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的電影,見證了城市中太多的奇詭與荒誕。
在伍迪·艾倫之前,少有電影導演愿意把單口喜劇式的幽默與嚴肅的哲學思辨綜合到一起放在電影當中。似乎這樣做,會傷及影片的藝術性。但伍迪·艾倫卻極少在意外人的評判。
伍迪·艾倫的構想里,他電影中出現的人“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平實的,偶爾帶些詩意也行”。所以,每每提及他的影片,都繞不開一個鮮明的人物符號——他的主人公多是大學教授、導演、編輯這類“文化精英”。
這些人性格都敏感脆弱,甚至有些神經兮兮。他們皺著八字眉,弓著腰,在任何一個城市的街頭,都能談論起弗洛伊德、桑塔格與福柯等人。也正是因此,伍迪·艾倫看起來更像一位“絮絮叨叨”的導演。
魂牽夢繞的紐約迄今為止,伍迪·艾倫總共拍攝了50多部電影。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每年都可以看到他的新片問世。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位‘以量取勝’的導演”。
今年2月25日,伍迪·艾倫的作品《紐約的一個雨天》在國內上映。這部作品在3年前就已經登上銀幕,在某種程度上,《紐約的一個雨天》匯集了許多伍迪·艾倫式的慣常表達。而更重要的是,影片中故事的發生地,是令導演自己魂牽夢繞的紐約。
《紐約的一個雨天》的結構和故事都不復雜。用最簡單的話概括,影片講述的是一對各懷心事的情侶,在紐約一天當中所發生的事情。其實,在過往的眾多文學與影視作品里,都曾有過類似的敘述模式,而創作者試圖展現的,無外乎是親密關系中的同城異夢之感。
在電影的起始部分,伍迪·艾倫就已經用鏡頭呈現出這種狀態。“甜茶”扮演的男主角蓋茨比,是從小在曼哈頓長大的公子哥,家境富裕,桀驁不馴。對他來說,身處紐約,思考更多的是該帶女友去哪里尋歡作樂的問題。而女主角艾什莉則是一位校報記者,她的紐約之行,是為了進城采訪一位名導。盡管他們在不停地對話,但觀眾能很容易地看出,兩人完全處在不同的頻率中。
之后的一系列意外事件,更是讓兩個人之間的裂隙越拉越大。最后,在雨天的氤氳中,二人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終點。如果純粹欣賞故事,《紐約的一個雨天》絕對不是伍迪·艾倫的上乘之作,在他的作品序列中,這部電影甚至顯得有些平庸。
但若是抽離出來,以這部電影作為基點,去審視伍迪·艾倫的整個生涯,會發現,某種程度上,它可以算作伍迪·艾倫對紐約這座城市愛意的濃縮。中央公園、大都會博物館、廣場飯店,這些地標式的紐約符號,都在影片當中悉數亮相。而作為凸顯高級品位的瑞吉酒店等地,也經由片中的人物說了出來。
影片中,它們是昭彰社會身份與討論文藝話題的地點。而在影片之外,這是伍迪·艾倫心中的紐約私人版圖。在《紐約的一個雨天》里,伍迪·艾倫把這座城市的浪漫表達到了極致。熟悉伍迪·艾倫的觀眾,除了會感嘆真正美好的愛情是志趣相投外,也會覺得,這是伍迪·艾倫給紐約寫下的又一封情書。
難以割舍的家鄉情結1935年,伍迪·艾倫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在紀錄片《記錄伍迪·艾倫》中,他說,若能時光倒轉,他最渴望回到的就是妙不可言的童年,因為那時候,紐約是個再好不過的生長環境:“交通一點兒也不擁擠,你可以整天在大街上踢球,每隔兩條街你都會碰到一家電影院。”
作為一個生長于此的創作者,他在這座城市里見證了太多的奇詭與荒誕。而那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也都在他成為導演之后,變成了寶貴的素材。他說:“我想用一個很美的方式展現紐約,它必須要通過我的玫瑰色眼鏡和我的浪漫看法,否則我沒有任何興趣展示紐約。”
