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親眼看見劉云從腳手架掉在地上摔成了肉塊,老李的手就一直哆嗦。
這下老李別說繼續在工地干活,就是吃飯都成了問題。試了筷子,勺子都拿不住,只能學狗一樣光靠舌頭舔。但狗的舌頭能卷,人可沒這本事。老李一頓飯能吃上兩個小時。飯越是見底,他舔得也就越慢。
花點時間,肚子總能填飽,只是撒尿回回都尿自己一身。老李只能挺著肚子躬著腰尿,這么多年來隨地亂尿的習慣都因為這改了,畢竟外頭風大,沒手能扶著,一尿就濕一褲子。他這一五十歲的老漢,上廁所都得羞得進隔間,生怕別人笑話他。
于軍說老李先前撒尿像狗,吃飯像人,現在成了吃飯像狗,撒尿像人。
劉云摔下去的時候,于軍就在老李和劉云的下一層。他先是聽到“啊”一聲,再聽見“啊啊啊”好幾聲。之后探出腦袋先看看上面,老李正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嘴里還在“啊”的沒停。再順著老李的眼睛向下看,才見到劉云分成好幾塊的尸體。
可憐的劉云,在嘈雜的工地里,摔地上的聲音都沒人聽得見。
尸體是于軍幫忙讓大伙一起收的,剛巧裝滿一個獨輪小推車。車推到了經理那,經理再把事推到了老板那。
老板最后賠了劉云老婆一大筆錢,這事就算了了,工地照常開工,一天都沒耽誤。
但老李的手還沒好。
老李覺得這事也得按工傷算,畢竟是在工地里做工時被嚇的。要是在出門買彩票還是買菜的時候被嚇成這樣,他也不會怨工地。要是他自己沒做好安全工作,被鋼筋砸了還是打架輸了,這手就是折了也不會怨工地。
這劉云自己沒系好安全繩摔死了工地給賠,自己什么事都做好了,工地憑什么不給賠呢。
但這事老李也只能自己在心里嘀咕,就是這幾天他因為手抖沒法上工,工錢一天兩百地扣,他也沒去找經理找個說法,只是在宿舍里干著急。
一是他找不著經理。經理很少來工地,有時一隔一在,有時候一禮拜隔一禮拜在,總之沒規律。上回劉云也是死得巧了,剛好碰到經理在的日子。
二是老李聽說這經理有來頭,有說是老板的兒子,也有說是老板小三的兒子。老李比較信第一種說法,因為他不信有人會找年紀這么大的小三。都找小三了,干嘛不挑最好的呢?年輕的,漂亮的,最好就是沒爹沒娘。老板要是找個帶著這么大孩子的,那就不是找小三,那是一本正經做善事了。
總之經理找不著,找到了也惹不起。一天兩百扣了是一天虧兩百,要是把經理惹急了,回頭工作丟了,那就是虧幾萬。老李一年就賺六萬,合著能扣300天。要是三百天里面他手自己好了,自己反而賺了。再說這是按一年算,假如按兩年算呢,三年?工地的工期是三年,但三年過后,老板要是新項目還帶著自己,何必和他較著這兩百塊呢。
只是這牢騷還是要發的,盡管老李已經把帳算得門清,但在宿舍里,他的嘴可管不住。
“要說我這就是工傷,工地得賠我錢!”
于軍和老李是一個宿舍的,這個宿舍還有其他六個人,加起來一共八個。不過這八個人里頭就于軍會應著老李的話喊兩句:
“就是,工地害死人了還開工,就應該停工整頓!”
于軍這話說完,其他人也加入進來,不過他們不是應和于軍的,他們是勸于軍的:
“工地停工了,你來養我啊?”
“工地停工了,你給我找工作啊?”
