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清掃干凈的廣場,目光不覺被異物吸引。
攝影機,攝影車,工作人員。
只存在于十寸電視中,和衰落的漁村格格不入的,來自遙遠大城市的異物,正瞪大黑洞洞的眼睛,頑固而忠實地記錄一切。
也正因為這樣,廣場上的無關人員都已經(jīng)清退了。
他轉(zhuǎn)過身去,把眼中的緊張藏起。
“很介意嗎?”源叔拍了拍他的肩膀。
海上男人的手粗糙而熾熱,像是他們上半身綁著的麻繩。
他搖搖頭:“還好。”
他決意要肩負起更為沉重的東西,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動搖。
源叔笑了笑:“長大了啊,竹內(nèi)家的小子。”
這幾年,源叔兩鬢斑白漸盛。
他雙目微垂。
“你能來真是幫了大忙了。”源叔平靜地說。
心中一緊,咬住下唇,他將視線移向那條船的方向。
源叔雙手抱于胸前,也看向一旁置于方形支架上的木船,強健的胸大肌和肱二頭肌簇擁在一起。
“先說一句,和練習時不一樣,加上祭品后那玩意兒還挺沉的。堅持不住的話偷懶也是可以的。”
他又仰頭看向源叔,學著源叔的樣子雙手抱于胸前;雖然還很纖細,肌肉的輪廓已經(jīng)成型。
源叔笑笑,沒有說話。
潮熱的海風吹來,鼻腔充斥著咸腥味;在泛著金光的平靜海面的那頭,紅日正在沉沒。
今晚,盂蘭盆節(jié)的最后一天,應該能看到滿月。
“不好意思。請問能給我們講講活動的行程嗎?”一個男聲從背后傳來。
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對胸前掛著照相機,拿著島上地圖的中年男女。
最近幾天,他們一直在島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他走到他們身旁伸出手:“能借用一下地圖嗎?”
男人將地圖遞給他。
“入夜后,我們會從這里開始…”他在地圖上用手指比劃著,“…然后會順時針繞島一周回到這里。最后在碼頭,也就是這個位置。對……在這個位置結束。”
將地圖歸還,他們在道謝后離開了。
“小子。“源叔走到他身旁,一臉嚴肅,”我覺得你有做導游的天賦。“
他露出苦笑。
是否有天賦尚且不談,是否有人會專門來這座島更為可疑。
“哦……哦!!已經(jīng)有畫面了。“源叔瞪大雙眼,雙手攤開,浮夸至極的演技令人莞爾,”本世紀最偉大的導游……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竹內(nèi)英樹……噔噔噔噔……“
竟然連背景音樂都要哼出來嗎?話說本世紀最偉大的導游,那是什么?做這個節(jié)目的人會被開掉的吧,一定吧。
看著他努力憋笑的樣子,源叔也笑了;他明白源叔正是這樣的人,從他記事其便是如此。
即使在最困難的日子里,源叔也一直保持著微笑。
不曾離開,也不曾改變,所以令人心安。
是否有一天,他也能成為那樣的大人呢?
“這就對了嘛。“源叔點點頭,”苦著臉上電視怎么行。“
他反應過來源叔的用意,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不過我剛剛說的并不全是玩笑。“源叔看著他的臉色,輕聲道,”你們已經(jīng)決定好了嗎?“
你們。
“我不太喜歡念書,成績也不好……”他聳聳肩,露出無所謂的神情,“倒是很喜歡這座島。高中畢業(yè)后會繼續(xù)留在這里……應該會和源叔你們一起工作吧。到時候還請多擔待。”
你們。
“她呢?“源叔眼神微凝,平靜地眨眨眼,聲音幾乎消失在風中。
遲疑片刻,他慢慢搖了搖頭。
“是這樣啊。”源叔撓了撓頭發(fā),眉頭微皺,“那你今天和她見過面了嗎?“
“還沒有。”他看向廣場正對的神社,“今天早上我去看森永阿姨,聽說她從昨晚就開始準備了。”
“還沒有。”源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晚,祭典結束以后,我約了她跳舞。”他的臉有些泛紅,“那時……我會和她好好談談的。”
“無論你們做出怎樣的決定。我們都會支持。”源叔頓了一下,“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包括森永……家,也是這么想的。”
他點點頭,感受到這份關愛的沉重。
“好啦好啦。”源叔向不遠處的男人們招招手,“太陽快下山了,開始準備吧。”
養(yǎng)殖場的男人們懶懶散散躲在神社的樹下,像是烈日下的秋刀魚干。沒有打牌,沒有聊天,甚至沒有喝酒,他們只是站著,坐著,沉默著。
