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一座燈塔;雖然要稱它為燈塔其實并不準確,它有著寬廣厚重的基座,高大堅固的塔身,卻還沒有塔頂。
不過我們都稱它為燈塔。
每次出海都是凌晨,在一片昏暗中乘上離岸流與夜風,船緩緩駛出港口。我和其它底層船員會坐在悶熱的船底,聽著水手長低沉沙啞的號子劃槳。
這也是我在四分之三的時間里會做的事,另外四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甲板上負責雜務。
而當出海第一天,也如我出海的第一天,第一縷陽光從遙遠海平面下沖出,船長會把所有人叫到甲板上。
回頭望去,船帆在海面留下的寬大陰影如同戲劇舞臺,托起滿眼波光粼粼,以及被碎光和昏暗天幕環繞的城鎮。
城鎮的一切都在遠去,慢慢沉入海中。
海風吹拂帶走熱氣,雖然舒適,身體也逐漸變冷。
“看好了,那就是我們的家鄉。”船長的聲音總是充滿力量,“我們之所以離開她,是為了帶回來來自大海的物產,讓她變得更富饒。”
“你們看在那海岬之上,是不是有一個細細的影子?沒錯,那就是我們的燈塔。”
是的,我們都能看清。
潔白的,讓人忍不住眺望的,針尖一般聳立的塔,沐浴在晨光中。
“我爺爺那輩人為燈塔建好了基座,我父親那輩人為燈塔建好了塔身,我希望能在還能出海的日子里看見燈塔的指引。”
“燈塔在照看著你們。所以小子們,把看見的東西記在心里,好好干活兒!安全回去!”
我們很快便被指示回到船底。等我再次登上甲板時,城鎮和燈塔都已不見。
但即使是在不見天日的船底,我們也能看見它。
所以也許是受到了船長的影響,即使它沒有建成,我們都把它稱為燈塔。
一次出海往往要超過半個月,我們順著洋流一路向南,沿途放下拖網。
沙丁魚、鳳尾魚、馬面魚、鯧魚還有最重要的三文魚,新鮮的漁獲大都撒上海鹽儲存,一小部分做成腌制品和固定的黑面包構成每日的兩餐。
待船艙小半滿,船便會逆流向北駛回,在更長的返途中繼續填滿。
海上的天氣有好有壞,但船長憑借豐富的經驗避開大的暴風雨與氣旋,最多不過延遲數日,還沒有出現過失事的情況。
隔十多天看見陸地的感覺,沒有經歷過的人可能很難想象。因為沒法洗澡加上大量出汗臭烘烘的,因為鹽分不夠的腌制品還有干得掉渣的黑面包嘴里淡出個鳥來的,因為船底難辨日夜船只顛簸難以久睡的生物鐘混亂的男人們,終于看見了陸地;解脫、興奮乃至感動,真是無法言喻。
大家只是沉默著,酸痛不已的手臂不覺更大力擺動,已經磨出水泡的手掌不覺更大力緊握。
連水手長的聲音都顯得悅耳不已。
靠岸,拋錨,搭好舷梯。
我和其它底層船員還要負責漁獲的搬運。
相較于船上的工作,這部分就溫和許多。一方面,我們終于踩上了堅實的地面;另一方面,我們搬運的是幸福的負擔。
若是累了,休息片刻,可趁此機會抬頭仰望。
在那高高的海岬上,燈塔巍然聳立。
正如船長說的那樣,燈塔在照看著我們。它目送我們離去又歸來,正如它目送著其它船只離去又歸來;而它又不僅僅只注視著船員們,它平等而廣博地注視著城鎮里的所有人。
在我們搬運的同時,商人們早就等不及了,簇擁在碼頭和大副他們討價還價;一箱一箱漁獲才下船就被徑直搬上馬車運走。
作為不停發展的城鎮的縮影,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發生。
我們的汗水最終化作船長手里的一袋錢幣,再經由他的大手一份一份發到我們手中,胡亂塞進被汗漬浸透的麻布短褲的口袋里。
沉甸甸的重量總是讓人欣喜。
這是上好的美酒美食,這是安穩的床鋪,這是潔凈的澡堂。
這是幸福的未來。
發完工資,接著是猜拳決定留守的倒霉蛋。留下的人還要在船上多待幾天等下一批倒霉蛋來替換他們。
剩下的人在船長交代完諸如“別去酒館鬧事”之類的注意事項和下次召集的時間后便作鳥獸散,從海上的游民重新變為城鎮的住民;下次召集,往往是在一周之后。
在冬季的休漁期,更是有著超過兩個月的長假。
更不必提及與辛勞相符的高額薪水,讓這行成了香餑餑。孩子們基本在幼年起便把水手作為理想的一部分。
我也一樣。
從我家閣樓的窗戶向外望去,正好可以把港口、海岬和燈塔盡收眼底。對我來說那是望之即是,觸手可及,理所應當的景色。
所以我也理所應當做出了選擇。
不過即便大部分年輕人都成為了水手,人手還是不足,所以小鎮不斷吸納外來的人們,也吸收著外來的文化;人口的增加帶來需求的增加,文化的融合帶來供給的增加。相輔相成,便是繁榮。
我在這座城鎮出生,伴隨城鎮一起長大,自然會愛上她。
當然,我也不曾后悔。
花了三年,我從底層船員一步一步爬到了捕撈船員的位置;工作環境更好,工作也更輕松,薪水還更高。
燈塔的修建已經接近了尾聲,只等加裝透鏡了。
那是一年中最后一次出海的返程途中。
不止船長,在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異常。
就像突然駛入了一堵墻中,風停了,空氣潮熱不堪,沉重到凝固。
那是暴風雨的前兆。
天空卻晴朗得可怕。
船長拿出望遠鏡四處張望,都沒有找到漆黑的積雨云。
他沉默不語,眉頭緊鎖。
本能地感到一絲驚慌,但出于長久積累的信任,沒人問他發生了什么。
三天,我們花了整整三天駛出了詭異的無風帶,又在兩天后安全回到了港口。
看到依然如常的城鎮,除了船長,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待把工資發完,船長很快便離去了。
