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長輩歸真了。他病了好幾年,昨晚到的時候躺在床上,喉嚨里只有“荷荷”聲以及痰在身處的咕嚕嚕聲,沒辦法說話了,吸痰吸不出來,太深了,用棉簽往里探不到痰,他搖搖手不說話了。長輩的老伴急哭了,說“他不行了!”,像是對一件很在意的事表示失敗。我們勸她會好過來的,她說不可能了。我爸給長輩擦了眼淚,他側躺蜷縮著身體,枕著枕頭和自己的手,老伴輕拍著他告訴他所有人都盡職盡責了,“你很有福,三個孩子沒日沒夜的照顧你一年零四個月,還能怎么樣呢?”
我們把客廳的家具清空,柜子和沙發等在院子里堆積成山,下著雨,大雨點一直打我的后腦勺。客廳打掃干凈后把他放在中間。所有人圍在他身邊哭泣,長輩老伴說沒有呼吸了,大哭起來,人們勸她說還有,她說“沒有了!”,那是4月12日11點52分。我說叫阿訇,我們打電話去叫,打不通,阿訇睡了,于是騎單車去清真寺敲門。阿訇到了以后,穿著一件黑色長衣,戴黑色清真帽,蹲在長輩身邊,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懷里,側過身子貼到耳朵旁說“我現在給你念經文”,然后低聲開始念誦。念完后沉默一會,長輩沒有心跳了,有人讓阿訇摸摸,阿訇不太懂,遲疑著去摸脈搏,脖子,大家哭了。
隨后他公開念經,我們伸出雙手看著手掌,他念完后我們做洗臉動作。我和表弟去清真寺抬了一張鐵床板,順便拿裹身的白布。回來后看了長輩最后一眼,嘴巴左上方有兩個黑色的潰瘍,還保留看床邊來者的姿勢。蓋上白布后開始守靈。長輩的妹妹到了,哭的時候說父母和兄長都歸真了,她活得太久了。給很多人打電話,通知,靠這種打電話通知訊息的活動,我們覺得很多人要來分擔了。一夜間很多老人來哭靈,長輩的大哥在外地,疫情隔離來不了,他說能來,繞路,走“下面”,但最終沒能來。幾個小輩也因隔離無法到場。親族里幾個得力的親近中年男人到場,很穩重,開始安排布置。
我們搬運了家具、掃地和做了工作的男性去清真寺洗了大凈。漱口鼻三次,從頭洗到腳。清真寺的熱水很充足,只有淋浴,有十幾個公用拖鞋,我進的洗澡間有兩瓶洗發水,在浴室一端的架子上掛了許多毛巾,浴室的所有東西都是家用款式,和營利性的公共浴室不同。浴室燈光很暗,關上洗澡間的門后,洗澡間黑暗一片。洗完后穿上鞋,在夜里回長輩家。客廳沒有裝門簾,白天會光線太足,所以臨時裝了門簾。
在長輩身邊兩側鋪了白色被褥,我們跪或者坐在上面守靈。我自12點守到次日7點,睡到11點又來。來后發現不是前夜人少安靜的場面了。下午運來了透明靈柩,開了冷氣。很多人來到,把院子和小巷擠滿了。人們本來在說話甚至有人笑,“這是誰家孩子?”、“小劉家兒媳來了”、“怎么不在這吃飯?馬上做好了”等等。有人抱著肩膀在墻邊討論事情,他們久不見了,趁此機會才聚聚。
前來見最后一面的客人來到后會哭一陣子,人們也立刻隨著震天的哭,像是《請回答1988》里那樣。
晚間我從7點50開始守,兩邊的被褥上睡了除我以外五個人,我聽見有人手機偶爾發出麻將的“吃”聲。我負責續香,也就是在靈柩前一個小碗,裝了花壇的土,燒一根香,燃盡之前再燃一根新香接續。續了大概50根左右。大人們在院子里聊了一夜,大概五個人,聊咖啡、打仗、過去。八幾年我爸開貨車,一次裝5噸貨,接到了60噸的單,于是雇傭了六個裝卸工在兩邊裝卸,他來回開了12次。除去雇傭工人的幾百塊,他賺了很多,很快成了萬元戶。
有幾年車一直在漲價,他們一萬多塊買的拖拉機,開了十幾年后賣了三萬多塊。拖拉機第一次開回家時大家都不會駕駛,請了某莊的人來開,一位舅舅。靈柩另一面有人打鼾和偶爾放屁。夜的初期人們說加衣服、拿被子,我覺得沒什么,天氣二十多度,怎么會冷呢。結果到了凌晨很冷,我拿了棉睡衣和薄被子,側躺著盯著香的燃燒。
