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主頁 > 游戲 > 正文
    【史海拾貝】今晚沒有月亮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2022-02-20 21:04:09

    一年冬天,我在西安大悅城附近的一家美術館看展,展廳盡頭的一幅畫綁住了我的眼睛。一個小女孩,梳著雙辮,一身紅襖,側坐畫中,頭微傾,似要回眸,目光又落在畫幅的留白處,如同望向虛空。退后兩步,好似一張彩照,湊近再瞧,宛若真人。頗有畫家冷軍的筆觸。正當我要一窺作者信息時,打了寒顫,手機響動,匆忙摁下靜音,逃出展廳。是母親的簡訊。告訴我,外婆大壽,速歸。

    母親是個孤兒,對她的身世閉口不談,我也從來不問,就連我的生父也是個謎。我回了電話,想借此機會一探究竟,母親在電話那頭,寥寥數語,將我打發。待我從西安飛回江蘇境內,與母親碰面,她才告訴我,大壽,是個幌子,是外公的辰光不多了。

    提到外公,往昔的記憶才稍稍重現,印象中在我十歲生日時,見過一對老人。那晚母親逼著我叫他們外公外婆,我叫不出口,場面尷尬。畢竟是初見,認生和怕羞聯手捂住了我嘴。總之,別扭得很。外公見狀,鼻翼翕動,擺擺手,不叫不叫,不煩神了,說完便不再開口。外婆頭頂棗紅色毛線帽,兩條粗辮掛于胸前,神情輕巧,絲毫沒有長輩的樣子,手拿筷子往半空中一指,嘟囔幾句,突然手往桌上落,夾住一筷鹽水鴨,填入口中,聽不見咀嚼的聲響,只見雙唇蠕動,大概是牙老了,不中用了。

    二十歲生日,聽母親的意思也要小聚,可外公犯了高血壓,便沒聚成。生活中,我與母親交集甚少,從小住校,不在南方,畢業后,除了過年,再無聯絡,年幼時,也羨慕過別人家庭的圓滿,可日子久了,也就慣了。人生嘛,就是有人把你生出來,成了人,路就要自己走。

    那天,母親在家里叫了餐,擺了一桌席,看起來很像樣子,再一掃廚房的碗筷,房間的布置,想必外公外婆搬來與母親同住已有段日子了。外公坐上了輪椅,外婆依舊滿眼童真,他倆的樣子沒怎么變,除了褶子多了些,眼皮塌了點。棗紅色毛線帽還是那么艷,而那兩條辮子,已經灰白。

    一頓飯下來,幾乎沒怎么說話,外婆的嘴巴依舊追著鹽水鴨不放,外公依舊寡言,飯后我跟著母親回到廚房,沒話找話“外公看起來比外婆年輕,男人到底是扛老。”母親放下手中滿是泡沫的碗“外公小,小外婆五歲。”我沒法將姐弟戀這三個字與這對老人掛上鉤。只好沉默地笑笑。

    母親見話頭落地,又開了新話頭“日子過得還好嗎?”我點點頭。“你怪過我沒有?”?我搖搖頭,見母親沒言語便補上一句“這年頭,離婚的太多了,見怪不怪,我怎么會怪你。”母親擰開水龍頭,似乎要借著嘩嘩的水聲來壯膽“其實我沒結過婚,你是我領養的,領養你也是外公的主意”說完頓了頓“我也是被他們領養的。”

    對于身世,我有過各種版本的猜想,但此刻聽到的,確實沒想過。母親大概覺得自己說多了,便重新洗起了碗。她不多講,我也就不多問,這已經成為我們母女之間多年的習慣。當一個人用秘密包裹真相,那么真相一定遭受過重創。

    第二天一早,母親勸我陪外公出門轉轉,我剛把外公扶上輪椅,外婆就拿了個紅色塑料盆放到外公的大腿上。盆里層層疊疊地碼上了舊褲子,我剛要阻止,外公擺擺手“不煩神,由她去。”

    我推著外公,外公牽著外婆,穿過小路,來到當地人飯后散步的公園,外婆抱起盆,就往河邊沖,如同孩子闖入樂園。在岸邊站定,兩手捏住褲腰在半空中爽利地一甩,揚起灰塵點點,褲腳先下水,人也跟著蹲下,細細地洗起來。

    我說,河里臟!