于軍聽了也想反駁兩句,但一看對面五個,怕打不贏這嘴仗,只能看向老李。
老李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于軍是唯一一個幫自己說話的,理應幫他,可自己也不想工地停工呀。要說這里最想趕緊上工的就是手壞掉的老李了。
老李只能擺著他哆嗦的手,勸著大家:
“算了算了,這事晚點我來找經理說說,大家別吵吵了。”
要說于軍這人,在老李眼里就是個孩子。于軍九五年的,老李的兒子九四年的。
老李對于他兒子這一輩人都瞧不上,覺得都是一群子懶漢。這里面還要再加一個,就是工地的經理。工地的經理不知道具體多大,反正也就是大學剛畢業。
老李嘴上說著大家別吵吵,實際他覺得宿舍其他四個人說得對,工地怎么能說停工就停工呢?就于軍還有爸媽給養著,這宿舍里頭其他人可是要養著爸媽的。
工地上的人,白天干活也累,也沒什么精力夠晚上還吵一架。老李一勸,大伙就都不說話了,各自躺在床上玩手機,看視頻。
老李也躺在床上,不過他沒法看手機。他想實在不行還是去工頭那兒要個經理的電話,再不濟就在工地門崗那干等著,經理怎么樣都要來上班的,趁他走之前碰上他就行。要是好聲好氣,說不定真能算工傷處理。
老李想著想著就睡了,睡到清早被工友吵醒。這一夜過去,老李又換了想法。這手確確實實沒被東西砸到,可能就是看到劉云給嚇的。既然是嚇的,就是心病。心病這事不容易好,老李有個舅媽,年輕時死了兒子,打哪以后就說身上有毛不舒服,要拔毛。這病老李還帶她舅媽去市里醫院看過,醫生說沒病,是舅媽的心病。舅媽聽了更不舒服了,就自己用手拔毛,腳毛眉毛頭發,全身拔了干凈。一直到前幾年舅媽死在床上時,身上還是一塊一塊禿的。
這種病老李知道醫生醫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自己好。一兩個禮拜好了,就不算事,就怕自己像舅媽一樣到死都還沒好。
想到這,老李又害怕了,自己也才剛過五十歲,前年兒子剛結婚,去年剛生娃。老李還想再干十年,給自己孫子攢些錢用,現在一下子就得面臨退休了。
老李又想,自己這是干體力活,要用手干活。工地的經理就不干體力活,也用不著手。但經理過得比他舒服,還有輛小汽車,車標是個盾,于軍說那叫保時捷,大牌子,要兩百萬。老李算算自己賺兩百年要三十年,可經理肯定還沒三十歲,就已經能開兩百萬的車了。
老李在床上越想越氣,要是自己有個當老板的爹,自己也用不著手干活。他還不用買兩百萬的車,他就買一百萬的車,用另一百萬請人給他喂飯就成。
氣了一會兒,老李又覺得人可能也有自己的本事,畢竟也是大學生。自己既不是大學生,也沒能把兒子培養成大學生。想想不生氣了,只能嘆氣。嘆氣自己沒念好書當老板,也沒讓兒子念好書當大學生。想想就不想了,哆哆嗦嗦花了半天穿好衣服,準備去找工頭要經理號碼。
十年前老李就和工頭認識了。老李早些年開餐館賣面條,賣了兩個月沒生意再開始賣餛飩,賣餛飩面條兩個月還是沒什么生意,開始賣快餐,又賣了兩個月,老李的餐館總算徹底倒閉了。
工頭是在老李開始賣餛飩時來的,兩塊一碗的餛飩,工頭兩個月都沒斷過。老李開店也閑,燒好了餛飩就陪工頭閑聊,有時聊開心了還能喝上兩瓶啤酒。后來老李的店開不下去了,工頭就讓老李和他一起做工。
做工累是累點,但好在不用交房租,沒那么大壓力。又恰好老李的老婆和老李離了,老李孩子也不跟他,這樣老李徹底成了自由人,住在工地宿舍又能省下一筆錢。
這十年來老李一直和工頭東南西北四處跑,雖說倆人喝酒的次數少了,但感情反而更深了。老李真心感謝工頭,要是沒工頭在,自己怕不是在哪條街要飯。
不過老李知道工頭一直都在賺他的人頭錢——工頭每次帶老李去一個項目上,項目老板就會給工頭一千塊。
但老李自己也想過,這一千塊工頭賺得是老李的人頭,但不一定非得是老李的人頭。工頭要想賺這一千找誰都能賺到,而自己一天要想賺兩百,找破了頭也不能賺到。
不過工頭也賺了自己這么多年錢。于情于理,老李覺著自己現在有困難了,工頭應該也能幫幫他。十年的關系,哪有不幫的道理呢?