當天傍晚,城鎮舉辦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祭典。
為了洗去辛勞的風塵,為了慶祝一年份的豐收,為了向供養城鎮的大海獻上敬意。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祭典開始后不久,鎮議會的大鐘響起,鎮長召集了所有船長和工會的干事。
被震天的笑聲與歌聲壓過,鐘聲一直持續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氣溫驟降,候鳥南飛,海面濃霧遮蔽。
第三天清晨,呼氣成冰,窗柩凍結,港口碎冰堆積。
第四天清晨,恍惚春來,滿山花開,積雪一夜消融。
第五天清晨,熱浪席卷,枯木焦燃,烈日視而目盲。
第六天清晨,萬里無云,海面如鏡,再無船只歸航。
第七天清晨,黑云終現,直連海天,隱隱雷鳴震顫。
最后的清晨,狂風怒號,巨浪滔天,錨鏈顫抖欲裂;天昏地暗,山海傾覆,風暴最終襲來。
那之后,城鎮的人們再無法分辨白天黑夜。
鎮長呼吁人們待在家里,船長們則召集各自的船員趕往港口;因為駐守的船員及時放下了風帆,我們的船平安無事。
很多船只都沒有這么幸運。但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什么能做的了,只能各自回家。
像是不會停歇的雨水無止盡地潑下,街道變成急流,里面攪動著吹落的瓦片,撕脫的屋檐,還有被沖上岸的船只碎片。和港口一樣,大部分處在低洼處的房屋都被淹沒了,人們只得帶上僅存的財務向高處的人家請求借住。
我家運氣不錯,幾乎處在最高的位置。
對那些人來說,承載甜蜜回憶的家沒了,寄托身家性命與財富的船沒了,暴風雨卻不知多久才能平息,而所有人都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
裂隙已經產生,每個人內心都無比不安;可此時的城鎮還留有幸福的余韻,于是還有許多人們打開房門,盛情款待這些不幸的來訪者。
微妙的平衡逐漸轉化為失衡,無形的天平已經開始傾斜,終有一日會不可抑制地落下裁定。
從體感上來說,可能是過了一周的時間,不過我也不敢確定。
狂暴的雨聲、雷聲、風聲和潮聲混雜在一起,讓人無法入眠,即使我有著豐富的航海經歷也一樣。
海平面不斷上漲,淹沒了城鎮大約四分之一的房屋。
越來越多的無家可歸者開始出現,單靠樸實的鄰里鄉情已經難以應對,于是鎮長以明年的稅金減免為條件讓船長們負責安排無家可歸者住進手下船員的家里。
船員又大概有多少呢?大概占城鎮人口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對四分之一,一比一,危險的100%。
也有許多船長為了更多的減稅份額強制船員接納。
而在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統領體系作為支撐的情況下,強制只會帶來反作用,更多人還是只有自己聯系住處。
更多細微的因素加劇了平衡的崩壞。
原本是施救者的一方可能轉眼變為求助者,而意識到暴風雨不會短時間停歇的人們拼命地想要借住在高處的人家,就連尚未被淹沒住家的居民也開始提前聯系借住處。
錯綜復雜的需求扭曲了原本純粹的互助模式,取代樸素的人情世故,利益成為了新的衡量標準。
你給我更多的錢,我就讓你們家住進來。
你把你女兒嫁給我兒子,我就讓你們家住進來。
而當利益所代表的欲望因畸形的供求關系失控,原本隱藏在陰暗中的,純粹的情緒開始高漲。
猜疑,憤怒,不解,煩躁。
對你的,對我的,對暴風雨的,對所有人的。
人心開始崩壞。
不,或許本來人心就是破碎的狀態,作為粘合劑的幸福消耗殆盡之后,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這樣的事同樣發生在我家。
我們的船長沒有被減稅沖昏頭腦,但我在閣樓的床上望著窗外時,樓下的爭吵也已經發生了無數次。
唯一慶幸的是為了越冬儲備的食物尚還充裕。
然后,渾渾噩噩地,又是一周。
或者說我認為的一周。
我逐漸陷入一種白日夢般的狀態,萬花筒般的怪離光景不斷于腦海涌現,永不停歇的暴風雨變得遙遠而模糊。
眼皮沉重得張不開,精神的身體都疲憊不堪,可是我依然無法入睡。
我累了。
人們累了。
在暴風雨的轟鳴中,城鎮陷入死寂。
我想不起來上次和家人之外的人說話是在什么時候,最近就連家人之間的交流也變得稀薄。明明在一起,卻又被各自的思緒緊縛,彼此分離。
暴風雨滲入了崩壞的人心中。
不再猜疑,不再憤怒,不再不解,不再煩躁。
再沒有力氣維持那樣高漲的情緒,連反抗和回擊的余力都已消失,逼近極限的心靈負荷不了那樣的內耗。
只剩平靜的絕望,甚至比上漲的海平面更快地,吞沒一切。
于是。
然后。
像是開端,又像是結果。
鎮長自殺了。
他穿著最體面的白西裝,把自己吊在辦公室里的天花板上,一條白色的用來系住船帆的纜繩系在他脖子上。
風雨從打開的窗戶涌入,把他的尸體吹得搖搖晃晃,像是個晴天娃娃。
他沒留下遺書,所以留下了諸多揣測。
我和他沒什么交集,聽說他人還不錯,對待工作也很認真。
僅此而已。
葬禮沒法舉行,尸體經過簡單處理,裝在袋子里丟進了地下室。
不過城鎮不能沒有鎮長。
船長被推舉成為了新的鎮長,他把我和其他一些船員從家里召集出來,分發了任務。
修補破損的房屋,監測海平面和港口的情況,運送藥品……要做的事太多,人手卻太少,還沒有錢,抱怨自然有。
然后船長這么說了:“不干就滾!只要我開口,以后沒有一個船長會讓你們上船!”
