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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舍選集》自序中,老舍先生談到,“在祥子剛發表后,就有工人質問我,祥子若是那樣的死去,我們還有什么希望呢?我無言以對。”
1945年,《駱駝祥子》被美國譯者伊·萬金翻譯成英文出版。為了照顧美國讀者的心理,將原本故事的黑暗結局刪去,改為了美國式的大團圓。新中國成立后,老舍先生自己也對原本的故事進行了凈化,將結局的第24章全部刪去。?
可見,同一時期,不管是國內國外,似乎都認為這個老實“農民工”,被社會徹底改造為“流氓無產者”的故事,太過消極。?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代代底層打工人依舊能在祥子身上找到自我命運的映射,能從其中尋得個人精神的悲劇共鳴之時,我們才發現也許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并不止于批判萬惡的舊社會,并不止于批判落后的國民性。
也許,他想說得更多。
首先,讓我們先來快速回顧一下《駱駝祥子》的故事。
失去了父母和幾畝薄田的青年農民“祥子”,十八歲就離開了鄉村來到城市討生活。帶著鄉間小伙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活,他幾乎全做過了。
在這個過程中,祥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洋車。
“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一塊活地,寶地。”
為此他省吃儉用了三年攢下一百塊錢,買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輛車,成為了心心念念的“獨立勞動者”。
可好景不長,剛過了半年的舒服日子,祥子就被逃兵連人帶車一起擄走了。在逃亡的過程中,祥子丟失了自己的愛車,只牽回了三匹駱駝。數年的努力頃刻間化為烏有,空留下個“駱駝祥子”的外號。
此時的祥子并沒有灰心,又開始重新攢錢,根深蒂固的小農思想促使他,即拒絕了劉四主動借錢給他買車的提議,也拒絕了高媽給他的放貸、儲蓄和起會的建議。老實的祥子搞不懂城里人這些來錢的手段,也不想懂。在他看來“好漢不求人”,什么都沒有靠自己雙手掙來的踏實。
可這一次,還沒等他買上車,就又遭遇了孫偵探的詐騙。他以“抓亂黨”的名義,將祥子的積蓄敲詐一空。
就在祥子心灰意冷之時,他又遭遇了老板劉四爺的女兒虎妞的騙婚,稀里糊涂地成了“偷娘們兒的人”。
雖然婚后,祥子靠著虎妞的私房錢買了輛“二手車”,但他心里卻非常別扭,自己掙扎半生卻離勤勞致富,自給自足的人生理想越來越遠,成了個吃軟飯的“奴隸”。
本想著,就這么得過且過,過完一輩子也不錯。可偏巧老天連這點簡單的幸福也要奪走,虎妞難產而死。家無余財的祥子只得再次將車賣掉,為虎妞張羅喪事。而后,祥子真正心愛的女人小福子,也因為被父親賣到妓院,上吊自盡。
生活接二連三的暴擊,讓祥子蛻變為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
坑蒙拐騙,吸食鴉片,活得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最終性病使祥子邁不開步,無法再如過往一樣拉車,只能靠著在紅白喜事上給人打雜勉強生存。一個心懷夢想,努力奮進的大好青年,徹底地墮落為了一個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城市邊緣的寄生蟲。?
當我們提煉一下,老舍先生為祥子安排的三次“磨難”。
敗兵的掠奪所代表的“社會大環境的動蕩轉變”
偵探的詐騙所代表的“外部偶發性的惡性事件”
虎妞的難產所代表的“內部偶發性的疾病災難”
我們會發現這些問題現如今依舊是懸在,無地位、無恒產的城市底層打工者頭上三柄利劍。
祥子的悲劇看似都是些偶然性事件,但其實偶然中滲透著某種必然。對于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來說,一次突然的疫情、一次突然的大行業調整、一次金融詐騙、一次家人疾病,或是趕巧不巧,出門正好碰上個神經病砍人等等,任何一點意外的變故,都可能讓過往生活的全部努力付之東流,造成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徹底崩潰。
祥子們看似和其他人一樣,走在一條“努力就能得回報”的康莊大道上,但實際上,他沒有任何抵抗風險的資本和能力。祥子的一句“我招誰惹誰了?”,道盡了這種無力掌控自我命運的無奈和心酸。
《駱駝祥子》最大的悲劇,還并不是在于一個好人被生活逼成了流氓,而是即使祥子沒有改變,依舊堅持自我,前面也并沒有供他改變自己處境和命運的生路。
小馬兒的祖父就是祥子夢想的拉自己車的,可到頭來境況悲慘到差點餓死。二強子也是拉自己車的,后來賣了車甚至逼自己女兒下海。社會底層的個體勞動者,也許可以在進入社會初期,憑借一時的高道德或是虛幻夢想,維持一種苦行僧式工作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無法繼續壓抑的個體欲望、身體的衰敗、夢想的破滅,都必然會讓他再次走入車夫的“轍兒”中,被不可抗拒的生活規律引向墮落。
所以我們會發現,與“批判國民劣根性”的魯迅先生有所不同,老舍先生的小說中,對底層階級更多的是帶有一種同情。
的確,這些混跡底層的人如啟蒙者們所說,粗鄙、愚昧、殘忍、毫無自制力,可這些只是表面現象。
“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這些人在成為簡單勞動力前,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車夫也應當和別人一樣的有些吃喝而外的問題。他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兒女。”但祥子們的這些心理和生理的需求,很顯然無法得到尊重和滿足。
這些孤身一人來到城市的沒有家的人,在精神上需要得到安慰或者宣泄時候,往往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只好通過一種畸形、廉價的方式。把手伸向更弱者尋求滿足。
老舍先生并沒有一味站在道德制高點對這些人進行批判,而是著力描寫在病態城市無處不在的引誘面前,這些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希望的下層青年他們內心的糾葛、他們的自尊和追求,是如何在被一點點消磨的。
就像現在人人都大談低俗短視頻的危害,大談“娛樂至死”“奶頭樂”。但一聊到如果消滅了短視頻,這部分空缺出來的底層勞動者們的娛樂需求,該由什么來填補時,大部分人又閉口不言了。我們的電影電視劇中連窮人都很少出現了,更不要談專門去為他們打造產品了。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里去。”
他們對于政治的曲解和無知,對傳統的蔑視,對愛情的踐踏,對同階級的內卷和傾軋等等種種問題,皆根植于他們所生存的龐雜的階級環境中。在這里崇高與卑鄙、俠義與吝嗇、真善美與假惡丑等落差巨大的現實圖景彼此糾纏不清,單靠個人力量無法與之相抗衡。?