沒人看向源叔。
源叔神色如常,小跑過去。
領導不好當,臨時的更是如此。但無論如何,都需要有人站出來。
就像傳說中那樣。
幾百年前,一個海邊小村遭到了山賊的劫掠;山賊封鎖了所有出路,希望領主支援的請求也遭拒絕,幸存下來的人們慌忙地駕著自己打漁的小船出海避險。
最開始他們結伴前行,卻在半途被風浪沖散,難尋彼此,難辨方向。
食物和淡水不斷消耗,找不到陸地的人們陷入絕望。
就在這時,人們在蒼茫的大海上看到了一束煙,一束極纖細而分明的煙;在晚上,人們才能看出那是一個小小的光點。
火。
有火就意味著有人,有陸地,人們開始向那個的方向聚集;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發(fā)現(xiàn)它本身也在移動,這一發(fā)現(xiàn)使即將熄滅的希望又猛烈燃燒起來。
最終,在它的指引下,人們看見了在天邊的一小塊陸地。等他們靠近那火光,才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艘小小的,被點燃的漁船,上面只有一對母女。
她們最先發(fā)現(xiàn)了島,但已無力靠岸,因而點燃了燭火想要指引其他人。但燭火太微小,又快要燃盡。所以母親點燃了自己賴以維生的船。
人們趕忙把那對母女救下,母親卻因為燒傷離世,留下了她懷中完好無損的嬰兒。
感激涕零的人們登上了陸地,那是一座他們從未見過的島嶼。
他們是幸運者,更多人已經(jīng)葬身大海。
從那天起,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人們在這座島嶼開始了他們新的生活,他們不斷繁衍,直到今天;而那個嬰兒,根據(jù)她母親在裹布上用血留下的文字,姓森永。
長大后的嬰兒建立了神社,繼承了她母親的衣缽,用另一種方式指引人們前行。
為了紀念那位母親,也為了紀念逝去的同伴,人們自發(fā)舉行了祭典。這也正是這座島傳承至今的盂蘭盆節(jié)祭典的由來。
繞島一周,以表現(xiàn)對于島嶼的尊重;將裝滿祭品的船投入海中,以回饋供養(yǎng)生命的大海;將船點燃,以紀念先民。
男人們聚集到廣場上,算上他一共十二人。
從廣場一旁的倉庫,男人們搬來成捆的魚干和海菜堆在木船上,最后將一根蠟燭點燃,用燭淚將另外的十二根蠟燭粘在船舷上,每人再拿上一支蠟燭。
干燥的船身浸了魚油,燭燒盡,火接觸到船身的那一刻就會開始燃燒;所以要保證蠟燭在船繞島一周后,下水的那一瞬間正好燃盡。
為了在攝影機前得到最好的效果,她和他們一起排練了很多遍。
她真的很努力了,要相信她。
光線愈發(fā)黯淡,紅日僅剩一線,圓月隱隱浮現(xiàn),完成了準備工作的男人們背對著夕陽,沉默地注視著神社正殿的方向。
幾乎就在下一刻,太鼓聲響起。
整座島嶼都安靜下來,男人們按照預定的位置站在木船兩旁,而后對著船體半跪低頭。
工作人員如同預定好的那樣將攝影機的朝向從船移至神社正殿,他偷偷瞄向正殿。
伴隨第二聲太鼓,正殿大門緩緩開啟,而后出現(xiàn)五個光點,
即使一片昏暗,一抹濃烈到快要燃燒的紅色讓他不由一顫。
她走了出來,穿著大紅的十二單衣,雙手環(huán)于腰際,手上捧著直達面門的紅燭;超過四米長的裙擺由四位手提燈籠的巫女牽起。
即使看不清面容,他確定那一定是她。
二十公斤的和服下,她緩緩從臺階上走下,背挺得筆直,昂首看著前方。
燈籠的微光跟隨其后,燭火照亮她被抹成白色的面龐。
她沿著廣場正中線走到木船前,將紅燭高高舉起。
男人們同樣將手中的蠟燭舉起。
他的心狂跳起來,想看她臉的沖動跳躍著噴薄欲出。
于是他咬緊牙關,將頭更深地埋下,將蠟燭舉得更高。
從船尾的源叔開始,繞船一周,她用手中的燭火將男人們手中的蠟燭順時針點燃。
她的手在顫抖嗎?
她的表情如何?
他反復地告訴自己要對她放心,卻又暗自愧疚自己的殘忍與無能。細碎的陰暗情感伴隨著不安啃食著他故作平靜的神情。
木屐的聲音迫近了,手上傳來了溫熱感。
她就在他身后。
他的身體整個僵住了,耳畔傳來燃燒的碎響,以及她微不可聞的呼吸;呼吸稍顯急促,依舊保持了一定的節(jié)律。
木屐的聲音過了,繞過船頭,然后經(jīng)對側回到船尾,再繞行半周,停于船頭前方約五米處。
溫熱開始轉(zhuǎn)化為灼熱,滾燙的燭淚滴在他的手上又瞬間凝固。
盡管紅燭很長,他擔心起她的手。
三次呼吸后,第三聲太鼓敲響。
男人們猛地抬頭站起,迅速將蠟燭平舉至胸口,而后整齊劃一地鞠躬將船上對應的蠟燭點燃;用于引火的蠟燭熄滅后被丟至一旁。
源叔渾厚的聲音炸響:“一!”
