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老狗談起自殺計劃那天的天氣。陽光明亮,空氣溫熱,我倆坐在街邊,抽著煙看著來來往往的女生和他們短裙下擺動的大白腿。老狗伸了個悠長的懶腰,說他的人生已經全然失敗,他無法忍受垃圾的工作,也無法孤獨又空虛的活著,又無法接受毫無掌控感的人生。他決定不再被別人的善意或惡意強迫,挑個良辰吉日,轟轟烈烈地去死。如果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至少他還可以趁現在控制自己死亡。要是現在湊合,等老的不行了,連自己的死亡也無法控制了。
我知道老狗又辭職了。這次創造了新紀錄,他只上了兩個月的班,實習期都沒過就一心要辭職。公司拖著沒給第二個月的工資被,他也懶得去勞動仲裁了。畢竟一心求死的人還去要錢,多少有些不夠瀟灑。我聽著老狗抱怨生活,沒吭聲,只顧抽煙。我和老狗差不多,或者說失敗者們往往過著類似的生活,說著雷同的抱怨。只是我沒有勇氣辭職,只能在幻想里拿鍵盤往老板的肥臉上掄,然后嘆口氣,繼續在現實里湊合。我不敢辭職,再找工作太更困難了,尤其現在經濟下滑,我還在小城市。要是找不到工作,又得忍受父母施加來的更大痛苦。雖然工作的長痛不如失業的短痛,但只要你失業嗎,短痛之后就還有短痛。兩權相害取其輕,我實際上沒有選擇。
我曾經是有選擇的,那時我還覺得海闊天空,還有著繼續在大城市闖蕩的夢想。老狗和我差不多,一手好牌打地稀爛。我倆現在已經沒救了,一個想著怎么湊合著活,一個想著怎么湊合著死。
我打斷了老狗的絮叨,說人生到處都是坎兒,有人每一步都平穩邁過,走的昂首挺胸虎虎生風;有人走偶爾兩步踩在坎上,摔兩下也調整過來了,走的堅定從容;像咱倆這種,一步錯,步步錯,在此起彼伏的坎上此起彼伏地打滾,滾的灰頭土臉頭破血流。老一輩人說,一好百好,一差百差。我們想咸魚翻身已經不可能了。生活如此。老狗點頭稱是,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來沖著旁邊的垃圾桶踹了一腳。說,什么他媽的坎,以后沒有坎了,老子要光榮地邁向死亡,作為英雄活在別人的心里,爺今天就要去實施我的自殺計劃。
后來我倆有一陣子沒見面。那陣子我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我忙著找活,老狗忙著找死。我每天都會看當地新聞,祈禱著不要看到老狗,但是又希望能看到他像自己說的那樣,如英雄般死去。
再見面已是幾個月之后,炎熱的夏天剛過。那天依然陽光明亮,空氣溫熱,我還是沒找到工作,老狗還是沒死成。不僅不像英雄,倒更像狗熊了。
我們倆都有些變化,我瘦了一些,老狗臉上多了些打斗的痕跡。我看著鼻青臉腫的老狗,想起他宣布成為英雄的那個下午,笑出了聲。顯然,他的自殺計劃一直處在失敗狀態。按照我倆以往一事無成的日常判斷,他這計劃以后也不會成功。雖然還沒到時候,但可以肯定自殺計劃失敗了。他的計劃和他這個人一樣,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也留不下。在這世界上留下印記的只有計劃外挨了老狗一腳的垃圾桶。這意外的印記還有個負面影響:負責那個片區的環衛大爺每次都滿腹狐疑地盯著我倆,老狗每次站起來想再次表達豪情時,都會迎來環衛大爺銳利的注視,只能乖乖坐下。老狗跟我說這種感覺就像那個,快那個了,結果卻那個了,之前積累的那個反而讓你更加難受。我白了他一眼,有點懶得理他。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那個了,只能懷念過去空余恨。