差不多十幾分鐘點燃一根新香。地上兩個打火機,一個看上去很便宜,火焰平平無奇,一個看上去有點貴,不過也是塑料機身普通設計,只不過火焰很沖,像是等離子光劍。兩點以后我閉著眼打算睡覺,怕自己睡著沒人續香,但不想叫醒別人。好在我半夢半醒中維持了十幾分鐘續一次香這件事沒有中斷。
在五點我表弟醒了,我回家睡覺。睡到8點,全身酸疼,惡心,不想喝水,不想洗大凈,因為冷和累。我在家里沙發查了古蘭經,說“不洗大凈者不要去葬禮,除非洗了小凈”,于是我洗了小凈,手,手肘,臉,耳朵,漱口鼻等,坐在馬桶上脫鞋洗腳。
到長輩家時,運來了一個水柜,白色塑料外殼,里面的水泛白,像是肥皂水。那是我小時侯見到清真寺阿訇的孩子去拉水用的。有三個暗金色的壺,阿訇用它清洗遺體,白布遮住隱私部位,其余身體黃色枯瘦。人們隔著客廳門簾用三個小壺傳遞水。一些男人在客廳里站著默哀。由于儒家習俗的傳染,女人們不能進去,都在客廳門口站著,院子外小巷子里依然站滿了人。男的帶小白帽,女的帶白色蓋頭,所有人的幾乎都是長輩家人買來發給的,很少有自己帶。自己家里帶來的小白帽、蓋頭會有幾何花紋和色彩,做工精細,甚至有金線。我們買來發給人們的是純白色的。
洗完后還有最后一項儀式,人群進去繞一圈瞻仰,遺體被白布裹身,只能看到面容。繞一圈后出來,哭聲很大。幾年前在東關大清真寺的天井里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儀式,我太爺爺。人們自正門魚貫而入,圍繞經過遺體一周,自正門出去,隊列很長。
期間的議論:
在齋月中歸真是好事,可以上天堂。
從病中解脫是好事,不用再受苦了。
舅媽的娘家人囑咐舅媽,把冰箱里三十斤羊肉拿出來化凍,夜里要睡覺,明天要做飯等等。(長輩家人要招待所有來客,但不擺席,只是幾鍋酥肉,一人一碗)
我認為歸真是件中性的事,打比方說一個千年結束我們會殊途同歸,連同現在未出世的幾十代人,都會是走完這路的人,躺在黑暗的地下或者付與劫灰,沒有意識的失去顏色的肉身在地震或者俗事中被顛來倒去。所以在守靈時對近在咫尺的遺體并無特殊感受。是我缺乏睡眠的關系,也是我的感情麻木。不能說是“愛的方式不同”,如果我自己到這一步估計會哭,我沒法和長輩感同身受。我表弟也沒有哭,他在一個時刻磕了頭,我守了一夜靈,我不喜歡和人說話,所以是靜默的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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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11點歸真,13日停留一天,14日也就是今天上午下葬。“差十分鐘,算是第一天”、“一切從簡”。
運送遺體的車后跟著一支車隊。我和兩個老人坐在我爸車上,一個戴著黑底綠線小白帽,無須,皮膚黑紅,一個留著山羊似的白色胡須和鬢角,像是頭發濕了的那種形態,都一綹一綹的,很枯燥。其中一人在路上指著車隊后面一輛車說“那是蘇大胡子的車”,我才知道這位大胡子不是蘇大胡子,我一直認為他是。
去了祖墳處。車隊特意繞了祖宅一圈,因為長輩在病中一直想回來,但不是住院就是疫情,沒有機會回祖宅居住。前后兩進院子,前面的院子更古樸,后面的院子是八幾年修的,一個老人在后座贊嘆“當時這是最高級的院子,明三暗五,喲,真不錯,你看看”,另一個老人點頭同意。
“奧,你們帶他繞一圈。”老人說。“你們守了兩夜?真……(孝順?或者用功)”
我們在田間行駛,麥子長成了,只是還綠著。放倒了一片長方形作為人群的通路。墳墓是13日建造的,挖掘機和泥瓦匠的功勞。本來打算十天前就找人建造,因為當時長輩就不怎么吃東西了。“當時該打電話給這邊的人,有兩個伯伯,在這一片很有影響力,可以安排,辦的太晚了,但沒有出疏漏還是可以的”。13日凌晨人們去祖墳看的地方,然后叫人動工。