老李心里是這樣想的,但工頭不肯給。
老李在工地扯著嗓子和工頭說了半天,工頭就是不肯給,工頭說:
“有事你和我說就行!”
老李想工頭就是個賺人頭錢的,又管不了事,還是回他:
“你把經理電話給我就行。”
兩個人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半天沒個結果。工頭實在不耐煩,又開始數落起老李:
“你他娘一天天不干活,在這經理經理的。我跟你講,你就是我管的人,少越過我和經理說。”
老李看工頭發火,也不敢再問下去,只能悻悻走了。
在這工地里,老李屬于最沒地位的人。他上頭有工頭,工頭上頭有經理,經理上頭是老板,老板還有對偶爾來檢查的低頭哈腰。
要說這中間,還有一人地位也挺大,就是門崗的保安小孫。
門崗的保安小孫也是個小伙子,老李猜他三十來歲吧,看著比自己兒子大。保安雖說管不到工頭,管不到經理,但保安能管工地進進出出的雜人。
要說小孫還有一項權利,就是發帽子。工友在小孫那拿了帽子才算上工,上了工再聽工頭指揮。
老李問工頭沒結果,只能去小孫那待著,指望著能守到經理。
工友們早上五點就爬起來干活,他也就早上五點守在小孫那。工友們夜里十點下班,老李也十點才從小孫那走。這樣幾天下來,工友以為他換到門崗和小孫一起看門了。
“哪有,我這是在等經理。”老李給工友們解釋。
老李等了整一個禮拜,扣了一千四百塊錢,但經理還是沒見著。這一千四百塊還是在他眼皮底下扣的。老李每天一早到門崗,小孫就問他一句;“手好了沒?”。老李說沒好,小李就在一個名單表上給老李打個“X”,這一個“X”就是兩百。老李就看著小孫給他打了七個“X”。
“X”見多得,老李也開始沒那么心疼了,他想工傷的事情解決的時候,順帶把這些“X”解決了就是。
不過這一個禮拜下來,老李吃飯倒是熟練多了,舔得不比狗慢。尿尿也不費勁了,先前他都是把著尿,現在扶著尿,扶著尿就能尿得更遠些,如今他又能隨地小便了。就是上大號還有些困難,老擦不干凈。
(二)
老李等了八天沒見著經理,工地倒停工了。
一早,老李還是準時來了門崗,看著工友領帽子,看著小孫給自己寫“X”。帽子和“X”都弄完了,小孫就開始唱歌,他在手機里和別人一起唱歌,還能“PK”,“PK”了還有禮物領。老李不知道這禮物值多少,問過小孫,小孫沒肯告訴他。不過他在一旁看著也起勁。
看到中午,老李正準備上工地領飯,就看見兩輛城管車停在門口,下來了六個人,四個人穿著城管制服,兩個人穿著便裝拿著相機盯著老李拍著。
老李趕緊叫小孫出來,小孫還怪老李把他歌給打斷了。
“有人把車停門口啦!”
小孫一聽這話趕緊收了埋怨跑出去。工地停車是大事,要是堵了水泥還是堵了垃圾,小孫頭頂的帽子可就不保了。
不過到了門口,小孫也愣住了。他也沒想到老李說的車,是指這種白藍相間的車。
四個穿制服的走在前,兩個拿相機的在側邊拍著。制服里一看就是領頭的問小孫:
“你們這門口都是輪胎印,誰負責的,把負責的叫來!”
工友們看見門口這陣仗,紛紛跑了過來,那人看人多了起來,又問一遍:
“你們這邊負責人是誰?”
