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們確實很難猜測,櫻庭一樹在為其創作的推理小說起名《Gosick》時,是否具有自嘲或者超越“Gothic”(哥特)的隱喻。但作為一位以美少女游戲腳本出道,最終通過《我的男人》一書獲得第138屆直木獎的作家,則確確實實的跨越了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鴻溝。
只是,相比于她后來的文學創作,櫻庭一樹最初寫下的兩部輕小說,則更為大家所熟知。
第一部是《糖果子彈》,這部被稱為“殘酷青春文學”的作品曾一度獲得日本文學界的廣泛關注;而另一部則是《Gosick》,畢竟人氣本身不錯的它由于“BONES”的成功改編,則成為了“安樂椅偵探”的經典作品。
《Gosick》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故事,它充滿了櫻庭一樹在幻想與現實之間的所有想象力,也夾雜了許多的內容要素,包括推理,愛情,歷史與斗爭等等。為此,如果單純要討論這部作品,自然是龐雜而無從下筆的。但另一方面,由于“BONES”的優秀改編,也給予我們一個回歸作品原點,重新梳理故事的機會。
換句話說,是什么支撐了《Gosick》的推理劇情?
一個推理和推理之外的提問
推理故事的核心是解答謎團,而《Gosick》也不例外。
它的每個推理故事開端都是通過都市傳說來拋出謎面,借助男主角久城一彌“牽線搭橋”,并由女主角維多利加找出隱匿在都市傳說背后的真相,解答謎題,進而交代故事的結局。
例如,該作第一至第四話是以沉入海底的幽靈船為謎面,通過久城一彌和維多利加的“實地探險”,最終揭開了利用不同國家小孩互相殘殺來預測第一次世界大戰成敗的殘酷真相。而第五話則是以怪盜基亞蘭這個傳說為謎面,在久城一彌和維多利加的努力下,最終拯救了英國留學生艾薇兒以及爺爺留給她的珍貴明信片。而第六至第八話則是通過灰狼傳言入手,揭開了維多利加的身世之謎以及古老王國賽倫的真相。
同時,《Gosick》也采用雙層嵌套結構來完成推理。一方面,它是由一個個如同單元劇的獨立推理劇情構成,每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的謎面和謎底。另一方面這些獨立故事的背后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共同揭示了布洛瓦家族如何通過陰謀詭計,宮廷政變,掀起夾雜在歐陸大國之間虛構國家蘇瓦爾的政治斗爭,進而牽連于兩次世界大戰間歐洲格局這樣一個宏大命題。
如此來說,《Gosick》的推理模式并不復雜,它是通過線性化的解謎方式------拋出謎題,進行推理,得出答案,循環往復來構筑故事。為此,當一個個“迷”都順利解答完,也就意味著整部作品的一切外在和內部構造都平鋪在了觀眾眼前,剩下的就是大家對作品進行評價和抒發情感的時刻,如喜歡還是討厭,有所觸動或者聊勝于無。
但這種不復雜,也讓《Gosick》面臨了一個巨大難題。
推理模式簡單,解謎套路單一,就意味著單純依靠故事來吸引讀者觀眾的力量減弱。東野圭吾在撰寫《白夜行》時,他用了多線條交叉敘事的方式形成了一個立體化的解謎結構,所以哪怕不添加任何其它支撐要素,這種燒腦,紛繁復雜的文本,依舊能通過層層推理來保持懸疑感,疑惑性,甚至是讀者難以獲得答案時的不安情緒。
但《Gosick》卻不同,它的推理模式是線性的,單一的。