墓室里面有很大空間,想下去要走三級階梯。我太爺爺的墓室中有白雪,長輩的墓室我沒在正面看,所以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老人們在階梯上面的兩旁舉著一張寫滿了金色經文的布,由親近的子嗣途徑經文布下方,將白布裹身的遺體送進去,他們把白鞋脫在階梯上,在里面布置了一會。
阿訇來得很晚,我們在路上給他打了電話,他卻還在清真寺門口站著。小路上一個親戚老人說“我去叫他”,于是跑著去叫。
隨后開始砌磚,老人回來,說阿訇朝他擺擺手,大概是知道了一會就來。來了大約四五十個人參加儀式,我奇怪的是竟然有女人在,還不戴蓋頭,那為什么不許家里的女人來呢?人們開始鏟土,同時有好幾團泥土在空中飛,一個老人說“他要知道這么多人來看他”,我看田間狹窄的土路上不停有孤單的男人來,都戴著黑色的清真帽,我認為其中兩個人是阿訇,都猜錯了,在我放棄看土路時,阿訇在一個我觀察地上枯草的時候來了,拿著一個大音箱,開始唱經。聲音有點“如泣如訴”,哀怨的歌聲,但只是幾個瞬間,本來唱經就是這樣。
五把鐵鏟,幾個老人高喊“換一換,都鏟幾下!”,我聽成呼喚的喚,打算大家開口我再開口,結果是我想錯了。大家開始輪流使用鐵鏟,但許多人沒有鏟土,所以有人高喊“怎么不換?都是來幫忙的,換一換!”
一個人突然轉頭向另一個人去,并且握手,小聲說“舅舅,我剛看見你在”。
我踩在隔壁的墳的“山腰”上看地下階梯的情形,所有人連同我圍繞地下室一周站著。來的土路上遍布黃色的離根稻草,小包的空化肥袋子,失去顏色的殘存塑料布,綠葉,樹枝,青綠色的麥穗等。隔壁的墳上都是純白的草的遺體,沒有顏色,分解前夕的狀態,同時身邊還有許多青綠色的同類很有生機。有一種草葉像是花或者四葉草,綠色被暗紅色沾染,幾條平行的土路兩旁種的都是楊樹,路中間是面積很大的麥田。遠處有淡紫色、淡粉色的樹,桃花或者什么,它們后面是一處鐵路。
我找一個人要鐵鏟,他干得熱火朝天,沒理我,我叫他,然后伸手,有點尷尬,隨后他發現了我,讓給我了。我鏟了大概十幾下,他戳了一下我的背,又要回去了。填平以及整理了墳包。回去后發現車的引擎蓋上停留一大片蒼蠅,墳墓上也有蒼蠅。楊樹皮都是灰色的,很多塵土。
回去的路上的議論:
某長輩的墳墓在另外一個城市。“他妻子在這里埋,他在那邊,這邊一個單身,那邊一個單身?”一個老人問。“不是,他多少年前還有一個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倆在那邊埋,是祖墳。”另一個老人回答。
田間很多墳墓。“這個是誰的?”“他們小舅的。”“這個是埋的誰?”“xx的嫂子。”
“墓室可以夫妻兩個同時辦好,省錢。”老人說。“你想嚇死她(長輩老伴),她很怕死,不能提這件事,現在就辦一個。”一人答。
“當天晚上都在哭,他們哭他們的,我摸我的,先摸手腕,沒有脈搏了,又摸心跳,沒有心跳了,又摸脖子靜脈,沒有了,那那只能……那是十點五十。”
四個親屬在另一處田間墳墓旁并排默哀,我在遠處時看見了,像是田里一條微粗過田壟的黑線。其中有一個我的舅舅,四十多歲了,秘密著身體探進車窗找我爸要煙。從小我們玩各種冒險違禁的游戲,他還在玩,低聲顯得很俏皮,他留著山羊胡子的雛形,長的很像八幾年的搖滾明星,或者房祖名。做派也像,有種相對而言長相好者(同時經濟狀況不錯)特有的撒嬌意味,穿著黑色皮衣,戴著自備的有花紋的禮拜帽。
路上是常見的灰色天空,低伏的城郊建筑。很多小葉樹,葉子像是向外掙脫成功的瞬間定格了,不像固定在樹枝上的樣子。回來后葬禮算是告一段落,我回家睡覺,人們在長輩家吃中午飯,回族的燴酥肉。睡到下午,有個微信微粒貸的騷擾電話,開頭讓我以為我欠錢忘了還了,聽明白后我掛斷了,還有個快遞到了的電話吵醒我,我說放在xx超市,我回頭去拿。下午六點四十我又去了長輩家,一個儀式,聽著是“叫天子門”,就是呼喚一場。結束后我去拿快遞,結果沒有找到,繼續回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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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互相同化。