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地緣與文化上的親近,我們總能在日本、韓國的文藝作品中找到許多相似之處。尤其是涉及親密關系、社會公平、女性主義、職場、教育、家庭的題材,有時就像觀察一面鏡子。
而在《少年法庭》這部劇里,我們同樣能夠看到一些倍感熟悉的社會問題。
以及,難以復制的魄力與勇氣。
01.
不得不說,本劇在題材選擇上相當討巧,且具有一定辨識度。
市面上,有不少關注青少年犯罪的影視作品,比如韓劇《窺探》《人間課堂》。
至于國內,也有講述校園霸凌故事的《少年的你》。
但,《少年法庭》的重點不在犯罪本身,它著重探討的是青少年犯罪背后的成因,以及圍繞《少年法》修訂的諸多爭議。
再者,它與現實的距離更近,帶給觀眾的沖擊力也越發強勁。
劇里的5起案件,大多取材自現實。
比如,改編自仁川國小女童分尸案的延和男童兇殺案。
現實中,兩名高中生以極其殘忍的手段虐殺了一名兒童,事后曾試圖以患有精神疾病的理由脫罪。
即使性質惡劣,兩人最后也不過被分別判以13年、20年的刑期。
經由媒體渲染,該惡性案件曾一度引起全國轟動。
此后,韓國民間呼吁提高《少年法》的量刑標準,乃至廢除《少年法》的聲量越來越高。
劇中,嫌犯白成友向警方承認,他殺害了一名8歲男童,并將尸體丟棄在附近的水塔邊。
他為何急于投案自首,甚至放棄了掙扎?
他的底氣,來源于法律賦予的身份:「?觸法少年」。
根據韓國《少年法》規定,未滿14周歲的未成年罪犯將免于判刑,事后移交少年院,接受管理教育。
根據案發時監控和白成友的通訊記錄,法院方面找出了新的疑點,順利揪出了另一名共犯韓睿恩。
開庭后,韓睿恩父母請來的律師一口咬定,她當時是被害妄想癥發作,因此才無法自控地犯下罪行。
庭審過程中,聽著醫生和律師的描述,她不僅毫無悔意,而且表現出了極度的冷漠。
她要么沉默,要么在關鍵時刻負責配合律師的表演,盡可能地擠出幾滴眼淚,裝成天真無邪的模樣。
在單方面的敘述中,她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白成友,仿佛自己只是朵精神不太正常的“白蓮花”。
但事實上,她才是主謀。
意識到被背叛的白成友選擇了和盤托出,他如實交代了兩人的作案經歷,包括韓睿恩是如何滿懷愉悅地殺人、肢解尸體、切割器官,最后又是如何熟練地避開監視器,前往樓頂拋尸。
閃回鏡頭中,韓睿恩滿臉是血的癲狂神情,不禁令人后背發涼。
劇里還有一起以「?韓國N號房事件」為原型的集體性侵案。
經調查,以白度炫為首的四名少年犯建立起了性剝削犯罪的鏈條。
他們先是在網上四處搜羅符合條件的潛在受害者,以聚會、喝酒的名義約她們見面,利用誘騙、威逼、下藥等方式拍下錄像,再以此作為威脅,逼迫受害者們參與援交詐騙,借此斂財。
然后,他們再大量上傳錄像,供更多人觀看和分享。
這條剝削鏈條的背后,是無數少女的血淚。
姜善雅,僅僅是其中之一。
透過她的視角,劇里呈現了一段屬于性侵受害者的破碎人生。
被人發現時她身受重傷,一度不省人事。
等她醒來,等待她的是新一輪的社死,沒有人在乎她是受害者,大家只看到了那些不堪的視頻,覺得她是個不檢點的女人。
被學校勒令休學、被朋友拋棄,被身邊人指指點點,割腕自殺未遂,其身心都受到了難以彌合的創傷。
而在加害者眼中,她的悲慘遭遇不值一提。
得知姜善雅自殺未遂的經歷后,他們感到驚訝和不解,但驚訝的并非對方承受了如此慘重的創傷,而是對方居然敢報警。
在他們的理解中,受害人就該忍氣吞聲才對。
當著法官的面,他們咬牙咒罵道:“那個賤女人真是該死?”。
通過兩起案件,劇情赤裸地展示了人性之惡。
相比起成年罪犯,他們的冷血、惡毒、殘忍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犯罪手法上和犯罪心理上,有的甚至比成年人更加肆無忌憚,透著一絲不諳世事的殘酷。
02.
