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者黑
疲憊地趕往普者黑,云南的高速路無比的靜謐。陪伴旅人的,大約只有沉睡和寂寞,行車的疲憊加快了旅者期盼。然而,我沉靜到無法入眠,坐在汽車的后排上,馬自達的車窗帶給了我太多的遐想。流動的夜色框在汽車的窗里,鉆入隧道,你能聽到的,是山寂寞的回響。
我們鉆入的,是另一種遠古的夜色,早在人類誕生之前,庇護萬物的洞穴,隱秘的、脈動的另一種恐懼,不停地沿著高速隧洞延伸,直到進入夜色,頭頂的黑變成了開闊的灰色,黑夜,永遠是洞穴所規避的另一種可怕之物。我渴望著旅途,因而我便享受著旅途,車燈掃過的詭譎的密林,陰森的灌叢,然而那樣的惡景從身旁流逝,你卻能感到一種安心,因逃離寂寞而奔走的安心。
任何的寫實派的物事早在無光的夜里變得抽象,但唯獨一樣東西沒變,星。它們亙古閃爍在夜色中,永恒不變,它們是唯一在黑夜出現的生靈,不像傍晚的月,背叛著黑夜,勾連著黎明。然而星空不會,它只會在最黑暗的夜里閃爍,哪怕一絲的曖昧也早已被他們堅定的輝光驅散。星,是不容許欺瞞的。夜色可以把云化作淺灰,可以把綠枝變作鐵戟,把柔美的山化作浮動的鐵獸的脊。能讓白日里樸實的農夫化作恐怖的兇徒。唯獨星不會變,它只在夜色中閃現,它只照耀迷途的生靈。
而我,早已迷失在夜色的妖嬈中,越是寂寞,越是能從黑色的世界中尋覓到醉人的苦酒。然而,當我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天際,那樣零星卻不顯得孤獨的星卻把我迷醉的欲望刺破了。它們帶著體諒的眼神,如同溫和的溪水,把遍布我軀體的灰塵拂去。終于,我能帶著一顆空乏又輕盈的心來造訪普者黑了。
要論起普者黑給我的第一個景象,是穿梭在馬糞氣息的田埂。汽車從狹窄的土路穿過,因為遠離城市,視線內唯獨幾縷可憐的薄光從隱逸的夜色中悄悄地起伏。夜景是沒得看了。汽車燈光能照到的,無非田邊幾束玉米的秧苗。母親煩躁,便不停催促父親行車。我只能帶著茫然的興奮,期待著旅店。畢竟是親人開設打理的地方,縱然不若旅游公司富商等開辦的高級酒店那樣金碧輝煌,但是作為一處住所,無疑是讓人親近的。
等到在燈紅酒綠的民宿區終于找到了姨媽的旅店,深棕色的墻面,立柱,一座微型假山,直面街道的柜臺,那門前輕攏的簾紗。這是一座平淡的旅店,然而旅途,不就正是在欣喜的律動中平淡地棲息么。忽然,我從安靜的旅店中,悟出了自由的定義。
幾杯酒,幾口小菜,幾句動人的家常話,在姨媽姨爹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安定的漩渦,悄悄地將我摟進普者黑的懷里。
一旦夜色散去,天空的顏色帶著歡快的氣息流淌起來。無論是明媚的天日還是流動的浮云,地球把她的生命從靜止中解放出來,動——成為天地間唯一的主題。