表示哀思也要成群結隊,大多哭聲都震天響,儀式化,說停就停,葬禮沖淡哀思,撫慰人心,長輩的大兒子說“我送煙要買好的,辦的最好”,大家集中注意力做應該做的事,個人多愁善感的情緒被壓制了。通過勞碌解釋獨處時會遇到的悲哀,邀請來的眾人更是共同承擔了離別的感情重量。我第一天很驚訝阿訇姍姍來遲,沒有解決長輩臨終的心情,他當時流眼淚很不舍。但下午回憶,阿訇在最后幾分鐘里貼得很近(半跪著,上身傾過去)握著長輩的手念經。講復活和靈魂不滅需要思考,而且歸于饒舌,但握著手,念經文提供的是切實無法懷疑的“我被宗教事務者(阿訇)握著手”,“他在替我念誦經文”等,這不是日常的事,是宗教事務,真正的有關于一人、阿訇和神之間的有關于生與死的私人事務,提供神秘的安心。比講神學然后思辨這種日常領域的事要好。
在阿訇沒來時我想跟長輩說還會再見的,很多年以后,如果信教的話,就信會復活,還會再見的。那時候沒有現在的很多思考了,肉身和日常的心酸,比如過去的日子都沒有意義了,不需要哭。但我沒說,氣氛不允許人講這些話。
長輩的所有衣服被扔了,怕遺孀睹物思人。
女婿:老頭對我不錯,八幾年。(他和長輩女兒結婚,他的母親不同意,身為婆婆和兒媳吵架。長輩沒有介入,不是讓雙方家族陷入無人承擔責任的瘋狂爭吵,而是默默支持女兒。最后女婿和自己母親分家,支持了自己的妻子。)
長輩是典型穆斯林老頭的樣貌,但沒有胡子,下巴總剃的干干凈凈,他的爸爸不是,他爸爸有一副山羊胡子。長輩瘦弱,不常帶小白帽,常穿老式西服和白襯衫,寡言少語,不茍言笑,哭和笑都很沉默,吃飯不說話,掉飯粒要吃掉,不講究吃穿;戴眼鏡,干凈肅穆。幾乎沒見過他去禮拜,向來不麻煩誰,最后病了讓幾個孩子照顧了很久是例外。得病初期長輩曾經整夜枯坐,大概在想事。在住院時被折磨的放棄了個人衛生,膿和血滿身都是,護士不負責清理,扯皮了幾次。我守靈的時候躺在兩面墻夾角,左邊這面上面掛著一幅畫,畫框和玻璃看著很沉重,我小時侯扔沙包砸下來過它的前任,彼粉身碎骨,嚇得長輩出來看我們,腳步很輕,波瀾不驚又回去了,好像責備了我們,但沒印象。我怕這幅畫再跌下來,于是用胳膊肘護著額頭躺著。
另一面墻上掛了七八個畫框,有漢語對聯,“尊天道認主拜主,尊人道孝敬雙親”,有清真字,我看清真字比漢語少了一個,應該是“天道”和“人道”都各自是一個單詞?四個對聯玻璃框中間是天房和塔的幾何圖畫,它們上面是兩個橫聯。寫的字和畫的線都看得出是八幾年、九幾年手工的,有些地方不直,顏色濃淡不均勻,全是大方嘴筆畫的,點是菱形,各自形態不一。這些對聯也是長輩的遺物,這間房子,一起住的小兒子夫婦,到處都是長輩的意志存留著。雖然最后幾十年大兒子接過家業,長輩收入低微,但舊物當初都是他買來的。
長輩眼睛一直很有神,即使在醫院里,老一輩把這些基礎的事當作天經地義,放棄都放棄不掉。“不管我心情多差,別人來了我要整理精神”。最后一夜眼神呆滯無光了,這是大家認為“看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的理由。不管是靈魂不滅等待復活還是肉身變為動物植物的來源,意義永遠存續,因為存在已經發生了。在回來的路上我很想喝糖水,就去買了一聽黃色芬達和一瓶西瓜味芬達。對我而言,“開始了”,歸真蔓延到了長輩那一代,而不是久遠的出生于民國初年時的太爺爺歸真那樣充滿了理所應當的氣氛,幾乎沒有人哭,因為他最后幾十年生活很沉寂幽閑,和子嗣沒有多少交流;不像長輩這樣活躍的日子歷歷在目,他翻蓋自己的老宅才三十多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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