴子之后,都要剪掉尾巴才能馴服他們。之后的事情就簡單了,新猴子再來的時候,老猴子們會一擁而上,搶著摁住它,把新猴子的尾巴也剪下來。
我們在斯奈菲爾已經呆了很久,生老病死,許多人來來去去,原本的馬戲團都已經死絕了。只剩下一群斷了尾巴的猴子而已,可是這么多年也都讓我們湊活過來了。
我想知道,馬戲團里到底能不能容下一只健全的,沒有任何殘疾的猴子。你想要有尊嚴地活著,可是最有尊嚴的活法,就是帶著它去死。
現在還不是時候,可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自己應該要怎樣死去。
到時候就放手去做吧。”
反鎖了辦公室的大門以后,云象摁下了總開關,于是所有的部落里的紅井都亮了起來,像一只只紅色的眼睛凝望著天穹。
這是他獻給猴子們最后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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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簽: 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