“負責人不在。”老李回到。
老李等了八天,就等個負責人,在不在他自然知道。
城管:“你們負責人不在?那好辦,現在都給我停了,不許動工。”
說罷,那四人便開始讓遠處沒來看熱鬧的人停工,還讓人傳話給塔吊不準再動。
這下工友們都不樂意了,停工一天就是兩百,這都干了半天活,小孫的“√”都給打好了,怎么能停工呢。有人便問小孫:
“那我們今天是算一天工錢,還是半天工錢?”
小孫一聽也拿不定主意,“√”“X”都是他負責打的,要是回頭算起工錢,這么多人,老板要是嫌虧了要找他,要是工友嫌虧了也要找他。這下他犯怵了,好在人群里有工友給他提議:
“趕緊電話把經理找來呀!”
小孫這才明白回來,趕緊回門崗里拿出手機,關了軟件,撥通了經理電話。
老李看這一幕氣得不行,他在這在門崗里等了八天,陪小孫聊了八天,小孫都沒給老李說過他有經理電話。不過又想這下經理可算是能見到了,這八天也不算白等。
不過城管們沒老李這份耐心等經理,他們四個人把揮著手讓看熱鬧的工友讓開,隨后把工地大門一拉,那個領頭的又和小孫說:
“讓你們經理去大隊里一趟,不然晚點直接過來貼封條了!沒我們允許,所有人都不許動工。”
說完,又問了一遍旁邊舉相機的兩人什么,相互點了點頭,準備上車走了。
這下老李急了,要是城管走了,也就不知道經理還能不能來了。就算是來了,也肯定直接上城管大隊,哪有工夫顧得上他的事。老李趕緊跟到車窗前,問領頭的:
“你們可不能走啊。”
這六個城管其實也不是要找工地麻煩,他們今天是拍攝城管宣傳片的,正巧碰上工地上一輛泥車。按規定,泥車上不能帶泥,可這泥車上的泥撒了一路。于是這兩輛車就跟著泥車掉下的泥一路跟到工地,正好拍一些執法素材。
原本還想準備商量著演一下,一看經理也不在,演都不用演了。
老李一過來,領頭的以為是個怕扣工錢的人。要說城管現在壓力也大,管得多,老百姓嫌不好掙錢,但要是管得少,文明城市評不上,自己獎金都泡湯。要說城管自己也是老百姓,卻老被老百姓們當官看,真當官的老百姓哪見得著,自己在單位里還是在大街上都見不著領導呢。
領頭的把這些苦衷講給老李聽,又說今天本來就沒想查,是正巧拍宣傳片撞上了,不得不查。等工地負責人去隊里處理好了事情就能解決,扣不了幾天錢,就算是扣錢了也是應該,權當買個教訓。
老李聽了這話抱怨道:
“我這都扣了八天錢了,哪能再扣下去,正等著經理來呢。”
城管一聽納悶了,便問了你老李。老李就一五一十地回。劉云怎么死的,自己手怎么抖地,經理怎么不見的,通通告訴了城管的領頭。
城管一聽背后直冒冷汗,這么多天沒聽說過死人這事,要是知道有人死了,工地這八天都開不了工。而且老李這一通說,有個攝像的還在他們車上。這事可是真的大事,他又問老李:
“你說這些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說著,還把哆嗦得手伸給領頭的看。
城管趕忙報了警。不出一會,工地真被封了,而老李也還是沒能見到經理。
(三)
劉云死的這事除了工地里的人之外,沒人知道。
當然劉云老婆知道,但鬧了沒半小時,就被老板用錢擺平了。
要說劉云和他老婆關系本來就不好,只是倆人自結婚起就沒領過證,自然也沒有離婚的說法。再說兩人也沒孩子,更沒什么牽掛。倆人都在一個城市里,劉云就住工地,他老婆就住郊外,各有各要忙的。
劉云死的那天,于軍翻了他的口袋,摸出手機想找他家里人來領尸體。劉云用的還是所謂的“老人機”,按鍵還帶播音,也確實耐摔,人都摔沒了,手機播音還清晰著。
劉云的通訊錄里存的電話里,于軍也分不清哪個是親屬。他想找姓劉的,但姓劉的多,要是找來不是最親的,那通知的就不到位,后來他翻了幾遍,唯獨許紅花這名是個女人名。他想唯一一個女人名那肯定是老婆了,這一打也果然對了。
許紅花來到工地,見到老板,再見到劉云,倆人再沒感情,也好歹有了十幾年夫妻情分,要說還是一個城市里唯一熟悉的人,這一下見了立馬抱著劉云的手臂哭喪起來。