我看他狗熊一般的臉,好奇地問他熊貓眼怎么回事。老狗卻避而不談,只是飽含熱情地宣講他的自殺計劃。老狗還沒有放棄,他總在奇怪的地方堅持不懈。自殺計劃相當美麗,充滿了英雄式浪漫主義情節。計劃里老狗是一個見義勇為好青年,在看到窮兇極惡的混混們欺男霸女之時橫空出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別人。如果有可能,順便帶走兩個罪大惡極之徒就更好了,要是拯救的是個美女,那簡直是完美人生。
老狗越講越開心,他眼神深邃,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追悼會時那盛大的場景,看到了美女為他哭泣,看到了市民為他垂淚。老狗站在那個癟垃圾桶旁,盯著漸漸走遠的白腿短裙,眼神里混合著悲壯、得意、失落、好色等情緒。他皮膚黝黑,腹部高高鼓起,上學時用腦過度頭禿了大半,整個人像凍得梆硬的凍梨。他盯著美女時的樣子不像是要雄壯自殺,更像是想劫色。
老狗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說,廣義上說,這確實是劫色,但這是高尚的劫色。他要英雄救美然后犧牲,將自己偉岸的形象深深烙進美女心中,進入她的靈魂深處,讓她記一輩子。這是高尚的劫色,這是深刻的、靈魂層面的劫色。我也盯著那個漸漸走遠的倩影,跟他提起之前的新聞,有個少年救了三個女生犧牲了自己,結果不僅沒有得到感謝,反而在網上被那三個女生痛罵。我看了看老狗那掛了彩的臉,說這就是你靈魂劫色的懲罰吧。老狗摸了摸臉,有些低落地承認了。
說完自殺計劃后,老狗那天當晚就興沖沖地去了城鄉結合部,警惕地觀察這每一個像是混混的人。可是那些疑似混混們不給面子,都安分守己地坐在燒烤攤喝酒,只有諸如隨地吐痰、大聲喧嘩的不文明行為。老狗花了一個月時間,跑遍了我們市所有的混混高發地,一個見義勇為的機會都沒撈著,甚至連扶老奶奶過馬路這種機會都沒有。
他唯一的收獲是自己多了十來斤肥肉。畢竟沒人能餓著肚子整晚看著別人擼串喝酒。老狗在尋覓盯梢混混時打心里佩服著那些負責盯梢的警察。他眼睛盯著街巷的可疑之處,嘴上也沒閑著。時間長了,老狗還是一無所獲,卻肚子肥了,錢包空了。這樣的生活不可持續,老狗兼職送起了外賣。
日復一日,機會終于來了。一天晚上老狗騎著車路過一條黑巷子,聽到有男人女人奇怪的聲音。老狗頓時心跳加速,心想機會果然留給有準備的人。他翻身下車,側身躲在巷子口。為了保險起見,他又等了一等,仔細聽男人女人的對話來確認情況。男女之間的對話老狗太熟悉了,在無數個不眠之夜里,老狗在無數小黃片里常常聽到這些對話。老狗心情亢奮,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可以光榮地說再見了,想到這里,他的眼睛有些濕潤。再見了。老狗默念了一句,堅定地沖進巷子里。
講到這里,老狗神情激憤。媽的,兩個變態狗男女,浪費老子感情。那倆狗男女原來是跑出來偷情的野鴛鴦,偷情久了,激情也會退卻。兩人就找了個角色扮演的野路子方法,意圖重回巔峰。可當晚遇到老狗這個倒霉蛋,那對男女不僅沒到巔峰,甚至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老狗二話不說,沖上去就和男人扭打在一起,一邊打還一邊讓女的趕緊跑,讓她去報警。可惜老狗虛胖,又夜夜巡邏燒烤攤,身體大不如以前。扭打了一會他就不行了。那男的也無心戀戰,憤憤地走了。女人抽了老狗一巴掌,也走了。老狗有些明白了,又有些疑惑。他躺在小巷子的黑暗里看著天。城市里燈光污染嚴重,晚上一顆星星也沒有。老狗喘著粗氣聽著高跟鞋的聲音越蕩越遠。
那天我和老狗聊的不多,只欣賞了他的英雄故事,然后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我們總是一見面就聊人生、過去、家庭、父輩、死亡。見面太多,聊的太多,話全都說完了,在說什么都是重復。我倆一言不發地坐在路邊,看著車流,默默抽煙。老狗對生活的熱情因自殺計劃的失敗而徹底消散,我對生活從來不敢產生熱情。在我的經驗里,只要我產生一點熱情或是生活稍微順心一點,來生活的痛擊就會馬上到來。所以當我開始有熱情或是生活變好時,我就越發地忐忑。生活的痛擊總會到來,我逐漸學會了面對痛苦生活的辦法,保持冷漠。