    外公講,活水,不臟的,說完笑瞇瞇地望著外婆的背影講,由她去吧。

    我心里泛起疙瘩,外公,現在的洗衣機不費水,花不了幾個錢。

    外公搖搖頭,不是錢的事情。

    我走到外公跟前,俯身蹲下,那這是做什么?

    外公講,這是命。說完仰起頭,青天白日明晃晃地砸進他的眼里,突然鼻頭聳動,打了一個噴嚏,聽你母親講,你偶爾也寫寫東西,要不,今天我講個故事給你寫寫?我扭頭看了看岸邊的外婆,照這個架勢,怎么也得洗上半個鐘頭,還沒等我點頭,外公就講了起來。

    “盲瞎子,吃鴨子,身后跟個叫花子,叫花子,梳辮子,原來是個女騙子。”

    “等等,盲不就是瞎嗎?怎么還盲瞎子?”

    “你靈光的,盲瞎子,是誤傳,其實是盲掐指,掐指一算的掐指,好了,我要開始講了,你別打岔,一打岔,我就連不上了。”

    很多年以前,有個老瞎子,拄著拐棍,走街串巷,幫人算命,拐棍頭上包著麻布團,據說里頭藏著救命符,輕易不示人。

    別人算命,殺,燒,搶,殺雞祭天,燒符擋煞,完事之后,搶主家一口飯吃,填飽肚子。這老瞎子怪得很,不殺雞,殺鴨——其實就是嘴饞,雞小鴨大,肉實皮肥,吃上一頓,能頂半月,油水足嘛,鴨腿橫著啃,臉上留一道油光,吃完不擦,任人觀賞,這便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

    鴨身留給身穿紅襖的小孫女吃,怎么吃,她不講究,但最愛的是鹽水鴨,她說,那色澤,像月亮,冷得有滋有味的。小孫女叫金靈,桃子臉,桃花眼,笑起來像滿月,只會笑,不會哭,發旋處一片禿。每回吃完主家飯菜,老瞎子就摸著金靈的小手問,月亮在哪兒?金靈伸手一指,老瞎子便有了方向,有了方向便有了膽氣,昂首邁步,頭也不回。

    其實明眼人都在看笑話,金靈人在屋里,哪里看得著月亮,無非是胡亂一指。幾次之后,老瞎子心里回過味兒。便讓金靈先走,老瞎子跟在身后,這樣耳朵聽腳步,心里摸險處。什么門檻,桌腳都能繞開。可金靈又使壞,原地踏幾步,把老瞎子騙得團團轉。

    主家問,這是什么戲法?

    老瞎子便講,這叫世間渾水一片,別人先蹚一遍。

    主家又講,叫你孫女替你蹚?

    老瞎子找補道,娃娃肩頭兩簇火,老頭肩頭兩縷煙,不好比啊!

    后來人們知道,這女娃不是老瞎子的親孫女,不過是撿來的叫花子,兩人做個伴,混口飯吃罷了。至于小金靈騙老瞎子的戲碼,說不定也只是他們祖孫倆在苦日子里的小趣味,外人哪能曉得。

    一天傍晚,街道里寒風忽起,老瞎子已許久沒吃到鴨子了,金靈的肚皮也咕咕叫,兩條辮子愈發枯黃,發旋露出的頭皮也愈來愈多。老瞎子問,月亮在哪兒?金靈頭一抬,手一指,迷失了方向。老瞎子又問,月亮在哪兒?金靈放下手嘟囔了一聲,沒,沒月亮。老瞎子以為金靈有意騙他,揚起拐棍就要打,突然街邊小店里沖出一個小男孩,在他腰間推了一把。踉蹌兩下,老瞎子剛要罵人就聞見一陣飯香,喉結上下聳動。