確實,面對緊急情況必須啟用雷霆手段。
不過,究竟是為什么呢?
明明不是我們的錯,明明也不是鎮長和船長的錯。
心里還是或多或少,有點難過。
我內心突然產生了就此離開這座城鎮的沖動,雖然轉瞬即逝,我依然驚慌不已。
就在這時我發現,看守燈塔的任務剩了下來。
燈塔在高高的海岬上,上去的道路本就難走;還必須長時間地看守燈塔不能回家;更何況在這過程中一旦出現了什么問題,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沒人愿意選它,理智也叫我別選他。
可是那個念頭又開始蠢蠢欲動,我的理智是否還有殘存也很難說。
于是我接下了那個任務。
沒人送行,渾身濕透,我背著一個月的糧食上了海岬。
這還是我第一次進入燈塔內部。
一片黑暗,厚重的金屬門和石制塔身完全隔絕了暴風雨,如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幸好暴風雨來臨時工人們沒有帶走儲存的木柴,水和被褥床榻,我在燈塔的底層生了火,脫下衣服晾在營火周圍。
沒有一絲風,橙黃色的溫熱火苗安靜地直向上升,伴著一縷白煙,傳出好聞的炭香。
黯淡的光沒能完全照亮底層;以營火為基點,我沿著一個方向走直到觸到墻壁,再回過頭走回營火;接著再繼續向前走直到墻壁,重復這一過程。
來回都是十步,大概六米,所以底層的直徑是大概十二米;按照底與高1:5來算,燈塔可能有六十米高。
實在超乎想象。
我不覺仰頭凝望,視線向上,再向上,深入那無邊的黑暗,我是如此虔誠,似乎在黑暗的那頭,在高高的塔頂,我能看見光。
于是我撿起一根木柴,借著微光找到了螺旋上升的階梯,赤足踏上。
冰涼的臺階,冰涼的扶手,滾燙的心。
足音回蕩在燈塔,每走一圈下方的營火都越來越小,最終成為了光點。
漫長的攀登后,我面前出現了一扇漆黑的大門。前面就是塔頂。
咽了咽口水,我把手放在門上。
紋絲不動。
我嘆了一口氣,又松了一口氣。
塔頂未來會安上透鏡,為了保險,這道門上了鎖。
返回塔底,我雙腿酸軟,心砰砰直跳。
在床板上鋪好被褥,我徑直撲了上去。記憶便到此為止。
無夢沉眠。
最先醒來的是嗅覺,濃濃的煙火氣。
睜不開眼,我貪婪地大口呼吸干燥的空氣,喉嚨一陣疼痛,身體無比沉重。
怎么回事?
不知不覺臉龐一片濕潤,我是在流淚嗎?用手胡亂地在臉上抹;嘴唇干裂,被按到的眼球隱隱作痛,試圖轉動眼球,傳來更加劇烈的疼痛。
用力睜眼,勉強撐開一條縫隙,也被淚水糊住。
營火已經熄滅了,舉目皆是黑暗。
一股寒意爬上身體,我顫抖著緊緊裹上被褥。
意識遲鈍得像卡住的槳,我被黑暗的浪潮裹挾,隨波逐流。
似乎又要睡著了。
不……我不能睡。
更大地睜開眼,我翻了個身。
睡著就會死。
一只手觸到了床沿,我再一用力,拉動身體,上半身全部探出床外,腹部被壓得難受。
我滾落在地。
落地的姿勢不太對,胸膛徑直撞向地面,一霎呼吸困難,但就連痛覺都很遲鈍。
我趴在地上,冰涼的地面帶走了過高的體溫,帶來些許清醒。
營火。
撐起身體,像一個初生的嬰兒,按照記憶中營火的方位我雙膝跪地在地上爬行。
撿起地上的木柴握在手中,銜在嘴里,一次又一次搬運堆疊;摸索著找到褲子口袋中的小刀削下木花;再取出火石和引子。
火星點燃引子,引子點燃木花,木花點燃營火,營火點燃黑暗。
微小的光明不斷積累傳遞,最終熊熊燃燒,驅散了滿身寒意。
抱膝坐在營火旁,披上已經干燥的衣物;顫抖止住了,淚水卻像斷了線般大顆大顆向外涌。
“喂!”我大喊道。
向著恐懼,向著悲傷,向著感動,向著希望,我大喊道。
“喂!”
沙啞的聲音回蕩在燈塔寬廣似無窮的空間中,一直向上,向上。
“你聽得見嗎?你看得見嗎?”
我在問誰呢?我又以誰的身份發問呢?
“人們……人們在受苦啊。”我不覺哽咽了,“你站得這么高……怎么,怎么……會看不見,怎么會……聽不見呢?”