這就意味著它無法像《白夜行》那樣僅僅通過有效的文本力量來吸引觀眾,所以相比于故事本身而言,該作更多的則是通過其它方法來促進推理,解謎過程中的懸疑,不安,甚至是摻雜了角色身上散發的危機,挑戰,孤立以及彷徨等等吸引觀眾的情感要素。
所以這一切,我們都可以借助動畫,考察《Gosick》的場景符號,構圖技法,以及認知隔閡來尋求答案。
一個村落與場景符號的價值
首要來說,推理,解謎需要伴隨著極強的懸疑氛圍,沒有懸疑就會讓我們失去得知答案的好奇心。
通過文本提出謎面來塑造懸疑感,自然是《Gosick》的一個關鍵要素。但值得一提的是,懸疑是一種不確定的心理感覺,是我們對于某一事件產生的困惑,好奇與焦慮。為此它在依賴于故事本身的同時,更需要依賴場景的塑造。
按照電影設計理論,場景是最有效地氛圍塑造方式之一,即使沒有任何說明,但當故事發生在某個場景里,就會依托于場景為觀眾帶來一種明確的感受。
這一情況在《Gosick》中十分明顯。
例如第六至第八話的灰狼傳說,故事場景就發生在一個群山環繞的古老村落。那么,當大家得知這一信息,再看到久誠和維多利加乘坐火車在夜色中前行時,一種古老村落的神秘,懸疑,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以及在此基礎上帶來的種種不安和彷徨感,估計就涌上心頭。
或許這種感受大家一時無法想起,那么我們簡單做個對比,便可以很明顯地說明這個問題。假如我們文本保持不變,故事依舊是灰狼傳說,但將其背景放置于一個空曠的略有陰霾,無法望見邊際的原野上,那么各位觀眾看到這一場景時,會有什么樣的想法和感受?說實話,懸疑,詭異估計是不大可能出現;相反的,蒼涼,落寞,甚至是凄美的想象則是充斥腦海。
這便是場景的力量,不同的場景會給觀眾帶來不同的情緒和氛圍。所以,對于《Gosick》而言,這也是推理故事外,奠定其作品懸疑感的重要方式。
那么,為什么單純的設置一個場景,就會產生如此效果?
在這里,我們并不能將“古老村落”簡單視作現實存在的實體,而是一個承載著文化,印象的符號。
起初,“古老村落”這個詞剛出現,或許可以簡單代表人類聚集地。但是,當它融入了漫長的歷史和文化后,便被賦予了更多衍生的意義。換句話說,大量的傳言,文學作品,電影,電視劇,游戲,包括動畫等等,都將古老村落賦予了封閉,具有神秘儀式,有著古老力量,奇怪風俗,甚至隱藏著巨大秘密的含義。長此以往,這些含義反復出現,便為“古老村落”這一字符賦予了文化價值,而這便構筑了符號。
正如英國視覺符號學家Daniel Chandler所言:
符號本身是任意的(包括它的聲音),但存在一個習慣,性格或者其它有效的一般規則后,符號的特殊意義或它所代表的東西便出現了。
所以當“古老村落”成為符號后,那么后來接觸這一場景的我們,便會繼承其作為符號背后擁有的寓意與價值。那么一旦看到類似場景,感受到相關氛圍,懸疑與神秘的感受自然就會相繼出現。
實際上,《Gosick》在作品中大量使用了此類場景符號,如幽靈沉船,塵封倉庫,廢棄鐘塔等等。這些符號背后,其實都蘊含著神秘,詭異,以及可能會發生離奇事件的懸疑感。于是當《Gosick》假借這些場景來講述故事時,自然為整部作品鋪上了充斥著懸疑的幕布。
一座鐘塔與傾斜鏡頭的魅力
情緒的保持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換句話說,僅僅依靠場景來表達懸疑感,也會顯得單薄無力。為此在《Gosick》里,通過構圖技法在懸疑之上塑造出深層次的不安,則可以讓觀眾更加有效地沉浸在推理故事中。
那么,這種不安感又是如何表現的呢?