老板接到經理電話時就開始準備了,等許紅花稍微哭聲小了些,就把銀行卡遞給了他。
許紅花媽媽剛得了大病住上醫院,正愁錢用呢,這銀行卡遞過來算是把她心都放下了。要說嫁給劉云這輩子都沒享過一天福,在家里種田趕上洪水,上城打工,掙得那點錢都交給房東了。這些就算了,兩人想要孩子,但一直沒動靜。女人值錢的不也就這么幾年,都在劉云身上浪費了。跟在劉云身邊,許紅花沒想過一天女人的福氣,現在劉云死了,倒是給她解了燃眉之急。
許紅花又想,事情都這樣了,還能怎么辦呢。要說討個公道,無非也是為了錢呀。現在錢都給了,還要討什么呢?劉云現在別說活了,就是把身子拼整齊了,都是難事。就算是劉云真給哭活了,跪在地上感謝她,她還能接著跟他過日子不成?
銀行卡一接,老板又讓人找個好地方埋了,就埋在奠基的下面,畢竟是請過風水的好地方。許紅花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卡里的錢讓也讓她閉上了嘴。
至于工友,哪幾個埋人的收了埋人的錢,就當份差事干了,再說劉云老婆就在邊上,埋得自然沒有意見。
老板自認倒霉,但心想每行生意都有每行的風險,既然有風險,那就要有風險意識。老板自打創業以后,每天做夢都是自家工地出了事故。不過夢做多了,也就不怕了。而且夢天天做,他也天天鍛煉著怎么處理風險。這次沒做夢的時候出了事,他不慌不忙處理得干干凈凈,真是得虧這么多年來的噩夢。
這事就是這么了的,算是這個工地里完成的第一個項目,項目的內容是把劉云埋了,項目的指標就是不讓外人知道——要是外人知道了,可就得耽誤大項目的工期。大項目的工期耽誤了,可就不是一條人命的錢,這種可怕的事,老板可是連夢都不敢做。
但這下卻因為城管要拍宣傳片的原因沒瞞得住,城管找來了警察,警察又找來了許紅花,埋人的工友,老板。
許紅花支支吾吾說了大概,這事她占理,沒什么不敢說的,只是那張銀行卡里的錢給得太多,讓她說得支支吾吾。埋人的工友說地又快有詳細,他們也就收了正常費用,而且也不知道需要隱瞞什么,所有事情在他們眼里大家早就知道了。老板什么都不肯說,他沒做過這個夢,沒進行過任何演練。
也是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經理早辭職了。自打看見劉云的碎塊,看見穿工服的人就想吐。他既不是老板的兒子,也不是老板小三的兒子,只是工地會計家里一個外甥,剛大學畢業掛個閑職。警察問話的時候,他還是想一會吐一會,還埋怨他姨給他找了這么個差事。
工地徹底被封了,而且也沒說封多久。小孫也不給人打“√”打“X”,老板都被抓了,工錢都沒下落,也別說再扣錢了。工地里路子廣的去了其他項目,沒路子的還干等著。
老李也沒路子,等了這么些天也沒等到經理,倒是把工地等沒了。看著工友們一個個走了,再開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再想,就算是來了新老板,新經理,自己工傷的事情也沒著落,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老李只好再去找工頭,指望工頭帶他走。
工頭:“你他娘都差不多殘廢了,帶著你去工地,你也做不了活啊。”
這下老李真的沒轍了,活了半百,種過田,學過廚,開過店,上過工,到了如今,因為手抖,連養活自己的本事都沒有。又想自己這個年紀,再學些新東西也是徒勞,就算是想學,手藝手藝,哪個活會用不著手呢。
(四)
于軍給老李出了個主意,讓他去街邊當乞丐。
“李叔,我聽過一句話,就是人要盡可能發揮自己的優勢。你看我年輕,我就把年輕的本發揮得一干二凈。李叔你現在手抖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但是能去做手抖的人才能做的事呀。你看人家乞丐,端著盆在那抖著跟人要錢,你不比他抖得好?”