1979年,伍迪·艾倫導演的《曼哈頓》上映。影片講述的是發生在紐約核心區的文藝男中年的愛情故事。在一開篇,伍迪·艾倫就說:“紐約是他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屬于他。”除了描摹城市里的美好,他在人物的言談之間,也透露了他對虛偽知識分子的嘲諷。
片中也不乏“夾帶私貨”的部分,男主角有一句臺詞是“我無法妥協,我不能改變自己的看法”。在《我心深處》一書收錄的采訪對談中,伍迪·艾倫也對此做了回應,他說:“妥協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艱難的。妥協是一枚難以吞咽的藥丸。”所以,在他的整個生涯中,也極少會因為資本或外界的評判聲音而放棄追求自己的藝術理念。
在這部電影中,出現了一個經典場景:黛安·基頓飾演的瑪麗與伍迪·艾倫本人扮演的艾薩克·戴維斯坐在皇后大橋下的長椅上,欣賞著曼哈頓的摩天大樓,徹夜長談。白天,他們身處紐約的繁忙與混亂之中。而到了晚上,沉浸在自我情緒里的小人物,展現出的則是脆弱的一面——他們耽于幻想,對現實世界卻束手無策。
對伍迪·艾倫來說,《曼哈頓》中的紐約是一個隱喻。美好時,它可以容納夢想與歡愉。而殘酷時,它則化身為巨獸,吞噬著每個生存在其中的個體。不過,伍迪·艾倫在結尾仍舊留下一些溫情,他把鏡頭對準伊蓮小館的霓虹燈招牌,在這部黑白電影里,一切仿若又回歸了靜默。
此后的很多年,伍迪·艾倫的電影里都出現了紐約。斬獲奧斯卡的《安妮·霍爾》、情話蕩漾的《摩天輪》、帶著些懸疑意味的《曼哈頓謀殺疑案》等,都發生在他生活了一輩子的這片土地上。紐約的人文與風情、冷漠與偽善、孤單與熱鬧,都在他的鏡頭下記錄著。
如今,四十幾年過去,伍迪·艾倫的臉上平添了許多皺紋。而他深愛的紐約,也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在《紐約的一個雨天》里,他收起鋒芒,磨平棱角,讓俗套故事頻發的紐約變得輕快、澄澈和明亮。在人生的晚年,呈現這樣的作品,除了對逝去時光的追憶,大概還有他對這座城市的依戀與不舍。
畢竟,在他的眼中,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紐約人。周一晚上,他可以去邁克酒吧吹吹豎笛。感到饑餓,他能不用預訂座位,就跑到伊萊恩餐廳大快朵頤。而拍完所需的鏡頭后,他也會趕緊鉆進車里,開向麥迪遜廣場花園球館,去看尼克斯隊的比賽——盡管這支球隊很久沒有進過季后賽了。
在歐洲邂逅“消失時代的浪漫”對“大蘋果城”青睞有加,是因為伍迪·艾倫生長于斯——家鄉總能讓人找到情感上的依托和慰藉。然而,對歐洲的土地同樣飽含熱情,伍迪·艾倫則有著更多的緣由。
一方面,是因為他十分抗拒日漸制式化和工業化的好萊塢式電影,但歐洲的不少同行,卻始終在尋找著電影藝術更多元的可能性。所以,對粗制濫造的電影充滿鄙棄的伍迪·艾倫,鮮少出現在本土的奧斯卡頒獎禮上。但戛納、圣塞巴斯蒂安、威尼斯等電影節上,他卻是常客。而另一方面,大概是因為歐洲獨特的人文氣質與深厚的城市底蘊令他神往。
這在他的《午夜巴黎》中便可見一斑。這部影片里,男主角吉爾依靠乘坐一輛午夜時分的老爺車,進入了正處于“文化黃金時代”的巴黎。他抵達了藝術家讓·考克托的派對現場,在那里,他與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達利等人進行了對話,還得到了畢加索情婦阿德里亞娜的欣賞。