男人們雙腳站開,握住船下的支架。
“二!”
男人們屏住呼吸,直起身體雙手用力將木船拉至膝蓋高度。
源叔說的沒有錯,木船遠比訓練時沉重。
接下來是最困難的一步,任何一點不協(xié)調(diào)都會導致木船失去平衡。
“三!”
他拼了命將木船高高舉起,然后借著木船上升的勢頭將支架放在自己肩頭,左手把住支架,右手托住船底。
重壓瞬間襲來,他調(diào)整呼吸放松緊繃的肌肉;和重物硬碰硬是不明智的,要先去接受,讓身體適應這額外的重量。
身體逐漸找回了訓練時的感覺,以船為紐帶,男人們成為了同進同退的整體。
于是他看向前方,看向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
“嗨喲!”他跟著男人們喊道,稍顯稚嫩的嗓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號子中。
這是準備完成的信號。
他們筆直地站立,目送最后一絲晚霞消逝。
木屐踏出了第一步,比晚霞更鮮艷的盛裝在燈火的拱衛(wèi)下開始移動。
肩負著燭火又跟隨著燭火,男人們踏出左腳,接著是右腳。
他們步伐穩(wěn)健,木船如行于溫暖平靜的深水港。
走到廣場盡頭,那里已有一輛攝影車準備就緒,在隊列轉(zhuǎn)向右方之前啟動,行于隊列前方二十米遠處。
為了保證拍攝效果,工作人員沒有開燈。
轉(zhuǎn)彎前,她高舉紅燭示意;沿著她的軌跡,木船也跟著轉(zhuǎn)向。
就像傳說中那樣,火指引船前行。
轉(zhuǎn)彎后不到五十米,就是碼頭。
曾經(jīng)碼頭有著更大的規(guī)模,甚至停靠過大型的捕魚船;但在不斷捕撈下,近幾年魚群數(shù)量大幅減少,漁船也越來越少。
漁民們收起了網(wǎng),賣掉了船,前往大城市尋找生計。甚至有些人,只能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回家數(shù)日。
他的余光掃過停泊的稀疏漁船,不由聯(lián)想到島上并不存在的墓地。
這座小島正在死去,也正因此,她應該離開。
碼頭早已設置好用于拍攝最后一幕的攝像機,正對漆黑的大海。
隊列經(jīng)過碼頭,開始進入一段長上坡。
她按照計劃好的速度穩(wěn)穩(wěn)地前行;為了防止船滑落,男人們身體前傾,步子邁得更深,抓緊支架。
他想起最初練習的時候,自己在這段上坡吃盡了苦頭,因為不能配合好其他人的步伐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
那也不過是一月之前的事。
臨海的坡道上,淡藍色的滿月正在升起,黯淡的光輝拂過他們的臉龐。
月色真美。
他露出淺笑,突然感到一陣苦澀。
去年的夏夜,他對她說出了類似的話。
今年的夏夜,他將告訴她,自己不能陪伴,只能目送她遠航。 那時的月色此刻的月色重疊在一起,燦爛的笑容消失了,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下一次沐浴在這月光中時,他真的能承受得住嗎?
他抿住嘴唇。
不,這不是最重要的。
悲傷是日后的事,此時此刻,她的未來才是最重要的。
坡度逐漸增大,他開始喘氣。
越靠近島上最高點道路越是陡峭,但翻過去之后,就只剩下輕松的緩下坡。
支架壓在肩膀的地方傳來鈍痛,汗水讓支架變得滑溜溜的。
不過他倒不擔心自己。如同源叔說的那樣,自己稍微偷點懶問題也不大。
但她,在這悶熱的夏夜,穿著接近二十公斤的厚重和服,踩著陌生的木屐向上攀登。
中暑,力竭,摔倒。無數(shù)令人心碎的可能性都并非空穴來風。
如果真的發(fā)生了,即使沒有人會責備臨危受命的她,她也絕不會接受。
那時,自己又該怎么安慰她呢?自己是否需要換個時間告訴她呢?
一想到她,亂糟糟的想法又在他的腦海里攪成一團。
他看向她的背影,那是一片黑暗的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不知怎的,似乎是被那抹凜然與堅定所震懾,他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盤起的頭發(fā)后梳著長長的單馬尾。
什么嘛,當初那么不情愿接假發(fā)。
這不是挺好看的嗎?
