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不愛張口,因為所有事情都有父親站在身前。
千禧年春節,積雪尚未消融,新雪又降了下來。本不寬闊的街道僅僅被掃出一條狹窄的黃土路。路的一邊是街坊鄰居的紅磚墻,一邊是一膝蓋深的雪堆——雪并未下如此之厚,只是大家把院中和房頂的雪都堆積到了這里。
我斜側下半身子,右臂攙扶父親,左手拉著母親。一腳深,一腳淺,一腳白雪,一腳黃土地往家趕。像只被扭過了頭的麻花。路實在是太窄了,一個人過都像是在走鋼絲繩。老爺子大病初愈,身子骨弱。老太太腿腳不好,路滑泥濘,為了兼顧兩位,我只好這樣走。
多年之后,我常常給我兒子講,生活就是這樣,一腳陽春白雪,一腳下里巴人,化成水,和成泥,粘在你鞋底,擰在鞋面上,你就再也分不清了。
老爺子走的顫顫巍巍,我能感受到他身體大部分重量。實在是不應該這么著急出院。我和母親一勸他,他就嚷:“住院不花錢,你家錢多的哩!”其實我能看出來他真正的擔憂——兩歲的孫子和四歲的外孫還留在家里。
幾天前在醫院病房,父親和臨床的病友一聊起來,三句話兩句話總能講起他的孫子和外孫。
“孫子還小,剛會跑跳。外孫子稍大點。”然后看著臨床指著我說:“是我閨女二小子,聰明伶俐,能和我下象棋了,還會講快板哩。”
臨床病友側個身問:“多大咧?”
父親伸出四個手指,晃晃,然后緩緩閉上眼。“娃四歲,可逑不簡單。”他由著別人的贊嘆的聲音飄進耳朵里,然后微微地提起他的嘴角。
一有醫生進病房,父親就問醫生:“趁過年能不能早點出院?”
醫生回答他講:“年前年后,差不多。”
手術后幾天,我從出租房里做些流食給他吃。有次回到病房門口,我聽見他同病友講:“兒子,兒媳,女婿都在家上班。拜托孫子他姥姥照看兩個孩子。”
“那可行。”
“過年了,回去看看孩子們,也不知道還能過幾個年。”
“可別這么說老哥,你多子多福。醫生都講了,這癌一切還能活好幾年。”
我駐足了,輕輕擦去眼淚。
雪又落了下來,父親催促我快走兩步。
我點點頭,手臂更加用力,腳下踩得起勁,兩步跨到一家門口。鐵皮門涂的紅油漆已經脫落大半,撒著斑斑點點的銹跡。門敞著,兩邊貼著對聯,紅紙黑字。沒有橫批,因為根本沒有門樓。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內,肩扛鐵鍬,手拖掃把。面見我們行走的如此艱難,立馬把鐵鍬和掃把統統丟在地上,趕忙迎出來。
“呦,三叔三嬸!從北京回來了,我來我來,我背您送家去。”
父親連忙擺手“你忙你的,沒兩步到家了,再說刀口在胸前不好背。”
“要不我來攙您。”
“不用,讓你姐(我)攙就行。”
年輕人看我爸執意,“行,你老慢走兩步,一會我上您家給您拜年。”
父親要強,這也是他教給我的。
我從小體弱多病,一年級都沒上完,拼音都認不全,更別說字了。后來識字還是孫女教給我的。
父親查出癌癥轉院去北京,帶上我只因我和母親能輪班照看他,晚上母親熬夜陪護,白天我來讓母親休息。
剛到北京,暈頭轉向的。問路,坐車,租房,辦手續,住院,找大夫,全是我父親一個病人領著我們娘倆。
手術前幾個小時,我父親囑咐我,手術結束后記得提前叫幾個人來抬他回病房。
我怯懦不敢跟陌生人開口,想著有醫生在會幫忙,就在手術室門口干等著沒動。
消毒水混合著藥物的味道使我很不安。盡管醫生告訴我說手術有很大把握,我依然害怕。害怕父親下不來手術臺。我想起他化療時的痛苦,那時他痛的跪在地上,斗大的汗珠滑過他的皺紋。我站在他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一出氣,父親就像灰塵一樣消散。我想起父親抱著我的兒子,他的外孫拍照,教他外孫下象棋和說快板……
燈綠了。
我跑進去看見了父親。父親問我抬他的人呢,我回了聲:“醫生在呢。”
父親開始憤怒,用他那僅存的一點力氣和生氣。他張口大罵:“醫生辛辛苦苦幾個小時,給咱做手術,人家不累得慌。讓你找幾個人也找不到,不知道干啥吃的,你爹都快沒了。”聲音嘶啞微弱,我卻震耳欲聾。
一瞬間,我仿佛長出了嘴,跑出手術室見人就問:“我爸剛做完手術,你能幫幫我抬抬我爸嗎?”
“我爸剛做完手術,你能幫幫我抬抬我爸爸嗎?”
"行行行,沒問題。"
樓上樓下跑了幾個來回,叫來十多個人。最后連醫生帶看病的人加陪護,三十多人擁擁攘攘從手術室擠進了同一個病房。
我不停聲地說謝謝謝謝,有人遞了一張紙巾給我,我才發現自己濕了眼眶。
雪停了。我攙著父親,拽著母親,馬上走到了自家門口。
十幾米外,我看見有個孩子坐在門墩上。他小手通紅,耳朵發紫,穿著新棉花絮的襖子,卻錯系著扣,一半脖子衣領掩著,一半露著。臉蛋紅撲撲的,鼻涕流到了唇邊,褲子臟兮兮的,不知正反。腳脖子露著,鞋帶都沒系——那是我兒子。
我一下就繃不住了,跑過去抱住我兒子就哭了出來。
父親在我身后問:“小二子,你在這里干嗎啊?!”
“姥姥(弟妹的母親)讓弟弟(侄子)打我,不讓我吃餃子。”
父親一下火冒三丈,扶著墻進門就罵。怎么罵的我忘了,我只記得弟妹她娘連午飯都沒吃,就被攆了出去。
多年后我給我兒子講起這個事情,我兒子說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他不愛吃餃子。
按照習俗,每年春節的早上我都會給他端碗餃子吃。今年叫他吃餃子的時候,我不知怎的講到了他姥爺。他吞一個到肚子里,然后抬起頭對著我說:“媽,姥爺照顧你很好,你也照顧我很好。”然后又吞了一個。
前幾天我微信問他,你不是不愛吃餃子,怎么大年初一都吃完了。
他回我說:
盡管這么多年風風雨雨,有過挫折和失敗。端起那碗餃子,我總會想起我從未經歷過什么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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