“你不是在照看著我們嗎?你不是在照看著城鎮嗎?”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暴風雨會來?為什么人們會變成那樣?為什么鎮長會變成那樣?為什么船長會變成那樣?
為什么……我沒有能力去保護所有人呢?
回應泣不成聲的我的,是沉默不語的燈塔。我向它苛責,它卻依然庇護著我,庇護著僅僅一人。
我不過是向燈塔泄憤,向著不因暴風雨動搖,永恒不變的燈塔泄憤。
它自然不會回應,卑劣而無力的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從鎮上逃離了,我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封閉心靈,把自己藏了起來。
現在報應到了,我染上風寒,可能就要死在這里了。
但我又不愿意這樣死去,悲慘地趴在地上茍活著,建起獨屬于自己的營火——這本該是屬于人們的營火。
我不敢乞求原諒。
淚水慢慢流干了,間歇的抽泣聲有氣無力,但內心似乎又產生了一絲活力。
我取來鍋,食物和水;把鍋吊在營火上,里面放入切碎的食物和水。
水蒸氣輕輕騰起,湯汁開始沸騰,香氣散發出來。
“咕嚕咕嚕。”
既是饑腸轆轆的我,又是不斷冒出氣泡的濃湯。
腦子還是昏昏沉沉,我又實在是餓極了,忍耐不住,抓起鍋就往嘴邊送,滾燙的鍋沿燙傷了我的手。
稍微冷靜一點,我把鍋放在地上,在等待它變涼的時間里,我抱來了更多木柴堆在一旁,清點了剩下的木柴和水儲備。
還很充足。
我還能活很久,或許比這場暴風雨更久。
稍微推開大門,風雨立馬沖了進來,我急急把門關上,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已經放涼了好一會兒的湯汁里面沾染了雨水。
抑制住內心將這鍋湯打翻的狂怒沖動,我告誡自己需要耐心。
于是我把這鍋湯重新燒開,然后慢慢等它變涼。
好喝,真的很好喝。暖流從口中流入腹中,擴散到心中。
狼吞虎咽地喝著,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吃完后,我拾掇餐具,滅了營火,重新躺在床上。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睜開眼,身體奇跡般沒有任何不適。
我看見在一片黑暗中,從上方傳來的一束光芒,直直地落在我胸口。
我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露出微笑;飛快地起身,隨著我移動那束光也在跟著移動,一直停留在我身前的位置。
光芒指引我登上階梯,一圈又一圈地巡回,階梯變得無比漫長,時不時還感覺自己在向下走,不過我毫不遲疑。
因為我知道自己在跟著光走,向著光走。
最終在如同永恒又如同一瞬的路途后,我見到了那扇門。
現在它開著,光就是從門縫中漏出。
我輕輕推開門,光的世界出現在眼前,高高的塔身瞬間被照得透亮。
塔頂的中心仿佛出現了一個太陽,它的光芒明亮卻不刺眼,溫暖卻不熾熱。
我沐浴在光中,光也從我的體內發出,融入那太陽。
充斥視野的光芒匯聚成一束白刃刺向天際,雷電和旋風張牙舞爪試圖阻攔,卻盡數消融,盤旋籠罩城鎮的烏云被撕開一條大口,露出云層之上澄凈的藍天。
久違的陽光灑向大地,風暴遠離,潮水褪去;在歡笑的海洋里,城鎮,人們和我迎來新生。
是的,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醒來后,身體狀況有所好轉,卻仍不可樂觀,我繼續煮熱食物,吃下,然后強迫自己入睡。
就這樣幾個循環后,我的身體完全康復了。
暴風雨仍未停息,我心中的暴風雨卻已消失不見。
空閑下來的時候,我開始鍛煉身體,這并沒有持續太久。
當食物大概消耗了一半時,我推開門,發現外面沒有下雨。
時隔不知多久走出燈塔,天空依然陰霾,但是能看出是白天了;沒有電閃雷鳴,也沒有滾滾潮聲,只剩下涼爽的微風。
我離開了燈塔,回到鎮上。
不出所料,城鎮損毀的情況相當嚴重,人們的臉上滿是茫然與疲憊。
我找到船長,或者說現在應該稱他為鎮長。不過是短短半個月,他便蒼老了數分,眉宇發際爬上斑白。
我在他的安排下加入了救災隊。
清理殘骸,處理遺體,統計損失,我什么都干。
聽說在鎮長自殺后,鎮上有數十人跟著自殺了,幸運或不幸,他們成為了這場災難中唯一的死難者。
城鎮可以重建,人卻不能死而復生。至少絕大部分人還活著,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
現在的人們不止需要物質上的幫助,還需要精神上的道標。
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擔當這一重任,但我至少必須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提醒人們過去的美好。
撫慰人們今日的傷痛。
告訴人們明天會更好。
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但其言語和行為都是有力量的,這股力量最終能匯聚成汪洋大海。
雖然受創,我依然相信城鎮的人們,這些堅韌的生命會再次站起來。
救災工作進行了半個月,所有人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得到了保障。
然后正如我預料,鎮議會的大鐘再次響起。
“盡管是休漁期,我們必須出海捕魚。”