不過到時候給她說,她會有什么反應呢?
“長發(fā)控。”
不好,要是被一臉嫌棄地那樣說,可能某些危險的屬性就要覺醒了。
他偷笑著,看見她又一次舉起燭火。
于是他正了臉色,順著男人們的節(jié)奏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海上的男人整天與不能在力量上勝過的對手戰(zhàn)斗,深知順應的技巧。無論是海浪、狂風還是漁網(wǎng),都需要靠耐心與毅力才能戰(zhàn)勝。
這個彎道之后,便是整段行程最容易出問題的路段。
他看著她的背影,不覺皺眉。
一周前,她一個人在晚上偷偷排練的時候摔倒了,幸好只是擦傷。
她沒有給他說,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了帶血的創(chuàng)可貼。雖然沒有根據(jù),他一直疑心她就是在這段路上摔倒的。
繞過彎道。
于是,那段路來了。
長度不到兩百米,路面的傾角卻超過了三十度。
男人們的身體如收網(wǎng)的纜繩般緊繃,汗如雨下地牽拉著木船逆流而上;她也適當放慢腳步。
如果從月亮的角度看,它會怎么想?
渺小的生靈,渺小的征途,渺小的夢想。
但是。
他感覺自己的小腿正在顫抖,膝關節(jié)開始傳來棉花般的脫力感。
這是自己所期望的,在發(fā)生那樣的事后,他想要成為她的支撐。哪怕只是和其他人一起,跟在她身后。
海風吹來,燈火搖曳。特制的蠟燭不會因此熄滅,動搖感卻不由心生。
她的背影似乎也在隨著燭火晃動。
更多的汗水滲出身體,他告訴自己那是光影產(chǎn)生的幻覺。
但她的確走得更慢了,男人們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怕的可能性又一次涌入腦海,他為自己之前的樂觀驚慌不已。
離最高點只有不到五十米了。
加把勁。
別停下。
他無聲地吶喊著,鼻腔一陣酸楚。
她的背影明顯抖了一下,可能是打了個趔趄;而速度又一次下降,如同陷在潮落后的泥灘。
她的疲態(tài)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最開始減速哪里開始的嗎?可那是設計好的啊。那是什么時候?自己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
太沉重了,她所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遠比自己身上的船沉重。
最后的二十米,只剩二十米了。
吶喊轉(zhuǎn)化為虔誠的祈禱。
汗水滑進他眼中,刺痛不能阻撓注視的心。
他祈禱著,希望他愛的女孩能夠得到她所應得的。
雖然不太可能是祈禱起了作用,靠近終點的時候,她的步伐又加快起來。
終于,短暫卻艱難的險關后,她邁上了最高處的平臺。
他松了口氣,抑制不住露齒而笑。
目前為止沒出大問題。
木船到達了平臺,身上的壓力也小了下來。
以平臺的邊緣和海天交界處為界,視野被平臺、海面、天空三分占據(jù),月光貫穿其中。
她挺了下來。這比面前的美景更讓他振奮。
恍惚間,如同揚帆于海上。
她又一次舉起手中的紅燭示意,而后沿著U形彎道向下走去。
遠遠地,已經(jīng)可以看見住宅區(qū)的稀疏燈火了,道路也將離開海邊,穿過住宅區(qū)。
下坡,她的腳步又一次慢了下來。
畢竟是多了二十公斤的負擔,下坡時慎重一點未嘗不妥;這也在計劃中。
下坡的道路比上坡的道路彎道更多,每經(jīng)過一個大彎,她都會舉起紅燭示意。
在平穩(wěn)地穿過十余個彎道后,他們來到了住宅區(qū)前。
學校,醫(yī)院,商店。這是生活的中心。
路旁,站著身著浴衣提著燈籠的村民。
一般來說,村民不會參加祭典,他們更看重的是之后的狂歡;祭典后,廣場上,太鼓聲中,縱情舞蹈,開懷暢飲。
木船從他們的身旁經(jīng)過,他們只是無聲地注視著。
待到木船經(jīng)過,幾個村民走到街上,跟在木船之后。
這并不是計劃中的內(nèi)容,只是自發(fā)的舉動。
源叔在他身后無聲地前進著,他看不見源叔的臉。
畢竟是在拍攝中。是否要讓村民們離開,源叔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源叔似乎默許了這樣的行為。
他相信源叔的判斷,只是還是為拍攝效果感到擔憂。
接著,一家三口在隊列經(jīng)過時加入了隊列的末尾。孩子坐在父親的肩頭,提著燈籠;母親低著頭,似乎能聽到哭聲。
他一驚,抑制住回頭確認的沖動。
十個,二十個……村民們不斷加入隊列之中。
前方,越來越多的村民擁擠在狹窄的路旁。攝影車不得不放慢速度,壓著整個隊列的速度降了下來。
怎么辦……要強行驅(qū)散嗎?