    爺爺,不是我,金靈說。

    曉得不是你。老瞎子眼盲心不盲,先不論金靈敢不敢,光是這下手的高低,就不可能是金靈。小男孩原地跳起,手在老瞎子眼前來回揮舞了兩下,你是瞎子?小男孩問。老瞎子一捋下巴處的白須,點點頭。小男孩又問,瞎子都會算命,你會么?老瞎子的手在拐棍上的麻布團上一捏,另一只手往斜上方指,哪個講今晚沒有月亮!金靈不明所以地看向早已暗啞的天空。小男孩不理會他倆的謎語繼續說,我叫小寶,我爹爹要找個算命的,幫我弟弟取名字。老瞎子瞇起虛無的雙眼,狡猾地一笑,好說好說。金靈這才明白,爺爺的手剛剛指得不是月亮,而是這家店的招牌,金家糧油鋪。

    拐棍往門檻上一杵,便知高低,下腳自如,如同進了自家大門,好不自在。這時老板才迎上來,小寶沖老板小聲支吾了幾句,又沖老瞎子說,這就是我爹爹。老板看門見山,講明情況,孩他媽,連懷三胎,不是早夭,就是流產,今年又懷一胎,眼看要生了,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想請先生,算個名字,擋擋煞。老瞎子一聽是個急茬,便也省了客套。

    賜名擋煞不難,可我算命規矩有三,殺,燒,搶,要殺一只鴨,祭天地,燒一張符,通天神。老瞎子話講一半停住了。老板忙問,那搶呢?老瞎子捋捋胡須講,有了上兩樣,便能從閻王爺手中搶回您兒子的命!金靈在一旁癡癡地笑。爺爺的規矩如同地里的爛泥巴,什么鞋,踩上去就是什么樣。遇到惡主就自找臺階,遇到善茬就自抬身價。老板猶豫,老瞎子又講,沒鴨子,殺頭豬也成!一聽這話老板忙說,殺鴨就殺鴨,規矩不能壞!老瞎子把拐棍往前一伸,金靈上前握住棍尾,領爺爺找地方坐下。她知道今晚又有著落了。

    老板娘挺著肚子,做了一桌飯菜,老板坐定便講,明天一早,就去買鴨子。

    隔天鋪子不開,老板早早出門,中午都沒能回來,三點左右,幾聲巨響響徹城內,原本平靜安逸的小城頓時人心惶惶,老板回來時,左手抓著鴨子,右手抓上老板娘就要跑,說是從朋友那里聽到消息,城破了,再不跑,就晚了。具體內容,老瞎子也沒摸清,金靈嗤笑著街上的鼠竄的人群, 小寶眼看著爹爹腳下亂出蛇形,嘴里沒一句整話,也慌了神。等小寶反應過來時,爹媽已經沒了蹤影。

    金靈嘴一咧,鴨子飛了,鴨子飛了。老瞎子手摸著拐棍上的麻布團,摸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怕不怕。大兒子在這兒,還怕人家不回來?說不定是去搬救兵,早晚要回來救兒子的嘛。

    小寶一言不發,心里刻下了一道疤。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人間已經偷偷換了模樣。幾天之后,街上沒了人,只能聽見遙遠的哀嚎。這一切都在老瞎子的耳鼻之中落成一幅凄慘的古畫。聽得出動靜,聞得見硝煙,槍一響,人就啞了,硝煙如同爛泥巴,再次糊住人的嘴。也有嘴硬的,一邊跑,一邊喊,鬼子打進來了,要命啊!鬼子要贏了!快跑啊!

    老瞎子手握拐棍,氣定神閑,嘴里念叨著,做人,不是看贏下了什么,而是看守住了什么。小寶聽不明白這話中的意思,卻覺得有了依靠。金靈也聽不明白,不過爺爺嘴里的話,大多沒什么意思,她只看到爺爺的手在麻布團上越攥越緊。

    明眼人跑,那是找生路,可老瞎子跑,只有死路一條。

    不跑,好歹有瓦遮頭,一日是一日,跑了,子彈無眼,命只一條。

    老瞎子問,月亮在哪兒?