城鎮的損失太大了,現在能夠出動的船只數量不到過去的四分之三,要想撐過最艱難的時刻城鎮又迫切需要資金。
而且港口是城鎮的心臟,如果港口復活了,城鎮想必也會慢慢復蘇吧。
這是邁向未來,試圖找回過去美好回憶的第一步。
船長的提案沒人反對。
不過大家都明白,海況尚不明朗,此時出海伴隨著巨大風險。
于是包括我們的船在內,船長精挑細選了五條大船去打頭陣;每一位船長都經驗豐富,每一位船員都年輕力壯。
時間就定在一周后。
消息傳出,城鎮似乎就有了生氣,人們之前談論任何話題到最后總會回到暴風雨上,然后陷入沉默;現在人們開始談論起新鮮的漁獲,談論起明年的安排,談論起自己出海的愿望。
暴風雨帶來的傷痕依然存在,不過這樣就好。
出海那天,如同一個儀式,人們自發地組織起來為船只送行。
這肯定也在船長的計劃之中,他特地將出海時間推遲到清晨,為的就是更多人能看到。
沒有歡呼也沒有談笑,人們只是熱切而沉默地凝望著船緩緩駛出港口。
離岸一段距離,船長把所有船員喊到甲板上。
“看好了,那就是我們的家鄉。”船長的聲音很輕,還很沙啞,“我們之所以離開她,是為了帶回我們失去的東西,讓她恢復過去的樣子。”
他頓了下,繼續說道:“你們看在那海岬之上,是不是有一個細細的影子?沒錯,那就是我們的燈塔。”
我沒有回望,因為燈塔已在我心中。
“我爺爺那輩人為燈塔建好了基座……我父親那輩人為燈塔建好了塔身……我希望能在還能出海的日子里看見燈塔的指引。”
“燈塔在照看著你們……是的,燈塔在照看你們。”他的聲音猛地激昂起來,“所以小子們,把看見的東西記在心里,好好干活兒……”
他環視我們所有人,露出微笑。
“一定要安全回去。”
“是!”
異口同聲的回應似乎讓船都為之一震。
然后,這短暫的希望迅速破滅了。
我們沿著熟悉的航線一路向南,船的行進速度比往常慢得多;撒下網,卻只能撈上來寥寥數條小魚。
盡管內心焦急,迫于給養壓力,我們帶著完全稱不上是收獲的收獲,不得不提早返航,比往常更快地回到了城鎮。
結果我們反而是最晚回到港口的船只。
港口一片死寂。
搬運的船員,堆積如山的漁獲,討價還價的商人,運貨的馬車……
什么都沒有。
我們終于明白了一切。
船長們聚集在一起,他們沉默地對視著。
可能是因為暴風雨的影響,長時間的降水改變了海水的溫度分層導致洋流消失;也有可能是洋流的改變改變了局部氣候導致了持續月余的暴風雨……現在爭論這一問題已然失去意義。
洋流已經不在了。
滋養城鎮,帶來豐饒的洋流已經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知道是否會回來。
希望轉化為絕望。
城鎮在這一刻開始邁向死亡。
消息是封鎖不了的,期盼已久的人們遭此打擊,卻連驚訝都表現不出來了。
面對暴風雨依然能幸存,固守家鄉的人們,紛紛選擇了離去。
拖家帶口,背井離鄉,花高價雇傭原本應當運送漁獲的馬車,連帶著馬車一起一去不回。
商人們離去了,接著是劇團和吟游詩人,再然后是餐館的廚師和服務生……最后就連被大海束縛最深的船員和船長們都離去了。
沒人能阻止。
卻仍有人試圖去阻止。
招不到足夠的船員,船長變賣了父輩傳下來的大船,換成了一艘小船,用余留的錢和自己的積蓄給出更高的傭金,帶著留下來的船員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出海。
他仍然堅信洋流存在于某處,需要做的只是重新繪制海圖;為此,他打算像無數代前的祖先一樣從頭開始。
我的父母和兄弟們離開了;自那之后我便沒再見過他們,祝他們幸福。
而我留了下來,希望能做些什么。
城鎮需要食物,光靠理想無法充腹。一小批船員開始在近岸捕撈淺洋魚類,采集岸邊的牡蠣與甲殼類;產量大不如前,滋味也大不如前,只能以相當低廉的價格在鎮上流通。
新的商人看到商機,他們從鎮外運來食物,高價兜售,卻仍有價無市。
缺少收入的人們不斷被生活所需剝去財富,城鎮正在流血。
為了減輕負擔,船長免除了一般人基本的賦稅;但為了維持城鎮能夠運轉的資金,不得不向富人加征稅。
更多的人帶著更多的資金離去了。
船長于是更改了上一任鎮長定下的法令,把對商人的征稅提高;這進一步導致了物價的上漲。
他當然明白這是在飲鴆止渴,但他同時也明白城鎮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只要他能夠重新找到洋流,一切就能重新再來。
他不曾想過放手,固守著過去的余暉,成為城鎮最后的太陽。太陽是不能休息的,他也不允許自己休息。
出海,議會,出海,議會。
我在他身后,看著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厚重,背影一天比一天瘦削。
即便做了這么多,情況依舊在變糟。
洋流依然渺無蹤跡。
一天,我聽到其它船員說這樣的話:“聽說燈塔的透鏡到了,但是因為給不出錢,船長正在和對方交涉。”
“這還有什么可交涉的?”
“就是說啊,趕緊把那沒用的東西送走。船都沒了燈塔有什么用?”
“要我說啊……不如像那些人說的那樣直接把燈塔拆了吧,聽說那些石料還很值錢……”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出口打斷:“你們就不想燈塔建好嗎?”
他們面露不解。
一個人聳了聳肩:“燈塔建不建好……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船長他不是一直想建好燈塔嗎?”
“那個老東西,早就腦子不正常啦。”另一個人嗤笑道,“就憑這么一條小船怎么可能找得到洋流?”