我起得很早,為了一睹普者黑的芳容。然而這里的天空早就已經接待了無數的旅客,雖然民宿區中的旅人零星系數,但早已經錯落在普者黑湖的荷葉間,石橋上。你起得早,總有比你更早的人。對于追隨美麗而炫目的事物這一件事,人類是趨之若鶩的。正猶如猶太人在美洲追隨自由的土地,南洋華裔在東南亞追隨戰爭中的安寧,而我,則在普者黑奢侈的追逐著感官的享樂。某種層面上來說,美也是深刻在我們基因里罪孽深重的欲望之一。
繼續聊風景。
湖是很好區分的,縱然她總愛描上同大地天空一樣的彩妝,她剔透純潔的特性依舊顯現出來,少女總愛模仿父母的音容笑貌,然而在成人的外形中透露出無暇的本質。湖——平靜地演繹著旅人不同年齡階段的悲歡,湖水是人類天性的溶解液。橋上孩子為岸邊的荷花而癡迷,湖水便倒映出他的目眩神迷,田埂上的情侶互相攙扶,然而同時端詳慈愛的天空,他們悸動的愛戀又被湖面映照到我的眼中。平靜的倒影若是過于充盈,那么湖便會喊過來清涼的風,波紋閃動間,一切都迷離了,普者黑回歸到少女的神秘中來,人世的悲歡便在這湖水中攪動起來。天地咀嚼人情世故,大約都是用這樣一種方法。
我是來不及看自身在湖水中倒映出什么樣的情態了,天地展露著他們的本色,湖的神秘深邃,天空的遼遠嫵媚,乃至于不絕的無數的孤山的安定,嚴肅。我感到靈魂崩碎在色彩和光影的海洋里。四處都可以容納我的情愫,每一寸空氣都在訴說我的渺茫。若要說戀上一方水土,我覺得此時的我不盡然是這種狀況,熱戀總帶著占有的氣息,而我似乎要獻身給這片樂土了。生死的從容,在我身上逃離的很遠很遠。這里只有普者黑的生死,普者黑的從容。
忽然,云遮住了輕撫我軀體的陽光,然后,短暫的涼意便永久地把落錯在鏡面的山石從新綠染成墨綠,搖曳的白蓮,和她黛粉色的嬌羞的姐妹一同,深深地,深深地向來往的旅人微笑著,鞠躬著,把世人引進美的懷抱里……
其一 ——普者黑之死
我不止一次從普者黑黎明前的呼吸里醒來。似乎普者黑這一美的極境永遠不會沉眠,她永恒地在漆黑的世界里清醒著。注視著這里生民的沉睡與清醒,誕生與毀滅,生存與死亡。
然而普者黑,時刻保留美麗神色的普者黑,在此刻,黎明前,把我從她美麗的體內抽離出來,我仿佛一個重新經歷分娩的嬰兒,誕生在母親最清醒的時刻,普者黑是不會為我而陣痛的。就是我這樣的一個嬰童,從母體分離的那一刻起,已經窺視到了母親生與死交織的靈魂。沒有哪一個剎那,我從普者黑的夜色里發覺比美層次更深厚,含義更飽滿的情愫。
死——是的,死亡侵蝕著普者黑。你看吧,深灰色的湖面挺立的荷花已經不再,到處是殘肢,植物的軀體,已經掩埋在冷寂的夜色里。我打了一個冷戰,想到原來夏日新陳代謝的規律從來沒有逃離人世,然而普者黑在這樣的規律下,顯現了人間的疲態。
普者黑有仙神的死留在此地的傳說,普者黑有人世間的死留在此地的葬歌。
青龍山和白虎山早已經掩映在薄霧之中,我也無意去探尋天母擲下的神劍如何殺得仙神隕落,神山矗立。褐色的夜空,嘲弄著神山,寂寞,帶著耐人尋味的幽默感降臨在這片死地。我于是彷徨在普者黑的民宿,泥濘的街道。無人生息小鎮。沉眠罷,沉眠吧,貪婪的人啊,酣睡在美的肌膚之上,普者黑的美,從未透露出這樣黎明前的疲態。
牛糞,馬糞,甚至是人的糞水混合的氣息,四散彌漫在普者黑懷抱里的這一個小鎮上,令人作嘔。我迷茫了,無暇的,到底是我來到普者黑的心境,還是她永恒不變的生的色彩?