    金靈說,看不著。

    老瞎子說,瞎講,月亮就在這兒!拐棍篤篤點地。仿佛底下有個天堂。

    人往里走,背對空蕩的街道。金靈找來米面,一副小媳婦過日子的架勢。

    老瞎子叫小寶把門板碼碼齊,這時一陣腳步聲沖進來,老瞎子瞬間腿肚子一軟,死死捏住拐棍上的麻布團。

    小寶看過去,男的瘦的像竿子,女的懷抱著娃娃。怎么看,都不像是壞人。小寶心想,就叫他們竿子叔,竿子嬸吧,想完心里一樂,臉上還是苦瓜樣。他們一進門就把門板碼齊,屋里頓時成了黑夜!

    這一刻,老瞎子才明白,外頭的人在跑什么,那不是跑,那是逃。由不得老瞎子琢磨,幾聲炸響,門板上就出現了掃射的彈孔。如同黑暗里乍現的點點星光。老瞎子看不見,只覺出陣陣涼意。

    金靈還在嗤笑,可身子打起抖來。小寶望著竿子嬸懷中的娃娃,想起逃走的爹媽,嘴一努,心一橫,小聲講,跟我來!生滿凍瘡的小手在地上摳出一塊木板,一咬牙,掀開來——是個地下室。挨個鉆,小寶最后一個下,下去后,又把木板蓋嚴實。這時,門被撞開,靴子聲,刺刀聲,老瞎子細細地聽,還有幾句咔咔哭哭的鳥語,仿佛舌頭沒長筋,只吐一種音。

    沒一會兒,腳步聲走遠了,上頭靜下來。此時竿子嬸懷里的娃娃啼哭起來,原本惹人憐愛的聲音,在這一刻成了最尖銳的刺刀,扎進所有想要活命之人的心頭。老瞎子尋著聲音,向黑暗中摸去,然后一把捂住娃娃的口鼻。竿子嬸推開老瞎子的手,你這是要弄死他啊!老瞎子壓著嗓子講,他這是要弄死我們!

    竿子叔打了老瞎子一巴掌,停了片刻,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兩響之后,娃娃不哭了。金靈嗤笑起來,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響,叫娃娃又哼起了聲。小寶在一片黑暗之后摸到了什么,撕開一個口子,是面粉。金靈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嗆出一陣咳,外頭時不時有硬鞋底踏地的聲響,竿子嬸主動捂住了娃娃的嘴,可鼻子照樣哼出動靜。老瞎子拿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望過去,好似望向一片深淵里傳來的虎嘯,此時一雙大手蓋在了竿子嬸干枯的小手上——是竿子叔。顫抖的手,仿佛是被命運摁下來的。

    說不清過去了多少個日夜,地下室里一片惡臭。除了呼吸,再無多余的聲響,娃娃也不哭了,只散發出陣陣陰氣與腐味。

    幾日之前,又有鬼子進門掃蕩,竿子嬸一把將娃娃摁進胸口,等放下來時,呼吸漸弱,所有人都停下呼吸,等待娃娃喘上這口氣,仿佛是在永恒的黑夜里等待最后一絲曙光。終于一聲咳嗽,氣續上了,手腳齊動,似要抓住什么。這樣的狀況已經發生了七八回了。

    竿子叔一把搶過娃娃,放在地上,喉頭發出哀求的哭腔,不知道還要受多少次罪。說罷叫竿子嬸摁住娃娃的腿,他一手捂住娃娃的口鼻講,早點去吧,你來得不是時候,早點去吧,來世才是好時候。

    娃娃的手在黑暗中胡亂地舞動,竿子叔一把握住,直到大手中的小手散了氣力,也不肯松開。仿佛手不松,人就在,手一松,人就沒了。這一握就是好幾日。而此刻,到了了斷的時候。老瞎子看不見,心里全明白,那一日和這一日的不同,那一日,是送。這一日,是別。送時難,別時更難。

    再難也得辦,當人父母,難不成還能看著孩子,爛在自己的眼前嗎?