他們是在與時間賽跑,任何的耽擱都可能會對最后的環(huán)節(jié)造成影響。
就在這時,人們自發(fā)退到道路邊緣。
前方,一些村民正在維持秩序,其中有些還很眼熟。
是源叔安排的嗎?
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
看見那男人,他皺起眉頭。
藤原叔。和源叔一樣在村民中很有威望,漁業(yè)協(xié)會的領導者,也是養(yǎng)殖場的主要反對者之一。
在一個月前那場讓養(yǎng)殖場一年的希望全都破滅,又使小島累累負債的臺風之后,藤原叔所領導的反對者的勢力就又大了起來。
藤原叔穿著工作服,雙手抱胸和五六個同樣穿著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一起。
他們神情嚴肅地注視著隊列從身旁經(jīng)過,沒有加入其中。
待藤原叔從他的余光中消失,他突然反應過來。
那些維護秩序的村民,都是漁業(yè)協(xié)會的成員。
如果說是為了保證祭典的順利舉行,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為什么要穿著工作服出現(xiàn)呢?
難道……
他突然反應過來。
對于藤原叔來說,工作裝就是他的正裝。
這其實是在表明身份。
身為養(yǎng)殖場領導者的源叔,與身為漁業(yè)協(xié)會領導者的藤原叔本來是水火不容的關系,所以藤原叔在告訴源叔,自己不會加入隊列。
一碼歸一碼,我雖然幫了你,但我并不需要對手的回報;等祭典結束之后,我們依然還是對手。
但……這也是在表達尊重。
自發(fā)跟隨隊列的村民,哭泣的母親,正裝出席的藤原叔。
加上,今天是盂蘭盆節(jié)。
對村民來說,今天的祭典和以往不同,是一個月前那場葬禮的延續(xù)。
為了紀念在臺風中失去生命的人——她的父親,源叔的摯友,本應站在這里扛著木船前進的人,養(yǎng)殖場的發(fā)起者之一,這次電視臺活動的組織者——森永孝宏。
他的淚一下涌了出來,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為了檢查圍網(wǎng),森永叔和其它數(shù)人一起出海,不慎落水。
風浪太過兇險,搜救毫無進展。三天后,腫脹腐敗的尸體被沖上了海灘;阿姨也一病不起。
在源叔的幫助下,森永家辦了一個小小的葬禮。島上沒有墓地,尸體送到本土火化后按照習俗灑在遠海。
大家都精疲力竭,沒有從臺風的沖擊中恢復過來,所以沒有什么訪客。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森永阿姨又一直住在醫(yī)院,直到最近才回到家中。
那些天,他一直待在森永家,為了讓這個家恢復生氣,拼命料理家務。待雙目紅腫的她出房間,沒等他稍微關心,她便開口。
“媽媽在祭典上的工作。我來做。”
那是堅定而平和的眼神,她不曾埋怨過村民的冷漠,他也決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你看到了嗎?
他強迫自己微笑著,透過淚水看著她的背影。
你的父親是偉大的人。他的所作所為不是沒有價值的。
請……請千萬不要去恨你的父親。
又是一個彎道,她舉起手中紅燭的同時,兩旁的村民都深深鞠了一躬。
向著那個領導過這個島前進方向,自己卻沒能看到那個明天的人。
她曾經(jīng)說過:“森永家,是要讓這個島,和這個島上的人獲得幸福的家族。”
他無法忘記她那時眼中的光,和心中激蕩的情愫。
你已經(jīng)不用再去證明什么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要證明的東西了。
森永家,依然沒有放棄。女兒會繼承父親的衣缽。
但是啊。
眼中那纖細的背影依然挺拔,雙手高舉的紅燭卻在不停顫抖。
森永家的使命太沉重了啊。
你有機會可以離開,那就離開這里吧,像海燕一樣飛走吧。
沒有人會責備你,大家都會給予你祝福。
不用這樣……
即使人群散開了,攝影車依然沒有加速。
因為她的腳步從進入住宅區(qū)開始就逐漸慢了下來。
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勉強自己了啊。
隊列走出住宅區(qū),走在沿海的直道上。距離碼頭只有不到一千米的路程了。
攝影機拍下了一條長長的銀河,每一點星光都是燈籠的燭火,緊緊跟隨一朵紅霞向海流去。
她的體力應該已經(jīng)處于半透支狀態(tài)了,在最后一個彎道上甚至忘記了舉起蠟燭。
至少他希望,是“忘記”,而不是“不能”。
海面重新浮現(xiàn)于視野中;平靜海面上的月光與燭火交相輝映。
殘酷而溫柔,貧瘠又富饒的海啊。
將人們囚于孤島之上,卻又給予堅實庇護。
將人們的夢想擊碎,卻又給予一線希望。
將人們置于重壓之下,卻又給予片刻喘息。
超越時空的宏大,卻僅存在此時此地的光輝,怎樣不讓人心懷愛戴,又滿懷敬畏呢?