在錢理群先生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中,深刻指出了《駱駝祥子》價值不僅僅在于讓人們認識二三十年代中國城市社會的黑暗圖景,更在于對城市文明病與人性關系的探討。
“一個破了產的農民如何市民化,又如何被社會拋入流氓無產者行列,以及這一過程所經歷的精神毀滅的悲劇。”
駱駝祥子好就好在結尾的破罐破摔,祥子被物欲橫流的城市所吞噬,自己也成為了那城市丑惡風景的一部分。
不過老舍先生的同情并不意味著他的認同和接受,當祥子徹底蛻變為現代犬儒主義者時,老舍先生毫不留情地表達了,自我對這種從頭到腳浸泡在金錢里的利己主義的批判。
偉大的作品常看常新。
雖然老舍先生在寫作之時后現代主義還沒有盛行,但他所創作的“祥子”墮落后的所思所想,卻和后現代社會里的犬儒主義不謀而合。
“現代犬儒主義”聽這個名詞大家可能會比較陌生,但其實,我們自己本身就可能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犬儒主義者。
簡單來說,現代犬儒主義者最典型特征就是“陰陽怪氣”。他們即憤世嫉俗,又玩世不恭,一個人對現實社會的問題保留著部分清醒的認識,但是由于個人在社會面前無能為力,就放棄了反抗和斗爭,將不滿轉變為一種不拒絕的理解、轉變為一種不認同的接受、一種不反抗的迎合。
用齊澤克的話說,“人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但他們依舊坦然為之。”
就如同小說結尾的祥子一樣,對正統價值觀形成了一種普遍的懷疑,這種懷疑又導致了行為上的信仰缺失、政治冷漠、及時行樂、和對現實社會的冷嘲熱諷。
但是由于他無法擺脫現代社會的物欲誘惑以及對消費主義的追求,又導致他“說一套做一套”,積極擁抱自己嘲諷的東西,這種言行不一致進一步消解了犬儒主義對現實社會的反抗,轉變為一種嬉皮士式的認同和接受,行為上甚至表現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徹底墮落。
““越閑越懶,無事可做又悶得慌,所以時時需要些娛樂,或吃口好東西。及至想到不該這樣浪費光陰與金錢,他的心里永遠有句現成的話,由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呢,有一丁點好處沒有?’這句后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么,誰能攔著祥子不往低處去呢?!”
而這種自我滑落在二十世紀末期。正演變成一場全人類的精神危機。
當現代犬儒主義成為一種主流意識形態時,人們會傾向于從個人利益出現闡述和解釋一切。
例如當一個人滔滔不絕地大談愛國、犧牲、革命之時,犬儒主義者會立馬站出來指責他正從別人的犧牲中撈取好處。這樣一來,任何無產階級和勞苦大眾的團結和解放都將無從談起。所有那些過去人類所贊許的品格都在飛速向雞湯滑落,金錢成了新的普世價值,每個人成了祥子那樣的“個人主義的陌路鬼”。
所以故事的結尾,老舍并沒有安排祥子投身革命,而是為了錢出賣了革命者阮明。
“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的一切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緊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祥子們不再相信任何“正直、誠實、道理和真理”,高調宣稱自己活明白了、活通透了、否定理想、否定信仰、否定追求、否定意義,并把所有的至高形象都拉下神壇。
他們傾向于把一切都解釋為“謊言”,以此來合理化自己的墮落行為。人們喪失了自己的主體理性,盡可能采取玩世不恭的態度,來為自己的庸俗行為進行辯護。
“這是人類的墮落,一種思想和理性的墮落。”
所以,我們會發現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駱駝祥子》在最初翻譯到海外時,譯者覺得這個結局過于黑暗了把它改成了大團圓。1951年《駱駝祥子》被收入《老舍選集》時,老舍自己也覺得結尾沒有為“勞動者找到光明的出路”而刪去了。
可見在當時,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大家都還無法完全接受這種情節。
問題原因就在于,在當時,祥子們在物質和精神上雖然十分痛苦,個人奮斗也走不通,但他們還不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一群人。
犬儒主義和商品拜物教還未成為主流,投身社會革命,從社會的階級解放中,實現個人翻身的出路還是許多人的共識。
而當時代變遷,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堂而皇之出現在主流文化中,甚至被標榜為一種新風尚時候,曾經被刪減的內容,重新得到人們重視,也就完全說的通了。
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當大多數的作家還在翹首期盼現代文明降臨拯救中華大地之時,老舍的眼睛已經開始緊盯現代文明精神病源。
我們喝著可樂,逛著淘寶,輕松愜意地在網絡上和人討論著“資本對人的異化”,然后轉頭點個外賣,好讓自己不至于餓著肚子背誦馬原,完全無視我們的這種批判也成了資本主義生活中的“無害調劑”。
從這個角度去說,人人都討厭祥子,但人人又都是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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