于軍說就是句玩笑話,宿舍六個人,現在只剩于軍和老李倆人。于軍每天還有手機能玩,老李看不懂,也就沒有看的樂趣,只能嘮叨自己沒事可做。
不過老李卻真的考慮起當乞丐了。要說現在能干的,好像也只能是端著盆子抖著和人要錢。要考慮的無非就是臉面和體面。
就說這臉面,外頭的乞丐也不見得比自己臟多少,頭發一樣的打結,身上一樣的爛泥。就說工地被封了,宿舍還能住,但是水電都沒了,倆人也就斷了洗澡的念頭,也就是于軍每天要去對面借個充電寶用來玩手機,看他倆的樣子也真像乞丐。
要說體面,老李想自己也是半百的人,跑街上討飯確實丟人,但又想自己給誰丟人呢,唯一一個兒子自離婚后也沒有來往,就是結婚,生孩子的時候給了個消息。人老說到了歲數就想抱孫子,自己孫子是有了,但沒機會抱,就算有機會了,就這雙哆嗦的手,也抱不成。
老李把這事想了好久,起來了想,睡覺了也想,就連吃飯舔碗的時候也還在想,越想越通,現在要是去討飯,還能搶個好地方,要是晚點被逼著去討飯,指不定好地方都搶不著,還得站在太陽下端盆子討,這不又和上工一樣苦了嘛。
老李決定去討飯了,下這個決定還讓他自己挺欣慰,即使年過半百,還敢向前踏出新的一步,這叫覺悟。
老李收拾好行裝去工地門口,雙腳一跪,雙手一伸,裝錢的小鐵盆就跟著手一起抖。老李還真適合干這個,他抖起盆來都不用費勁,抖得還快,也得虧這雙哆嗦的手了。
起初老李還怕遇上熟人,但又想自己在這個地方哪有熟人,無非就是路邊擺攤賣飯的算是面熟,但誰是誰,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不上來。才半天,老李都敢主動問人要錢了。
工地的門口來往的人不少,一天下來老李就掙了八十。這八十比兩百少些,但比躺著玩手機的于軍掙得多呀。老李每天清早起床,端著盆出去,夜里到了飯點,再端著盆回來。日子久了,倒開始數落起于軍了:
“小于啊,也不能天天玩游戲,得找個事做做呀。”
不過這事也不用老李著急,沒過多久,工地的宿舍被拆了。這個宿舍是用租來的移動房搭的,這房子先前老板交好了租金,租期一到,一幫工人忙了一天就拆得一干二凈。于軍雖然沒了宿舍,但卻和來拆房的工頭搭上了關系,兩人一聊,一個缺人,一個缺工作,正巧坐一輛車走了。
這下只剩老李一人,每天出門討飯,還少了回去睡覺的地方。看著宿舍一片片地拆走,老李又想要不去找兒子。自己這個歲數,說去養老是小了點,但說創業也是大了些。又想兒子住哪都不知道,去哪找兒子呢。越想越傷心,從鐵盆里取了點錢,上商店里買了瓶“牛欄山”,又配了包“酒鬼花生”,蹲在地上一把花生一口酒,喝了沒多久就哭了,想想自己二十歲的時候賣田,三十歲的時候賣店,四十歲賣人頭,到了五十歲,臉也開始賣了。賣了這么些年,就沒能換上一個家。哭著哭著,就睡在了馬路上。
到天亮的時候老李才睡醒,身邊酒瓶也空了,倒是鐵盆里多了不少錢。這酒也喝了,哭也哭了,錢也掙到了,老李徹底沒了包袱。就連大街上的水泥地都能睡,哪還愁睡覺的地方。
老李就這樣正式開啟了自己新的職業生涯。雖說已經討了一段日子,但那會每天回去還有床睡,討得不誠心。現在床沒了,老李要錢更理直氣壯,自己沒錢沒房還是殘廢,要大家幫忙施舍點有什么錯呢。
又過了段日子,老李討得更得心應手,什么樣的人會給,什么樣的人不會給他一眼都能看明白。城管幾點上班,幾點下班他也摸得清清楚楚。等到過年,他還去火車站討了一陣,為了趕上春運這份“流量”。