“有那么千分之一,不,萬分之一不到吧,只能看運氣了。”第三個人露出戲謔的表情,“可是要說運氣……這個城鎮還有運氣可言嗎?”
我當然能理解他們這么說的原因,但是……
雙拳下意識攥緊。
“如果不相信船長,如果不相信能找到洋流,你們又是為什么留下來呢?”
三個人面面相覷,浮現出極驚訝的神情。
“當然是為了錢啊。”他們異口同聲道。
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
怒火吞沒了我。
左腳邁出,弓背后懸,右手高舉,我瞄準我最近一人的下頜揮出一記重拳。
那人應聲仰頭倒下,剩下的兩人愣了一下,我乘此機會用低垂的左手打出一記上勾拳正中一人腹部;他吃痛捂腹退后,最后一人終于反應過來,張開雙臂壓低身體向我沖來。
身體相撞,他的頭陷入我腹中,雙手死死纏住腰身,頂得我不住后退。
左手拉住他上臂以保持平衡,我用右肘不斷錘擊他的背部,試圖讓他松手。
可是沒能成功。
后腦突然遭到重擊,兩眼一黑,我渾身失去力氣,被撲倒在地。
瞪大有雪花般殘影涌現的雙眼,我看見最先打倒的那人一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另一手拿著一根木棒;將我撲倒那人也爬起身,拉起最后一人。
他們俯視著我,沉重的憤怒從面目猙獰的面龐低落。
“你個XX,死瘋子。”
“該死的……發什么神經!”
“我X,痛死我了……揍死這XXX……”
他們咒罵著,腳不斷踏下。
最開始我還試著用手去擋,很快就只能弓著身子單純地挨打。
我失去了意識。
他們可能還是念著同事情誼沒下死手,接著又好像是被其他船員發現并阻止了。
我醒來時,是在衛生所的床上。
船長坐在我身旁。
看著他,我的眼淚就留下來了。
“對不起……”
船長看著我,嘆了口氣,滄桑的臉上皺紋纏繞。
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事情我聽說了,你就好好養傷吧。”
“……他們都那么說了,我真的……真的忍不住……”
好蠢啊,太菜啦,很遜啊,主動打人還被反殺。
這都無所謂。
但是讓船長看到我這副沒出息的樣子,還在給船長增加負擔。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明明和那時已經不一樣了,明明覺得自己已經成長了,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可我又……我又什么都沒能做到……不僅連忙都幫不上,找不到洋流,還沒能阻止他們……”
從背后又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船長沉默著,但沒有離去。
過了好一會兒,等我稍微止涕,他緩緩開口了。
“燈塔……還是決定要拆掉了。”
我大腦一片空白。
“對不起啊,明明一直說燈塔就快建好了,快建好了……對不起啊,我是個這么無能的鎮長。和其他人一樣,你們一定在記恨我吧……對不起啊,我是個這么無能的船長。”
回過頭,鎮長溫和地笑著,眼角卻在顫抖。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都看在眼里的……按照以往你的資歷和能力已經可以晉升了,只是現在這樣……人手確實不夠啊。”
我明明什么都沒做到。肩負一切的不是一直是船長你嗎?
為什么……要向我道歉啊?
“你是為了維護燈塔吧,我知道……是我們這些大人沒有守住燈塔,不是你們這群孩子們的錯啊,你沒必要自責。”
“不……不是這樣的……”我渾身震聳,“我不是為了維護燈塔……”
那些人怎么敢在船長面前重復他們說過的話呢?
一代人建好了地基,一代人建好了塔身,燈塔承載著多少人的心血與希望?
我不知道,但這并不重要。
不是燈塔支撐著人們,而是人們支撐著燈塔;所以就算拆掉燈塔,也有拆不掉的東西。
但燈塔是船長的愿望,是船長的夢想啊。
為了城鎮,無論是財富還是身體,他已經把一切都獻出去了,卻連自己唯一的東西都只能放棄嗎?
“我只是為了維護船長你……他們……罵了你很難聽的話……”磕磕巴巴地,話一出口便后悔了。
這不是又在給船長增添負擔嗎?
船長的眼中開始泛起淚光,但他的笑容更燦爛,也更耀眼了。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他握住我的手,“謝謝你。”
我不知他為何道謝,那雙滿是老繭的手不住地顫抖。
他不斷重復著“謝謝”,涕泗橫流的臉龐此刻竟煥發著新生的活力。
而我,卻只能看著他的笑容,再次泣不成聲。
很快地,我傷愈出院,再次回到船上。
那些和我打了一架的船員已經離開了城鎮。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是和往常一樣。
但所有人都明白,盡頭已經近在眼前。
不久后,船長告訴我們他已經沒有錢了,不能再支付我們薪水。
他深深地鞠躬:“我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謝,城鎮將記住各位做的貢獻。”
洋流沒能找到,船長卻一副輕松的樣子。
沒人向船長告別,船員們徑直離去了。
只剩下我和船長站在原地。
“就算沒有薪水,我也想和船長一起出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會把船也賣掉。”
“為什么……”
“這就是這座城鎮的命運啊。”船長仰望著什么,“已經足夠了,年輕人。這里已經沒有什么我們能做的了。我沒能保護好很多東西……”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高高的海岬上,潔白的燈塔,它的身上爬滿了漆黑的腳手架。
“……但我還有能保護的東西。離開這里吧,年輕人。你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那船長你呢?”