    他們將孩子推向了黑暗深處,小寶摸黑爬過去摳開一塊木板,底下便是一處陰溝,這些日子他們便是喝著陰溝里的水活下來的。而這一刻,活水卻成了娃娃的死路。竿子叔推開不肯撒手的竿子嬸,將娃娃穩穩地放下去,然后用力一推,但求娃娃能順著水流,去向來世的好地方。

    那天以后,竿子叔和竿子嬸便再也不肯喝陰溝里的水了,干熬了幾日后,一同在夢里去了。大人的身體,塞不進陰溝,只能由得他們的身體在身邊腐爛。老瞎子和小寶寧可忍著干渴,也不喝陰溝里的水。

    只有金靈心無掛礙,見他倆不喝,金靈心生一計,脫下褲子,褲腳朝下,放入陰溝,再拎起來時褲腳吸飽了水,一點點擠在老瞎子的唇邊。喂了爺爺,喂小寶,又過了幾日,這一老一小,才稍稍又有了人氣。

    老瞎子,瞎著眼,也把一切看進了眼里,金靈笑著臉,卻把笑聲往肚里咽。只有小寶哭了,一邊哭,一邊講,他們不算是爹媽,他們不是我爹媽。原來小寶只是店里死去的長工的兒子,有個算命的說,可以用他來給老板娘肚里孩子擋煞,他才被迫認了干爹干媽。那一刻老瞎子泄了氣,念叨著,鴨子飛了,真的飛了。小寶越哭越大聲,似乎是想把死去的長工爹爹喚回來,可喚來的不是爹爹,而是日本兵。

    這一聲聲腳步,如同鐵錘擊鼓,砸在他們的心頭上。突然刺刀捅向地面,鋒利的聲音落在他們的頭頂,一聲聲鳥語,在威嚇,在試探,小寶嚇閉了嘴,老瞎子往黑暗深處縮。金靈倒是笑出了聲,手往頭上一指,嘴一咧,手一推,木板開了,沒來得及穿上濕噠噠的褲子,就光著屁股,跳了上去。

    日本兵先是一愣,緊接著喘出了粗氣,呼吸里鉆出一頭饕餮,一陣骯臟的響動之后,小寶忍不住了,正要往外沖,就被老瞎子摁下,今夜沒有月亮了,說完老瞎子踩著小寶的背,拐棍伸向木板掀開的地方,那氣力如同要把這天也捅破,要把月亮挖出來似的。

    此時的日本兵正趴在金靈的身上,聽見動靜,一回頭,就吐出一句鳥語,聽聲辨位,老瞎子揮起拐棍就打,日本兵顧不上下半身的丑相,掏出槍,老瞎子渾然不覺,一雙白眼如同鬼魅直直地望過去,槍響了,老瞎子,抽動了一下,朝著日本兵的方向倒去,就在這一瞬間他拔掉拐棍上的麻布團,狠狠地刺進去。那是金靈頭一回看見麻布團下的棍頭——爺爺口中的救命符,原來不過是削尖了腦袋的拐棍。

    救命符,到底是救了命,還是要了命,金靈一時間不明白了,躺在地上,嘴巴張大了笑,眼淚止不住地掉。那鉆心的笑聲,刺在老瞎子的耳朵里,仿佛叫他又瞎了一回。

    爺爺趴在了日本兵的身上,用盡最后一口力氣,把拐棍拔了出來,血汨汨地流出來。

    直到死去,他也還不知道這場戰役的名字,但在他的心底,這不過只是一場屠殺。

    不知何時,小寶出現在金靈眼前,把她重新拽回了地下室。

    他倆誰也不知道還能熬多久,只覺得是枕著哀嚎和殺戮聲睡了長長的一覺,在夢里,他們喘息,昏迷,一睜眼就抓一把面粉堵住嘴,喝兩口陰溝里的水,眼皮撐不了多久,就又沉沉地睡去。直到世界都安靜了,他們才從潮濕,陰暗,冰冷,混亂的夢中驚醒。