日子一如既往,我倆各回各家,然后很久沒見面。我和老狗重新找了些令人痛苦的工作,繼續在日子里掙扎。現在的時代治安太好了,老狗始終沒有機會實施自殺計劃,只能窩囊的活著。我倆見面次數越來越少,幾乎幾年沒見面。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再也不會見到老狗了。
后來再次見面,我們相遇在了精神病醫院。那天我剛做完日常的抑郁治療,往病房走,看到老狗穿著拘束衣被捆上病床。老狗更加胖了,看起來虛弱了不少,像一塊化了的凍梨。他掙扎了一小會,躺在那喘著粗氣。經過時我看到他臉上留下的水滴,不知道是淚還是汗。可能是藥物影響,我倆漠然的對視了一眼,擦身而過。
精神病醫院的住院區是個人杰地靈的地方,我的左床病友是前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寫作顧問,還兼任另一個前總統特朗普孫女的漢語教師。他知道很多美國政治的黑幕,所以被美國特務陷害。不知道用看什么方法,他被進了中國的精神病醫院。不過左床病友安貧樂道,他覺得自己因禍得福,要是在外面八成已經被特工暗殺了,消失在不知名的垃圾桶里了。他很喜歡跟我講那些美國黑幕,又怕隔墻有耳,只能挑深夜時跟我聊天。說實話,他具體聊了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要他以你知道嗎作為開頭跟我聊天,本來失眠的我就能酣然入睡。我們對此都很滿意。
我的右床病友同樣能力出眾,是國安局的特情人員。因為在大學軍訓時出色的表現,他被推薦去了國安局,成為隱秘戰線的一員。他的經歷非常豐富,卻因為保密不能透露。每次被他勾起興趣后就沒了下文,屬實掃興。他說自己執行過很多任務,在街上扮演一個月的啞巴流浪漢,喬裝成女人每天假裝上下班,偽裝成大學生每天泡在圖書館等等。說起這些經歷,他那年輕的臉上就會露出飽經風霜的表情。
每次左床跟我詳談美國政治時,右床就裝出一副睡著了的樣子。不過我都能感覺到他在側耳傾聽。左床同樣知道,但毫不在意,更加添油加醋地顯擺起來。右床聽到左床的顯擺就會翻個身,假裝說夢話一樣冷哼一聲。他們倆關系不好,我分析大致處在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灰色邊緣。大概是是立場不同的原因吧。作為房間里唯一一個普通人的我就只能化身斡旋家,發揮自己并不擅長的調解工作。不過他們也不在意我的調解水平,他們只是需要一個中間派躺在中間病床來避免直接沖突。我們病房是最像正常人的病房,主要得益于我的懶惰和左右兩床成熟又克制的態度。大家有話聊時多講幾句,沒話聊時都沉默地望著天花板或窗外,一片歲月靜好。
窗戶對面是老狗他們的病房,病房條件很好,一人一間,隨便按個鈴就會瞬間出現兩個壯漢護工。右床把那邊的病房叫做反動分子病房。那里時不時就鬼哭神嚎,里面的人都身懷絕技、心有猛虎,他們偶爾還會傷到護工。老狗倒是不傷人,但是他有顆反抗一切的心。起初還算正常,隨后他就想明白了反抗世界的前提是反抗自己的道理,就把矛頭指向自己。他反抗自己時動作和神態都非常激烈,時而雙手高舉大呼自己是傻逼,時而雙手抱頭低語自己是廢物,有時候隨地跳起舞來,院里久經風浪的病人都覺得老狗是個精神病。
精神病院的生活總是平靜而無趣。大多數時候我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有自己的呼吸。它隨著呼吸聲一張一弛,我也跟著一張一弛,就像住在細胞里的病毒。有時我轉身越過左床奮筆疾書寫回憶錄的身影,就能看到老狗的病房。老狗大多數時候坐在床上思考人生,少數時候在病房里踱步。偶爾他也會豪氣干云地反抗自己,然后看到護工和醫生跑進來,一小會兵荒馬亂以后,狗哥被熟練地按倒,穿上拘束衣。我躺在床上看著老狗從反抗時的豪氣干云變成被按到時的氣急敗壞,再到無力針扎心灰意冷,最后忘記一切那樣重回平靜。