淚水平息,他咬緊牙關。
疼痛逐漸麻木,肩膀已經(jīng)幾乎失去知覺了。
她還沒有停下。
我也不能停下。
男人們看不見蠟燭殘余的長度,但他心里清楚,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卻不再擔心失敗。
承載了整座島思念的祭典,他不會失敗。
哪怕明天完全動彈不得也好,他絕不會讓它失敗。
所以說…
如同最后沖刺,她的步伐加快了。
你也絕不準放棄。
遠遠地,已經(jīng)可以看見碼頭燃起的篝火了,那是神社的工作人員在為他們指路。
木船跟著火,最終到達碼頭。
人們跟著火,最終到達島。
傳承千年的希望超越了悲傷,在此刻伴隨著汗水滲入土地,滋養(yǎng)著島,也滋養(yǎng)著人們自己。
千百年前,最初到達島的先祖?zhèn)儯麄兊那楦校缃褚苍谒男闹信炫取?/p>
她的身后就是無數(shù)星火,她并不孤單。
隊列走過一棟兩層樓高的建筑。里面沒有亮燈,只現(xiàn)出模糊的陰影。
養(yǎng)殖場到了。
從此處的海岸線出發(fā),人們拉起了數(shù)公里長的圍網(wǎng),將全部的心血投了進去。
第一年,因為病害虧損;第二年,終于完成了收支平衡;第三年,初步實現(xiàn)盈利。
形勢看上去一片大好。
今年,因為臺風血本無歸。
從那之后,每天還來這個地方的只有源叔一人。
源叔不曾放棄,堅定地想把養(yǎng)殖場辦下去。
在幫助料理后事的同時,源叔獨自清算了所有損失,將收據(jù)和賬本放在了藤原叔面前;源叔雙膝跪地,請求漁業(yè)協(xié)會借款。
藤原叔沒有當場拒絕,也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
圍網(wǎng)的浮標在細浪中輕晃,潮聲溫柔如搖籃曲。
他的身體不住地向右傾斜,汗水和精疲力竭的雙臂讓保持平衡更加困難。
前方就是廣場了;接近廣場,洪亮的太鼓聲又一次響起。
森永家雖然是神社的建立者,不掌管神社卻已經(jīng)很久了;雖然和神社與祭典還是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多的時候也只是作為參與者而非發(fā)起者。
但這次不同。
這次的祭典,物資籌備,人員安排……各個環(huán)節(jié)和與電視臺的聯(lián)系全部由森永叔一手操辦。
他的父親曾經(jīng)構想過,依托自然條件,借這一特殊的祭典打響名號,讓旅游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為島注入新的生機。
太鼓緩慢而持續(xù)地敲響,雖然視線被木船所遮擋,他知道廣場上應該已經(jīng)燃起了篝火;同樣的,也有一臺攝影機記錄著生火的全過程。
長長的裙擺又一次經(jīng)過廣場前,半邊身體被明亮的火光照亮。
她昂首挺胸,抵達最后的終點。
這是沒有歡呼聲的勝利。
她走進碼頭,沿著木制的棧道一直向前直到盡頭。
攝像機在棧道右側,于是她靠左側停下,高舉手中的紅燭。
男人們扛著木船走到她身旁;前面的人屈膝將船頭放下,沿著支架的邊緣向后退,在船的末尾幫忙托住,最終將船完好地放了下來。
沒有活動已經(jīng)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肩,他更在意的是時間。
令他松了一口氣的是,船上的蠟燭只剩下了底座。
他瞄著她的側臉,一想到身旁就是攝影機,旋即低下頭。
“噗通”一聲。
紅燭完成了使命,應聲落入水中。
男人們伸出手,將木船推出邊緣。
“讓它遠航吧。”她說道,聲音比平時低沉。
男人們拉住支架,慢慢地前推以讓船頭剛好吻到海面。
“載著思念與祝福,載著淚水與汗水。”
前半船身浸入海中。
“因我們知曉,它終將歸航。”她平靜地說著,語調(diào)波瀾不驚。
他的心猛地顫抖起來,拼命不去看她的臉。
“正如那些人們,不曾遠去。”
男人們松開手,向后退去,進入攝像機的死角。
木船順滑地漂浮在海面上,在下一瞬間猛烈地燃燒起來。
和傳說中一樣,就算是燃燒著的船,也能航行一段不斷的距離。
在離岸流的作用下,燃燒著的木船留下一道光的尾跡,向著遠方啟程。
她誦著祈禱的詩篇,人們低聲重復,空靈飄渺的低吟滲在夜幕中。
燈火搖曳著,顫動著,穿越時光,進入無盡的蒼穹。
他突然聽見了身后傳來的嘶啞嗚咽,驚訝地回頭看去。
源叔雙目緊閉,眉峰聚攏,雙唇緊閉,顴肌隆起,身體不住顫抖。