在第15話中,維多利加探索煉金術師利維坦之謎時,有這樣一段描述:
是拜托調查這座建筑(鐘塔)的木匠測量的,藍色的線是原有的樣子,然后黑色的線是實際的鐘塔,但奇怪的感覺就在這里。這座建筑是故意做成歪斜的,比如說走廊的地板稍微有些傾斜,看起來像是筆直延伸,實際上卻是一點點地曲斜,階梯也是一層一層的略微改變高度.....把塔建造得歪斜的原因,是為了制造隱藏房間。
在這段話中,維多利加反復強調破解利維坦謎題的鑰匙是“傾斜的構造。”而這一強調其實也在隱喻,《Gosick》中不安感的觸發,同樣是依靠對大量場景,畫面進行曲斜,甚至有所晃動來實現的。
在“鏡頭語法”中,傾斜鏡頭(Dutch Angle)是源于上世紀30,40年代德國電影的手法,其目的本身是為了讓畫面失去平衡感,進而體現出不安,驚險,詭異的情緒。而這一手法也多用于醉酒,精神恐慌,靈異怪物出現,以及巨大災難等等場景。
所以在《Gosick》中,讓畫面傾斜自然成為了誘發觀眾不安情緒的重要因素。但實際上,該作在這一技法的使用上其實更加細膩。
在整個利維坦的故事中,雖然這位煉金術師一直是處于都市傳說般的存在,但他的出現并非都會讓畫面傾斜來讓觀眾感到不安。
反倒來說,在講述具有人格存在的利維坦時,所有的畫面都會選擇正常調度,并沒有任何改變。
而講述利維坦故弄玄虛,作為煉金術師,不死幽靈存在的劇情時,鏡頭則明顯的傾斜晃動。
換句話說在《Gosick》中,畫面的呈現方式是與故事緊密相連的,一旦涉及都市傳說的懸疑內容,就會通過鏡頭技法強化出不安的情緒,進而為單純的推理故事提供更多情感上的支撐。
一種立場和思維對抗的孤獨
在看這部動畫時,不知道大家是否會有一種久城一彌和維多利加在處境上非常微妙的感覺。
同樣于利維坦的故事中,艾薇兒,久誠與維多利加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艾薇兒:我覺得是利維坦的亡靈,還在鐘樓里徘徊,所以不允許外人進來。
久誠:但是利維坦,不是中了毒箭后就消失了嗎?說不定這是詭計,他還活著,因為各種理由而殺人。
維多利加:你們還真是笨蛋啊,特別是你(艾薇爾)亡靈什么的是不存在的。利維坦不是什么不死之身,他的煉金術也是在騙人。
艾薇兒:沒這回事,利維坦是煉金術師,很厲害的。
雖然在這個故事中,利維坦確實可以何時何地變出大量黃金,與國王和王妃之間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以及他似乎真的作為亡靈在鐘樓里徘徊。但無論是否為上帝視角,這些表述對于作為觀眾的我們而言,肯定是略顯荒誕。畢竟靈異事件肯定不現實,反倒來說,我們會像久誠那樣,思考其背后是否有陰謀,有詭計,以常理來判斷這些問題。
為此以這個視角展開,我們便可以較為明顯的發覺久誠,維多利加和艾薇兒各自所處的立場是不同的。
久誠其實是代表我們觀眾,雖然知道這一系列看似不尋常的事件背后一定會有合理解釋,但卻不知道如何挖掘真相。
而維多利加是偵探,她和我們的出發點一樣,也相信可以通過合理解釋來說明不尋常的事件,只是偵探類角色會展現出他們的“優越性”,提前探知一切,并幫助我們得到答案,解開謎團。
換言之,觀眾,久誠,維多利加之間有一種穩固的聯系,即大家擁有共同的認知觀念,不相信所謂的傳言,更相信合理的內幕。如此來說,艾薇兒的位置就顯得很奇怪了,如同對話里展示的那樣,她與我們的認知出發點并不相同,相比于陰謀詭計,她更相信是亡靈作祟。
這種顯著的認知差距,便是久誠與維多利加微妙處境的源頭,也就是說在不同的世界觀下,《Gosick》里角色們的差距已經非常直觀。
認知心理學認為,我們對問題的了解是通過兩個系統來實現的。系統一是我們每天使用的快速,自動,無意識的思維-----然而,這是容易出錯的。系統二是復雜決策所需的緩慢,有意識,努力和可靠的類型。
很明顯對于久誠,維多利加,包括觀眾來說,我們思考《Gosick》里的都市傳說,雖然最初的時候會呈現系統一的狀態,認為它似乎為超自然事件,但是稍作考量還是會在系統一的基礎上,通過系統二抽絲剝繭,尋找這些傳言背后的真相。換言之,我們對于問題的認知是系統一和系統二聯動的。