不過等到年后,他還是回了工地,一來火車站乞丐多,人多的時候大家都有得賺,沒工夫搭理老李這個外來的。等人少了,火車站這幫有組織的乞丐,可不得找老李算賬。老李做乞丐這段日子里把這些事都摸得門清。
二來,工地這附近他習慣了。要說每個乞丐都有每個乞丐的領地,這個沒有明文規矩,但行內人都懂。工地就是老李的領地,打他沒做乞丐的時候就在這了,哪有乞丐敢和他爭。
老李做乞丐這段日子里把這些事都摸得門清。
工地的封條倒是一直沒撕,成了城市里一筆爛賬擺在那。封掉的路依然封著,爛掉的地也依然爛著。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附近的人都習慣了,也都認識了老李。
有些人認識老李,會有給錢的習慣,沒等老李開口,就把揣在手里的硬幣丟進老李顫抖的鐵盆里;有些人認識老李,會有躲著的習慣,沒等老李看見,就低著頭快步從他身邊溜走了。
老李現在真成了老頭,也到了要退休的年紀。在最后工作的日子里,反倒成了他自己這輩子最苦,也是最勤奮的時候。
不過老李也不用睡大街了,他現在也有了房子——就是工地的爛尾房。墻沒刷,玻璃沒裝,但是樓梯都造好了,還有不少年輕人來這拍照,說是什么打卡。老李見這幫人進進出出沒人管,也就跟著進去。進去后發現這房子漏風,但好歹有頂,晚上睡著不比大街上舒服多了。
老李就這樣又搬進了工地,要說這工地是他造的,也是這工地把他手弄壞的,最后也是這工地讓他去討飯的,不過最后工地到把房子送給了他,還能讓他隨便挑房間。不過老李只挑一樓睡,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怕高,一爬高,就想起劉云死掉的樣子。
老李就這樣睡了兩年,直到工地樓被拆的時候,他還睡在里面。
(五)
入冬后,老李的酒也喝得多起來。不過昨夜灌了兩瓶酒,一覺醒來倒一點沒覺著頭疼,就說身子都是輕飄飄的。
還有,自己的手竟然不抖了。
老李還驚訝手呢,劉云的腦袋就跳到了他身邊:
“老李,你咋這么早就下來了?”
老李這才想起他死了,死前還看見拆樓機的大鐵球在屋外頭錘。不過那會他已經動彈不了,要說還是得怨酒,要是沒喝酒,這么大聲響哪還能起不來呢。
既然死了,老李也就不慌劉云這顆腦袋了。再看看自己也沒好哪去,身子只到腰,屁股和腿也不知道丟哪去了,半個身子立在地上說:
“劉云哪,你把我這輩子害得好慘呀,要不是你死了,我也不會得病,也不會當乞丐,也就不會死這了。”
只剩腦袋的劉云樂了,笑著回:“怎么還怨起我來了,那會可是你幫我綁的安全繩,也是你沒綁好,才害得我摔得只剩顆腦袋,我還要怪你呢。”
老李這才想起來,原來是他沒做好,但后來嚇得手都哆嗦了,再回想起事情來,也只剩劉云死掉的樣子,而先前發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劉云這一提醒,又加上死了沒了害怕的心思,才通通想了起來。要說是心病,果然心里有坎,自己這么些年都沒注意瞧見過。
老李:“這還真得怨我,對不住啊劉云。”
劉云搖了搖頭,雖說他沒脖子,但動起來也不費勁,他用眼睛瞥一眼遠邊,老李跟著看過去,一個老婆子支了個攤,拿著一根大鐵勺,正攪和著身前鍋里的東西。
老李問劉云:“這就是孟婆?”