任憑兩行淚水淌下。
源叔壓制著自己,甚至哭出聲來都做不到。
于是他轉(zhuǎn)過身,拍了拍源叔的肩膀。
源叔睜開眼,立馬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笑著舉起大拇指。
“成功了。”源叔輕聲道。
他盯著源叔的臉,也露出微笑,也舉起大拇指。
“辛苦了。”他看著源叔泛紅的眼睛,無聲地說道。
源叔微笑的嘴角逐漸塌了下來,猛地仰起頭。
雙手掩面,源叔抽泣起來。
男人們對視幾眼,然后一擁而上,將源叔死死抱住。
他慢了一拍,只得收回自己伸出的手。
看著著怪異而溫馨的場景,他偷偷摸了摸眼角的淚,然后看向她。
她的裙擺在海風中微微擺動,目光追隨著遠去的木船。
待會兒,一起去跳舞吧。
他這么想著,卻在祭典結束后被源叔他們拉去了廣場上的居酒屋。
明明還未成年,那些大人還不停地想給他灌酒。
于是趁著上廁所的空擋,他從醉醺醺的男人們中間逃走了。
海風吹來,帶著隱約的太鼓聲,將渾身的酒氣驅(qū)散。
狂歡會一直持續(xù)直到明天清晨,他們有足夠的時間。
她會先將衣服還回神社,然后回家準備,在森永家門口碰面。
他也準備先回一趟家,換身衣服洗個澡。
又一次經(jīng)過養(yǎng)殖場,他想起了源叔剛剛說的話。
“虎太郎那家伙,一把年紀了還耍脾氣。要借錢直說就好了,偏偏要說什么‘就這一次’,明明上次也是這么說的,還要擺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
不過源叔是笑著說出這番話的,一邊還皺起眉頭模仿藤原叔的神情。
確實很像。
聽了男人們的談話,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在很多地方都產(chǎn)生了誤解。
藤原叔和源叔,森永叔,雖然明面上是對立關系,私下卻是朋友,經(jīng)常在周末一起喝酒;漁業(yè)協(xié)會反對養(yǎng)殖場的原因是因為養(yǎng)殖場污染較大,容易破壞水質(zhì),而非商業(yè)競爭;漁業(yè)協(xié)會甚至還是這次祭典的贊助商,魚干和海菜就是他們準備的。
小小的島上,沒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大家都不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座島罷了。
他輕松地走著,想要伸個懶腰,右手卻只能勉強抬平,只好作罷。
走進住宅區(qū),從干道上拐入小巷里,不遠處就是他的家。
他剛升上高中的時候,父母就都去大城市工作了,一年在家也待不了幾天。
生活費每月都會送到,自然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走進家門,習慣性地說出一聲“我回來了”。
回答他的只有寂靜。喧囂過后,沒有什么比這更難以忍受。
他穿過走廊,隨意地將衣服脫在地上,像平時那樣赤身裸體地在家中走來走去。
毫無拘束,任意而為,這是孤獨的自由。
他必須要在此刻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
打開熱水器,進入浴室。將閥門打開,帶著夏日余溫的水流濺了他一身。
而后,水流逐漸恢復冰涼。
老舊的熱水器需要時間加熱,他將右手伸在花灑下,蹲在一旁。
水流的沖刷下,右手在不住地顫抖。
一點一點的,伴隨著他身上的汗水退去,水流的熱度逼近了他的體溫。
他艱難地從蹲姿站起,將頭塞到花灑下方,雙手按在墻上。
稍涼的水順著身體流下,帶走殘存的燥熱與興奮。
他回憶著祭典的全過程,笑容漸漸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
她得到了島民的愛,這是很自然的事。
就算離開自己,就算在任何地方,她也能過得很好,今天的她證明了這一點。
已經(jīng)沒有任何擔憂了。
為何?
他仰起頭,讓水流遮蓋面部。
為何?
他想起源叔,想起藤原叔,想起其他人們。
想起相互支撐,并肩前行的人們。
為何?
他想到她眾星拱月的背影,和她注視著木船遠去的神情。
他咬緊下唇,緊閉雙眼。
為何,他會因為自己哭泣呢?
祭典開始前,源叔問他的時候,他故意只說了自己的想法。
因為他怕,怕源叔問他,問他對她未來的看法,怕源叔問他,問他最不想回答的那個問題。
“你希望她離開嗎?”