我看著窗外金色的秋天。柿子掛在樹上,偶爾幾個柿子掉下來在地上摔的稀巴爛。院子里的樹們搖頭晃腦地走來走去。那一小塊草坪躺在地上睡覺,看得到草坪的肚子在一起一伏。草坪比我海蘭,老是在睡覺。
陽光照射下來,光線在草叢間彈跳。光線經過的地方一切都變換著顏色。小花園里的花左扭右扭,在光線彈跳過時開放,然后迅速枯萎,只留下花苞,等待下一光線跳躍來時再次開放。樓底角的藤蔓不斷地向上蔓延,一轉眼包裹起樓房。藤蔓繼續向上,像直通云端的魔藤。白云變得透明,上面居住著無數的小人兒,順著魔藤滑躍而下。他們在院子里追逐,場面熱鬧又嘈雜。
我發現老狗扭頭也在看著窗外。他突然叫喊了一聲,變成灰色的鷹飛出病房,在天上盤旋。我看著天上盤旋的老狗,為他感到高興。我看了看病房里,我們幾個變成了疾世憤俗的公雞。說“變成公雞”不準確,我有些恍惚,覺得我們一直都是公雞。我看到老狗不再盤旋,他開始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飛去,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了一個小點。我為他感到高興。
后來出院后我跟老狗講過這件事。老狗說他知道,他本想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但是飛了很久、很遠,還是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老狗想起自己的父母,覺得不應該這么一飛了之。我問他現在還能飛嗎?老狗搖搖頭,說他只有那一次成功了。以后再也沒有辦法變成老鷹。老狗問那次以后我還能不能再變成動物,我告訴他,能。只是那次以后,我不再變成公雞,而是變成一只公豬。有時候變成長滿刺的野豬,有時候變成等待閹割的肉豬。而且我依然不覺得自己是變成了公豬,變成公豬的時候,我堅定地覺得自己一直都是一頭公豬。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過的很快,也很模糊,一下子就要出院了。左右兩床告訴我已經呆了三個月,知道我要出院,他們有點擔心我,跟我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要是我不適應隨時歡迎我回來。老狗來的比我早,呆了半年,我們同時出院。走出醫院大門后,我買了包煙,和老狗坐在街沿上。我們背對著人杰地靈的醫院,看著貧瘠的城市。我再次問起老狗他自殺計劃的事情。老狗說自己想通了,他沒有放棄,也沒有不放棄。自殺計劃懸浮在水泥地和天空之間,我們都不愿意再看一眼。
我們再一次變成了普通人。
最后一次見到老狗是在他的追悼會上。他都大貨車撞死了,死于意外。沒有英雄行為,沒有慷慨激昂,沒有為他哭泣的美女,沒有為他垂淚的市民。他死在去面試工作的路上,我猜他放棄了自殺計劃,或者修改了他的自殺計劃。誰知道呢。
據說當時貨車司機疲勞駕駛,開車睡著了。等司機醒過來,老狗已經躺在街上一動不動了,地上撒了一灘紅色白色交融的液體,分不清是辣椒油、豆腐腦還是血液、腦漿。可能都有,混在一起分不出來。后來警察收拾殘局,把那灘混合物收攏進袋子里,或許扔了,或許物歸原主和老狗一切火化了。地上只剩一灘印跡,那灘印跡路政怎么也洗不掉,已經嵌入路縫里了。我就說過,老狗總是在奇怪的地方鍥而不舍。
老狗的追悼會很無聊,我傻站著不知道要干嘛,就走了出去。外面天氣很好,陽光明亮,空氣溫熱。遠處淡金色的云下有個小黑點盤旋。
我盯著黑點看了好一會,是一只灰色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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