“這里已經不再需要水手,也不再需要船長了……”他擺擺手,轉身登上了船,“不過我還想……最后當一次船長。”
他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
無論我怎樣呼喚,他都沒有回應。
是嗎……這就是最后了。
我曾設想過很多結局,當結局真正到來時卻不想離場。
明明是那么盛大的開場,終幕卻是那樣寂寥。
但正如船長說的那樣;而且在船上,船長的命令說一不二,這是規矩。
于是我只得像心中的燈塔一樣站得筆直,大喊道:“是!船長!”
單薄的聲音消散在空蕩蕩的港口,消散在風中。
“是!船長!”
“是!船長!”
我不斷喊著,希望他能夠聽到。
不知過了多久,然后我聽見了,從船上傳來的,出港的號聲。
“是時候出港了。”
我似乎能聽到船長在這么說,于是深深鞠了一躬。
這次不是逃離,我只是出港了。
隔斷不舍,我頭也不回地離去了;乘上馬車,帶著不多的行李輾轉流離在異鄉。
日子很苦,但也沒有那么苦。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船上為了清點庫存學習的算術和寫字派上了大用場。認字又懂算數的年輕人超乎想象的吃香,我順利進入了一家小小的物流公司。
物流是個新興的產業;隨著時代發展人們逐漸意識到物資不足的問題很多時候并不是因為物資的絕對缺乏,而是運輸能力的缺乏。
換句話來說,饑荒很有可能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當初有足夠的外部物資輸入,或許城鎮還能維持更久。
雖然現在想這些都沒用了,我還是希望能夠盡量避免類似的悲劇在別處發生。
作為一線人員走遍全國積累工作經驗的同時,我也記錄并整理各個城市物流節點的規劃,分析問題,找出可能的解決方案,及時上報。
很快我就成為了正式員工,再然后進入了管理層,但依然保持著實地考察的習慣,整年跑來跑去。
就在這途中,我遇到了心愛的她,在一個內陸的大城市安了家。
長子出生了,然后是次女和幺女。
我和妻子的情感相當和睦,我們共同養育并教導孩子,看著他們長大,然后送他們離開。
時光不斷流逝,我已不用再進行實地考察,自然會有年輕人向我匯報。
年輕人啊……看來我也不年輕了。
位子越爬越高,歲數也越來越大,陪伴我成長的公司早已變成了一個跨國的巨型企業,而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事無巨細地管理這么多事務。
于是我退休了,把位置讓給了看好的年輕人。
他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既踏實又聰慧,在基層也積累了足夠經驗,相信他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
突然閑了下來,我一時感覺空落落的。
倒是妻子提議一起出去走走。
“我想去你的故鄉看看。”
對于她我毫無保留;她知道我的一切,也知道我從那時以來就不曾返回家鄉。
“我的家鄉就是個小漁村。”我顧及她在城市中長大,可能不習慣鄉下的環境,“沒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看看。”她的眼神很溫和,也很堅定。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沒想到的是最近新修了一條鐵路,直通到那里。這倒省去了不少功夫。
乘上火車,三天兩夜的旅途后,我回到了家鄉。
熟悉的帶著咸腥味的風吹來,我拖著行李箱,和妻子站在月臺上。
火車站建立在城鎮的高處,正好可以俯瞰全景。
妻子悄悄握住我空出來的手。
“沒事。”我笑道。
走兩步靠近欄桿,被山和海岬包圍的月牙形的城鎮里,以紅色和白色為主色調的矮房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
城鎮的規模并沒有縮小,反而擴大了。
一條潔白的細線橫亙城鎮與海相接的地方,那是過去沒有的光景;曾經巨大的港口如今小小地占據一角,依稀可以看見漁船的白帆。
過分熟悉又稍顯陌生的模樣。
“你可要當好導游哦?”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忐忑,妻子打趣道。
“這我可不敢打包票。”我牽起她的手,走向向下的階梯。
妻子應該不習慣長途旅行,我們先找了旅館把行李放下,然后讓她先休整一天。
“為了當好導游,我先去探探情況。”
妻子笑著向我告別,什么也沒說。
她不可能沒察覺我的意圖,就像我也察覺到了她的意圖。長久以來,我都依賴著她的體貼。
她知道我在家鄉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也知道我對此報有愧疚;如果家鄉發展得不好,她就應該不會在我提起。
而如果我提出希望她能陪我,她也一定會跟著來。
就算這樣,我也希望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街道基本還是過去的布局,我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到鎮中心的廣場上。
曾經為了給祭典留出空間,廣場沒有任何標記物。現在的廣場重新用潔白的磚塊堆砌,四周設立了座椅,中央則是修起了一個噴泉。
我在一張座椅上坐下,望向不遠處的鎮議會。
不可思議的是那建筑竟然完全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那口大鐘依然高高懸在上方。不少人在大門口進進出出,他們高聲談論的聲音混在噴泉的水聲中。
這么多人都能隨意進出議會嗎……這倒是過去沒有的光景。
休息片刻,我起身向海邊走去。
“啊,原來是沙灘。”
可能是因為港口的衰退,曾經被石塊和木板覆蓋的沙灘露了出來,綿延向遠處,和青色的大海相得益彰。
“真美啊。”
我不由感嘆,脫下鞋襪走下沙灘。
沙礫比想象中堅實,走起來很輕松。向著白帆的方向,我沿著沙灘慢慢走。
不遠處的海中伸出許多整齊排列的木桿,它們之間由麻繩和浮漂相連,將海域劃分為無數塊狀區域。數條由單人撐著的小船在木桿間穿行。
我見過這樣的景象,當時還出于好奇詢問過。
“網箱……養殖。”我喃喃道。
這就是城鎮的人們最終找到的道路。
既然不能捕魚,那便養魚。
這么簡單的事,我們當初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只想著去尋找洋流。
可是沒辦法啊,網箱養殖是在之后才興起的技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禁莞爾,接著捧腹大笑。
船長,你看到了嗎?