    金靈一醒過來,就跑了出去,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把老瞎子遠遠地甩在了身后的世界。

    小寶正要追,又停下,摘下了日本兵手臂上袖章,套在了自己的右臂上。

    他們不知疲倦地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金靈停下腳步,看向天空,下雪了,白晃晃地一片,砸入眼底,金靈癡癡地笑,輕聲嘟囔道,爺爺,天上有月亮!好多好多的月亮!而此刻的小寶看見一扇門,門前站著一個外國女人,女人走過來,小寶想要逃,腳跟子卻已然沒了力氣。外國女人說,你不用佩這個太陽徽,因為你是中國人......說完外國女人脫下了小寶右臂上的徽章把它拋在了地上。很久很久以后,小寶才知道她叫華小姐。

    而此刻小寶只問了她一個問題,現在是什么時候?是好時候嗎?外國女人說,現在是1938年,小寶點點頭,尋著金靈的方向,扭身跑去,邊跑邊喊,金靈,1938年了!金靈,1938年了!

    故事講到這里,外公突然沖外婆吼了一嗓子,我回過頭,外婆正在把褲腳的水擠進嘴里。頭一歪,風一吹,帽子掉進河里,露出光禿禿的發旋。之后的幾天里,我都在想為什么外公把故事的開頭講得那樣詳密,而故事的結尾又那樣簡單,這完全不是故事的最好表達方式,很久之后才我明白,是源于恐懼。那些無關緊要的開端,才是他想要回溯的部分,甚至不惜反復釀造,長久回味,而那些活下地下的日子,對他而言,不過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半年后,外公走了,我和母親一起帶著外婆去墓地。墓碑上有兩個名字,一個叫金寶,一個叫金靈。一個筆畫里描了紅,一個空落落的。外婆第一次哭了出來。手往天上指……一句話也喊不出來。不久后,外婆也走了。

    當我陪著母親料理完一切再回西安時,怎么也找不到那幅畫,紅襖子,長辮子。我試過各種方法去搜索,但都無果。仿佛那幅畫從來就沒出現過。

    一天晚上我夢見外公跟我索要這個故事,醒來后,我決定寫出來。那時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寫。但今天我想外公已經看到了。這一刻,推開窗,抬頭望,今晚真的有月亮。

    [責任編輯:linlin]

    標簽: 聽聲辨位 那時的他們 身后的世界

    相關文章

    評論排行
    熱門話題
    最近更新
    国产亚洲精aa在线看| 亚洲国产午夜精品理论片在线播放| 亚洲欧美黑人猛交群| 亚洲最大成人网色香蕉| 亚洲国产韩国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在线免费看| 噜噜噜亚洲色成人网站∨| 亚洲黄色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欧洲日韩国产|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 亚洲一级片内射网站在线观看| 日韩成人精品日本亚洲| 亚洲一级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色欲色欲www| 亚洲最大福利视频| 亚洲美国产亚洲AV| 久久亚洲色WWW成人欧美| 国产亚洲综合久久| 亚洲伊人成无码综合网 |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天堂久久久久久 | 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专区| 亚洲图片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欧洲精品| 精品丝袜国产自在线拍亚洲| 日本亚洲免费无线码| 欧美激情综合亚洲一二区| jizzjizz亚洲| 亚洲熟女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avav天堂av在线不卡| 亚洲欧洲日韩在线电影| 在线精品亚洲一区二区| 国产大陆亚洲精品国产| 激情综合色五月丁香六月亚洲| 国产V亚洲V天堂A无码| 亚洲综合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娇小性xxxx| 国产亚洲精品欧洲在线观看| 国产亚洲AV夜间福利香蕉149| 久久久久亚洲Av片无码v|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国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