劉云:“算不上孟婆,就是孟婆班子底下的一個老婆子,專門負責管這片地的。不過煮的湯都是一個樣,喝了就能上路,上路就能投胎。”
老李納悶了:“你死了這么多年,怎么不趕緊去喝湯呢?是愁沒法去嗎?要不我端著你的腦袋爬過去,咱倆一人一碗?”
劉云:“我雖然只剩顆腦袋,但挪挪地方還是可以的,而且我腦袋在這地上滾起來,指不定還比你這個沒腿的人快。只是我剛死那會問過老婆子,她說她只管這片地的人,不是這片地的人不能喝上這邊的湯。”
劉云說著,老婆子走了過來,蹲在地上問著劉云和老李兩個矮個:“又來了一個,是本地的嗎?”
老李:“怎么算是本地呀,是祖籍還是戶籍?”
老婆子:“當然是看你墳在哪咯,墳在這就能喝這邊的湯,墳在別處就得喝別處的湯,這是孟婆給咱定下的規矩。”
老李:“我在這工地也二十年了,在這個城市也三十年了,還不能算本地嗎?”
劉云搖了搖頭,老婆子也搖了搖頭,老婆子說:
“不能算,就看你墳擺哪了。”
老李:“那我可不知道嘞,得有人給我埋了才行。”想了想,老李又問劉云,“要說你老婆不是收了錢不是把你埋了嗎,你也不算本地的嗎?”
劉云無奈地說:“唉,我那老婆收了錢,讓人把我埋在了這,但沒給我立牌,就不算是墳,所以這婆婆不給我算。再說后來,我的身子又被別人挖走,我那老婆還是把我葬在一個小山崗上,還是沒給我立牌。你說就是個立牌的事,怎么就不愿給我辦了呢。她后來給我埋的山崗,附近都沒人,我想我是這邊死的,多少有些親切,所以也就用腦袋滾回這了。”
老李這下擔心起來,自己死在工地,也不知道有人發現沒,就算是發現了,又有人能認出他嗎?認出來了,又會把他大名刻在牌上,找個好地方埋了嗎。
老婆子干了幾百年,多少死人見過來,老李的心思一看就知道了,她安慰老李:
“你啊,別愁。上面要是有消息了,我就通知你。要是你墳落在這了,我就讓你喝湯,要是墳落在別處,我也告訴你地方,你自己再過去,終究有湯喝的。”
老李聽這話,也只能在這等著。好在人一死,也沒什么愁的事情。就說老李的手,死了不也就好了,劉云的腦袋能說話也沒嚇著他。人一輩子就是個等,人到死了還是個等。活著的時候他等莊稼,等客人,等經理,等來來往往的路人給他丟錢。人死了就等著埋,等著有人給他立牌。
老李太熟悉等了,他給劉云說自己這輩子是怎么等下來的,用什么心態去等,用什么方式去等。劉云樂呵呵地聽完,回他:
“你和我說這些,我的腦袋在這也等了幾十年呀。”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老李聊活著的時候,劉云聊死掉的時候。
老婆子就在他倆身邊熬湯,時不時把消息帶給老李。
老婆子:“你的尸體給人挖出來嘞。”
老李:“哈哈,好。”
老婆子:“你的尸體給人認出來嘞。”
老李:“哈哈,好好。”
老婆子:“你的尸體被人叫你兒子給帶走了,還給了一百萬的補償金。”
老李:“哈哈哈,好好好,這小子這下得念我得好呀!”
老婆子:“你兒子把你葬在了山后頭,不過沒留牌子。”
老李:“這不能啊,好歹拿了我一百萬呢!”
老婆子:“那一百萬他拿去買車嘞。”
老李不語,半晌功夫過去,他又問老婆子:
“那車,前面帶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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