照這么看,那些誤入歧途的少年犯果真無可救藥?
最好的辦法,就是廢除《少年法》?
對此,劇中兩位主角的立場,恰好對應兩種社會主流意見。
打從開始,法官沈恩錫(金惠秀飾)就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她對少年犯極其厭惡的態度。
轉來延和地方法院之前,她的強硬和不近人情遠近聞名,江湖人送外號「 十恩錫」——幾乎每位少年犯都被她判以最重的處罰,即十號處分。
在她看來,他們大多不知悔改,一旦踏上了犯罪道路,遲早會重蹈覆轍。
身為未成年犯罪的受害者,她比任何人都深知少年犯的頑劣。
多年前,兩個孩子在樓頂玩耍時故意丟下磚塊,砸死了她年僅8歲的兒子。
直至今日,她仍然未能從失去兒子的傷痛中走出來。
但在《少年法》的保護下,對方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后來更是成了慣犯。
和沈法官的冷漠態度不同,法官車泰柱(金武烈飾)始終相信少年犯能夠改過自新,只要社會愿意給予關懷。
他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觀察和保護的義務,記掛著每一位經由他手的問題少年,會像家人一樣問候他們的近況,在必要時伸出援手。
故事開始,雪雅被懷疑偷了客人的錢包,她卻一直矢口否認。
眾人爭執不下,決定報警。
此時,是他主動站出來替雪雅說話。
之所以如此寬厚仁慈,倒不是因為他天生圣母心泛濫,而是他本人就是少年犯出身。
少年時期,為了反抗父親的長期家暴,他以殺人未遂的罪名被捕。
后來,多虧有位好心的法官引導他走上正道,否則他可能也成了小混混,或者加入了逃家犯罪集團。
正是因為他深刻地體會過那種在絕望中掙扎的日子有多么煎熬,所以他才會和其他少年犯們共情,希望他們能夠早日重回正軌。
從兩人交叉對立的視角出發,劇情不斷衍生新的反思與叩問:
《少年法》的存在,究竟是在保護青少年,還是在保護罪犯?
如果廢除《少年法》,那些犯錯的青少年應該被徹底剝奪未來的可能嗎?
無視問題背后的根源,一味地加重刑罰,這對他們來說,公平嗎?
說到底,青少年犯罪的根源還是在于社會制度的缺陷與家庭環境的惡劣。
有的父母把子女視為所有物,絲毫不認為家暴是種違法行為,而是在法庭上大放厥詞,說他只是在管教子女。
即使少年犯心存悔意,可面對父母的缺席、暴力、虐待,他們要么默默忍受,要么只能繼續在犯罪的泥潭中掙扎。
還有很多人,他們不停地犯罪,只是為了以這種自虐般的方式引起家人的注意。
他們最渴望的,是家人的溫柔以待。
悲哀的是,他們對于親情的渴望,有時反而將之推向了絕望的邊緣。
第三集里,常年被父親暴打的女孩幾次想報警,唯一疼愛她的奶奶卻反復地勸她再忍忍,畢竟那是她的兒子。
她的縱容,使得施暴者更加肆無忌憚。
集體舞弊案中,這群優等生之所以作弊,原因是韓國社會的內卷程度已經到了令人難以承受的地步——要想考進頂尖大學,就必須不擇手段地競爭。
于是,他們被迫提前習得了成人社會弱肉強食的法則。
集體性侵案中,參與者包括兩名屢教不改,進出少年管教院如家常便飯的少年犯。
究其原因,是法律沒有及時、恰當地做出懲處與警醒。
當年,審理高空拋物案的羅法官為了追求效率,草草結案。
短短3分鐘的庭審,根本不足以讓他們意識到法律的嚴肅性,更別提付出什么代價。
庭審結束后,他們勾肩搭背,一臉輕松地討論著要接下來要去哪里,全然忽視了傷心欲絕的沈恩錫。
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砸下的磚頭,實際上摧毀了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使得一位母親的心從此支離破碎。
至于法官的「量子速判」,也不能簡單地用「瀆職?」二字來概括。
站在法官的角度,他們需要面對的是超額的工作量,每位法官除了需要審理大量案件,還要負責保護和觀察至少一百名少年犯。
最終換來的,卻只有一份不受待見的履歷。
一旦轉行,等于又要從零開始。
面對不甚明朗的前途,更多的人選擇得過且過,而不是成為沈恩錫那樣的加班狂魔。
腐敗的土壤,終會結出腐壞的果實。
正是由于家庭和社會層層失守,沒能結成一道保護網,才會導致如此多的青少年墜入了罪惡深淵,無法自拔。
他們的墮落,是全社會都必須背負的道德十字架。
03.