這個夜,在喚醒黎明以前,透支了我所有的美好的熱愿。臨近池塘的地方,豬的尸體泛著水光,惡臭把荷花的搖曳變作了惡鬼的猙獰。死的含義飽滿了起來,具象了起來。難免不讓人聯想起,普者黑清麗的蓮花下潛藏了多少腐敗的荷葉。萬頃的玉米下,多少陰晦的臭蟲在啃嚙良田。
當我在絕望和失意間徘徊的時候,黎明的味道從地平線散發出來,寬容的光照在每一片死寂的陸地上,人的蹤跡忽然可以找到。生靈的呼喊突然可以尋覓。
我了然的回到供我沉睡的床鋪上,自然已經寬恕了死亡,死——已經被賦予了美的意義了。
但是那只是自然的死亡,只能縱情于自然的胸懷,人類自身流瀉出的黑色與死意不可能苛求自然去化解,膨脹的欲望,飛逝的光陰,胡亂抓握的四肢和心緒,當這樣的一連串悸動以一個龐大族群的貪婪姿態行走在自然的軀殼上,廣博已然成為憔悴。
如果要繼續普者黑在人世意義上的各類的死亡,我的感想是不盡的。她所孕育的所有的生靈之中,含義豐富,大抵只有我們這一類身軀上牽掛著各類材質織物的光溜溜的猿猴。如果要我以一種想象的意味去揣度我自身的生理身份,并且在這個角度去尋找我的族群在普者黑的死亡的種種,我所見到的,不過是滑稽可笑的無毛的各類軀體在淤泥里面的堆積罷了。
但是回想過來,當地的居民們如何的在原有的自然的死之上還能用經濟的顏料,去勾勒本來不應當由湖泊青山去消耗掉的色彩和線條——在我短短在普者黑棲留片刻的光景里,是我無法可想的。不知道是什么個體出于什么角度的嫉妒,它惡劣地在普者黑的地界——純潔少女小腹一樣的地界,刻下一片不同深淺的灰黑色的瘢痕。
我眼里所見到的,無非是大巴留下的輪轍、旅人的唾沫或者紙巾。以至于,我虔誠跪在湖泊前祈求安寧觸碰我的脊背的時候,我卻從脊背后面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水面的無糖汽水的鋁制外殼直勾勾攪動水波——像公車里對著年輕女孩行齷齪勾當的那一類眼神一樣。惡寒的詩意忽然間被墨色的舉止解構了,我實在無法從已經淋漓的頭腦里拿出一點點干燥的情致。悲哀似的朝貢,我已然失去了對象,悔恨地徘徊在偌大湖泊面前我個人悲劇的水洼里面。我為我的種族而悲哀。但是泥濘的眼神從未從這片土地離開,清澈的靈魂也時時暫住,我實在不應當為了一種潛藏在萬千色澤里面一點點消沉的黑色而嘆息。這一點,這一片土地比我看得更為清醒。人——總是在自然寬闊的臂膊里面嘆息自身賦予自然地低劣的行徑和感覺。這可能也是我重新審視那一塊塊在世人狂熱追捧和蹂躪一片樂土之后的所遺留下來冷靜自我的閉游告示牌的原因罷。
其二——普者黑之生
談到生死的含義,我無顏去議論什么。因為我看到每一寸的霞光在不同的晴空的深淺的肌體里面氤氳不止的時候,我知道孤鶩展飛的景況是我的心的情狀,而非飛鳥的羽翼,是心情的羽翼。我帶著不同幻想的心境就是死的余暉之后淺紅色深紅色的光。它是笑著,應和著普者黑的天色的笑落在了它撲向黑幕的那一段時刻的寂寞。普者黑無論如何燦爛的河湖的色澤,在我看來,要在感受了普者黑的死的含義之后,所遺留下來或者創生而出的生的含義,都是寂寞的。無論是那一對昨日歡笑的情侶的眼簾之中的疲憊,還是父女走過愛的水光色的歡快之后的女兒的落寞,父親的沉靜——在我眼里都和亙古的天地一般生長出寂寞的枝條,垂吊著生命的果實。至于為何生的普者黑是落寞的,只有我的心能夠明白,因為我又要穿越長久沉默的高速公路以及那安定的群星,到了離別的城市和景色。我的心是落寞的,但是它永遠在這一段時光里面得到了慰藉,重新生長出了新的輪廓和腔室,大概,我多了一條血脈來奔涌從這里汲取的靈魂的血液吧?
從每一個母親的子宮里洶涌而出的,永遠是新生兒的聲嘶力竭和母親的愴然的歡意,以及掙扎后的沉默和疲憊。他不是赤裸裸的死所擁有的兇頑那樣舉止沖動而無法止歇。我的心在這個角落止歇了,只不過看著分娩了我新的愛意的普者黑,然后又要在城市灌注上新的纖塵。反復無常,然而又蘊含著規律的生和息。我想,我應該從這里的夕陽,去永恒不止地追求他方的夕陽罷。
于2019八月寫于普者黑某湖畔
[責任編輯:lin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