城鎮的人們,你的后繼者們自己找到了出路。
學習新技術并推廣,不斷根據實際情況改進,甚至還要和舊觀念斗爭,哪件都不是容易事。
我們沒能做到,甚至沒能想到的事,人們做到了。
就算再怎么痛苦,就算再怎么絕望,不需要燈塔作為引導,也不需要任何人引導,人們自己就會引導自己。
其中的艱辛與幸福只有人們自己明白,苦難與榮光只有人們自己承載,因為這是屬于他們的故事。
我只是個過客。
但看到這樣的景象,能夠觸及那波瀾壯闊歷史中的驚鴻一瞥,我無比慶幸。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您好!”一個年輕人向我招手,他從沙灘的那頭跑了過來,“請問您是……?”
“你好!”我也向他招手,“我只是來旅行的。”
“啊,是這樣嗎。”他露出微笑,“我剛剛看到您一個人在沙灘上停住不動,就過來看看。您沒事就好。”
“謝謝你!”那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和長久勞作帶來的肌肉線條不由讓我產生既視感,似乎過去的我們也是那樣。
“年輕人,我想問問現在到這里的游客多嗎?”
“多啊。”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現在還是淡季,旺季的時候海鮮一上岸就被游客買完了。”
“你們平時養什么海鮮啊?”
“三文魚,螃蟹,牡蠣,蝦……什么都養。”他指向不遠處的網箱,“現在鎮上還在討論說要不要再種些海菜……您想要我可以送您一些。”
“不用不用……收成怎么樣啊?”
他笑得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好啊,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不遠處,他的同伴向他招手。
“這樣啊,太好了。謝謝你啊,我這個老頭子就不打擾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們還應該感謝您呢!謝謝您來我們鎮啊,祝您玩的開心。”
他說完便跑著離開了。
旅游業和養殖業嗎……真好啊。
我悠悠轉身,向著來時的方向再次走上街道,我向著海岬的方向走去。
山道還是老樣子難爬,也有可能是我年紀大了吧。
不過有的是時間,我懷著輕松不少的心情緩緩爬著。
我想起當時爬上海岬時自己那副狼狽樣,當時一心只希望逃離,現在還有閑心欣賞風景,真是時過境遷啊。
最終我登上了海岬。
青蔥的草地上散落著白花,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雖然已經從遠處確認過了,沒想到燈塔就連基座都沒有留下。
就像從未存在過。
不知道船長和他的父輩們看到這幅景象會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他們看到現在的城鎮,應該會比我還高興。
畢竟他們是最愛這座城鎮,最愛這座城鎮里的人們的人啊。
現在想想,當初真的需要派人來看守這座燈塔嗎?明明是鎮上最堅固的建筑。
船長是過度保護了嗎?
還是他只是想提醒我們所有人燈塔的存在呢?
那些失去家園的人們,仰望于暴風雨中屹立不倒的燈塔時,是否曾產生些許安心感呢?
現在當然不得而知,也不再重要了。
我又想起那個夜晚,溫暖我身體的營火。
原來就連當初黑暗燈塔里唯一的光,也只不過是被一個落魄的年輕人點亮的。
下了海岬,看天色吃晚飯還為時尚早,我打算到那個時間再把妻子喊醒。
現在……怎么辦呢?
沒有了目的地,我在城鎮的街道上隨意地走著。
如同年輕人說的那樣,確實有不少游客打扮的行人,他們或而駐足,或而和鎮上的人們攀談。
就像那時一樣,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在這溫暖的氛圍里,我突然感傷起來。
如果……如果……
然后我看見了那家酒吧。
準確來說是那家酒吧的招牌,那是一座白色的燈塔。
雖然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卻有喝酒的心情。如果這么向妻子解釋,一定會被責備吧。
畢竟已經在她以健康為名的監管下戒酒很久了,這次點果汁就好。
推開門,數張圓桌包圍著木制的長吧臺,椅子還沒擺上,看來是沒到營業時間。
“歡迎光臨。”侍者道。
那聲音非常耳熟。
我走近一看,那是一個穿著燕尾服,三十來歲的青年。
他身材魁梧,站姿挺拔,眉眼十分銳利。
真像啊。
“請問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嗎?”他抽出一張椅子放在吧臺前道。
“有果汁嗎?”我坐上椅子。
他回到吧臺里,微微欠身:“不好意思本店不提供果汁……但有咖啡您要嗎?”
“來一杯吧。”
于是他走進后廚,拿回滴漏器和一只印有風帆圖樣的杯子。
等待的時間里,我看著他背后貼了滿墻的照片。
各式各樣的船只,其中不乏我熟悉的名字……里面還有我登上過的船只,放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最中間是一張畫像,內容正是海岬和燈塔。
“我想問個問題。”
“請說。”侍者一絲不茍地盯著滴漏器。
把滴漏器換成羅盤和海圖也絲毫沒有異樣感。
“我在你們這里沒有看到燈塔啊,為什么你們酒吧的標志是座燈塔呢?”
“哦……是這樣的,可能您不是本地人不太清楚,這里原來是有一座燈塔的。”他隨口說著,像是在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是嗎?”
“是的,千真萬確。”他露出微笑,“這是城鎮每一個人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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