但是艾薇兒對待都市傳說時,則是固守系統一的快速,自動,無意識的思維,非常相信眼前所看,而放棄在此基礎上的再思考。所以通過不同系統進行認知,自然是角色之間明顯的隔閡。
但需要說明的是,這種隔閡導致的孤立并非是艾薇兒,而是久誠和維多利加。
實際上通過動畫就可以看出來,蘇瓦爾這個國家一直受到都市傳說的影響。那里的人們不僅堅信超自然事件,而且還會不厭其煩的口述,宣傳,甚至是拍成了戲劇,電影,在整個國家傳頌。而且這種思維也滲透進了社會的方方面面,無論是政府,校園,還是街區都是如此。
換句話說,蘇瓦爾整個國家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記憶庫,而以靈異部為代表的勢力在不斷的操縱這個記憶,將真相掩埋,讓虛構的想象力不斷地的呈現。所以對于這個國家而言,許多國民的記憶便被改寫,這就導致他們并非沒有能力去探究真相,而是不想。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這些傳言就是真相。
為此,像久誠和維多利加這種愿意沖破迷霧,撥云見日的人,才是少數派,是被孤立者。這也為他們在人潮涌動的社會里進行推理尋求答案的過程,添加了孤獨的情感和意味。
Gosick
如果“孤獨”是《Gosick》相較于其它類似故事,賦予推理的一種特殊情感的話。那么最終的“惆悵”則是《Gosick》在架構推理時,最富有革新和挑戰的地方。
通常來說,既然我們將推理的核心定義為解答謎團,那么當一個個謎被徹底解答時,對于推理故事而言,自然會散發一種成功后的喜悅感。而當這種喜悅被投射到偵探身上時,則會增加其角色魅力,出現一種“智力崇拜”的感覺,例如我們常常提及的福爾摩斯就是如此。
這樣來說,推理故事的結局大都不會和惆悵聯系到一起。
但《Gosick》確實比較特殊。
雖然維多利加傾盡全力的解答了所有謎題,但她依舊無法阻止靈異部勢力戰勝科學院勢力,讓整個國家再次卷入戰爭危險的境地,也無法阻止母親在救助自己時死于亞伯特(靈異部長)之手,更無法阻止久誠被遣送回國,讓心愛的兩個人分離,甚至九死一生。
唯有最后,維多利加幾經生死,來到日本迎回了從戰場上歸來的久城一彌,才讓整個故事在痛苦面前止步,讓觀眾有所慰藉。
為此,這種在彌漫著絕望氛圍的環境里添加一縷微光般幸福的手法,自然會讓觀眾在傷感之上,通過“喜劇”的沖刷,有著淡淡的憂傷,哀愁與惆悵。
只是,話說回來,《Gosick》如果不翻譯成“哥特偵探”,那么我們會很難理解這個標題。畢竟“有病”或者“去看病”這樣的直譯總是一些不好的詞語。但實際上,這個故事講述的就是“病痛”,正如前文提及,蘇瓦爾整個國家的國民記憶都被改寫,以至于把本是笑談的都市傳說,當成真正的現實,那么這種極度浪潮般的病態,自然要去“看病。”
然而,對于維多利加而言,又何嘗不是“生病”了呢?
要知道,灰狼的血統,古老的賽倫王國,被認為是“武器”般的存在,種種一切看似擁有“神明之力”的她,到最后卻什么都沒能改變。
就像小說最后,在解釋維多利加從金發變成銀發時這樣寫道:
古老的種族在離開眾神的土地時會像失去了牽線的傀儡一般死去。
但是維多利加最后真的死了嗎?當然沒有,她還是活了下來。所以這些看似古老寓言有著神奇力量的話語,說到底都是虛妄,都是幻想,是聳人聽聞的產物,就像靈異部在整個國家經營多年,但依舊不能避免失敗的結局那樣,這種附加于人們的“病痛”,最后都會被文明的前進所治愈,而讓所有人回歸現實。
其實維多利加和久誠的經歷也是如此。
那些在蘇瓦爾遭遇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帶給他們的無非只有痛苦。而九死一生后重逢的兩個人在回歸現實之后,迎來的卻是在紐約旅居,并且重新開啟偵探事務所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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