從媒體、輿論、法律、社會機構、基層執法人員,再到個人。
針對未成年犯罪的社會現狀以及癥結,劇本做出了多角度、全方位的剖析。
尤其是法律層面,關于基層執法人員面臨的阻礙與桎梏,都做了細致的梳理。
但拋開冷冰冰的數據、白紙黑字的新聞、法條,拋開所有堅硬的、不容撼動的事物,本劇試圖展示的是人性的脆弱,是人的情緒,是人的困境,是那些帶有溫度,讓人感到真實的東西。
劇里,有一幕很是令人動容。
一個逃家小團體里看起來最瘋、最不知悔改的女孩瑛娜,逃離青少年恢復中心后去找了她的媽媽,她天真地以為對方對她不聞不問是因為身患重病。
然而真相是親媽早就另有新歡,根本不打算再管這個只會惹是生非的女兒。
她被徹底拋棄了。
瑛娜不信邪,她瘋狂砸門、大吼大叫,只希望能和母親再見一面,可等來的卻是繼父的一頓拳打腳踢。
再兇狠強勢的孩子,面對成年人的無情和暴力,仍舊弱小得像個破布娃娃。
此時,是恢復中心的主任吳宣英像母親一樣,把她摟在懷里,用最溫柔的語調安撫著瑛娜,給予了她連生母都不曾給予的關愛和憐惜。
柔情的背后,藏著傷感的真相。
多年前,吳主任意外失去了未降世的孩子,于是她把照顧恢復中心的孩子們當成了療愈和忘卻傷痛的良藥。
為了照顧好這些“壞孩子”,她投入了全幅精力,甚至忽略了親生女兒的感受。
更殘酷的是,在社會福利援助缺失、國家系統性缺位的情況下,個人即便再努力,對于改善整體青少年的生存處境而言,終究是杯水車薪:
“原本是國家該承擔的責任,卻只能依賴個人的犧牲奉獻來達成。”
客觀地說,《少年法庭》的敘事節奏不夠流暢,劇情推進和臺詞設計過于工整,顯然是部純議題導向的作品。
即便如此,我還是真心佩服——韓國人真的絲毫不恥于揭短。
論打臉和戳破體制的幻象,他們是相當在行。
“社會對此無能為力,他們只是不斷高喊廢止《少年法》。”
“我國的人力資源和機構設施是先進國家之中最匱乏、最糟糕的。”
透過劇中角色之口,那種捉襟見肘的無奈、痛心、哀嘆,都明明白白地展露出來了。
不僅如此,就像車泰株不愿輕易放棄感化每個少年犯的可能性一樣,這部劇讓我體會到了樸素的理想主義和某種近乎笨拙的努力。
它盡可能地展現了諸多難處與現實阻力,但最終目的絕非為了訴苦,而是想傳達某種訊號: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放棄。
如車泰柱所說,“我們是孩子們的最后一道底線。”
OK,按照慣例,這時候絕對會有人迫不及待地站出來潑冷水:
就算揭露再多的社會黑暗面又如何?韓國政府還不是眼睛一閉一睜,繼續擺爛。
事實或許如此。
但至少,人家敢于承認光明背后的齷齪,敢于承認體制的缺憾,承認社會治理的復雜性。
我想,大家應該還記得不久前經歷過的互聯網至暗時刻。
當時,有人把李楊導演的舊作《盲山》給翻了出來。
電影里,女大學生白春梅被拐賣到西北某山村,不僅被“丈夫”強奸,還被全村人結成的「拐賣聯盟」困在大山深處中,嘗遍人間苦難。
大眾這才真正意識到,「現實版盲山」從來不止一處。
所以,《盲山》解決了任何關于拐賣婦女的問題嗎?
難道說,咱們真要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于一部電影?
當然不是,現實主義作品就如同一根尖刺,如果你不去拔除,那么它就會長久地刺痛你,然后發炎、潰爛、流膿,迫使你去正視它的存在。
這陣刺痛,就是它最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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