在這次近乎癲狂的“穿越之旅”中,伍迪·艾倫無意去諷刺那些厚古薄今的特定人群,而是借吉爾之口,表達了對那個時代文學和藝術從業者的敬意。海明威說:“如果你年輕時有幸停留巴黎,那么你的余生無論去往哪里,巴黎永遠會與你在一起,因為它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對伍迪·艾倫而言,這個奇幻故事,便是他給“流動盛宴”所添上的注腳。
或許每個人心里,都存有一個憧憬的年代,所以《午夜巴黎》受到了始料未及的歡迎,它成為了伍迪·艾倫叫好又叫座的代表作之一。2012年,帶著這樣的情懷,伍迪·艾倫和劇組來到了羅馬。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聚焦于羅馬悠久的歷史氛圍,而是在這兒發現了新的命題——愛情。
伍迪·艾倫說:“在羅馬,有無數的人找到了愛情,也有人失去了愛情。我想在故事中講述的,就是得到和失去的過程。有人很平庸,想過上光鮮的生活;有人很后悔,沒有在當年抓住愛情的尾巴。總而言之,在愛情里,沒有絕對的勝利者,每個人都在經歷過程。”
他設置了四個不同的小故事,每一個都代表著愛情的一種樣態。在伍迪·艾倫看來,這些愛情也是當代羅馬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說,羅馬就是一個巨大容器,容納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從天賦異稟的名人,到普普通通的人,他們的故事塑造了整個城市的性格。
此后,伍迪·艾倫又把這個話題延續到《午夜巴塞羅那》中。在影片里,這座城市中的人,時而沉穩內斂,時而又熱情奔放。他們沒有一成不變的價值衡量標準,在充滿藝術氛圍的生活里,他們接受著迥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接受著那些非傳統意義上的婚姻和道德觀。
影評人在評價這部影片時說:“影片是對愛情的一次詼諧、充滿智慧、獨具匠心的冥想,里面包含著與愛有關的所有令人著迷的改變。”除此,伍迪·艾倫更是把瑰麗的都市景色,以及西班牙式的田園風情展現得淋漓盡致,有觀眾甚至打趣說,這是伍迪·艾倫為巴塞羅那所拍攝的旅游宣傳片。
與在美國拍電影時的冷峻不同,伍迪·艾倫鏡頭里的歐洲大多是暖黃色的。哪怕是陰雨綿綿的倫敦,也被他在《賽末點》《獨家新聞》《卡珊德拉之夢》里呈現出了不同的質感。他好像總是能夠捕捉到一個城市的精髓。
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里,他的主角在城市里一次次地迷路,又一次次機緣巧合地窺伺到了生活里最為隱秘的部分。他賦予了城市多重意義,因為在他的心里,城市關乎個體的存在、精神狀況的呈現,也包含著那些往昔獨有的記憶。與神經質、高傲、戀舊、話癆這些標簽相比,人們或許更應該記住的是伍迪·艾倫式的城市漫游。
不久前,伍迪·艾倫的最新影片《里夫金的電影節》登上銀幕,意料之中的反響平平。對于處在一片狼藉中的他來說,這極有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部電影了。這部影片里,伍迪·艾倫也不再探索城市,更多的則是在探討死亡與人生無意義。影片的主角里夫金的命運,仿佛也預示了伍迪·艾倫的最終結局——孤獨、零落、漂泊,最后無所憑依。
伍迪·艾倫說:“我并不憤世嫉俗,也遠非一名藝術家。我只是一個幸運的勞動者。”而這個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拍電影的勞動者,留給觀眾最后一件美好的禮物,大概就是《紐約的一個雨天》了。
作者?|?劉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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