當然不希望啊,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接受呢?
先是父母,然后是她。
直到只剩下他一人。
可他沒有那個能力啊。
什么不喜歡念書,什么很喜歡這座島。
他怎么可能不希望和她去同一個地方呢?
雙手握拳捶在墻上,痛感傳遍全身。
他努力過了啊,但他不知道,除了花別人成倍的時間來彌補自己薄弱的基礎之外,自己還有什么進步的方法。
而奮斗的結果,也不過剛剛到達平均線。
他也想……
站在她身旁,而不是站在她身后啊。
水溫逐漸升高。
在這升溫的煎熬中,他站得筆直,無聲地哭泣著。
五分鐘。他給自己定下了時限。
自己不能一直軟弱下去。
想想源叔,想想藤原叔……想想森永叔。
自己要成為那樣的大人,需要更多的磨練與擔當。
五分鐘轉(zhuǎn)瞬過去,他也擺擺頭,重新冷靜下來。
洗完澡,他換上父親的浴衣,穿上木屐,帶著水壺和團扇。
在鏡前確認自己毫無異常之后,將門帶上,他沿著上坡來到了住宅區(qū)中最靠近島中心的區(qū)域。
她家的燈亮著,門口沒有她的身影。
他想了想,食指貼在門鈴上,遲疑后又收回。
他已經(jīng)比原本的時間要遲了,一貫守時的她卻沒有出現(xiàn)。
拿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將在玄關將鞋脫下和另一雙木屐擺在一起,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客廳前的拐角,探出頭去。
她穿著便服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方桌上有碘酒和一板創(chuàng)可貼。
雙腳的拇指與食指之間,是鮮紅的血痕。
她吸著涼氣將碘酒涂在傷口上,然后看了眼時鐘,有些急躁地想將貼上創(chuàng)可貼。
“千花。”他出聲道。
她的身體猛地一縮,像是被發(fā)現(xiàn)做壞事的孩子。
“英樹君……”她下意識地想將創(chuàng)可貼藏在身后,看到桌上,又尷尬地笑笑。
“讓我看看吧。”他走近,隔了個身位坐在她身旁,將團扇和水壺放在桌上。
她轉(zhuǎn)過身體,順從地將雙腳伸了過去。
傷口比較深,需要處理好之后再用創(chuàng)可貼。
“碘酒。”他伸出手。
“嗯。”她乖巧地遞過來。
“阿姨呢?”
“已經(jīng)睡了。今晚情況很好。”
他接過,輕柔地按壓著將血跡抹凈。
“對不起。”她說。
他心中一陣刺痛。
她是這樣走完全程的嗎?
她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呢?該道歉的不是我嗎?
“不用謝。”他說。
“木屐,還是不太習慣。”
“嗯。”他吹著,待碘酒干后縱向貼上創(chuàng)可貼,開始處理另外一只腳。
“給你們添麻煩了吧……”她笑道,“中途減速。”
“沒什么。”他低下頭。
“只是……”
“什么?”
“在哪里?”
“上坡的最后一段。”
“……”
“上次在那里就摔倒了,一直瞞著英樹君真是對不起。”
“……”
“所以說。這是我個人的問題,和英樹君沒有任何關系。”
“嗯……”
“所以,待會我們還是一起去……”
“千花。”他打斷她的話,將碘酒收起。
“是。”她故作平靜,眼眸卻在輕顫。
“穿上運動鞋吧,我們?nèi)ヌ琛!彼Φ馈?/p>
她瞪大眼睛,旋即也笑了起來。
“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她急急忙忙跳起來,小跑進了臥室。
背影消失的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因為她的受傷而放棄跳舞的約定,她是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的。
如果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話,她應該會依然穿著玄關的那雙木屐前來。
他對她太了解了。
所以,才這么心痛。
自己能做的很有限,但也因此一定要做到最好。
過了一會兒,她穿著淺藍色浴衣的身影出現(xiàn)。
她原地繞了一圈,齊肩黑發(fā)扎成馬尾,明亮的雙眼注視著他。
他比出一個大拇指,笑道:“很漂亮。”
從沙發(fā)上站起,他們一起走出門去。
沿著路,他有意放慢速度。
他們沉默地走到海邊。
“在跳舞之前,我們先到海灘上走走吧。”她提議道。
“好。”
于是他們走下道路旁的階梯,踩在了松軟的沙灘上。
兩人繼續(xù)無言地并肩走著。
他察覺到了她應該是想和他說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正好,他也有想對她說的話。
“源叔說,漁業(yè)協(xié)會愿意借錢了。”他道。
“哦!好事啊。”她仰起頭,凝視著夜空,“這下源叔就能放心了吧。”
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
“那個……”
“今天……”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道。
他們對視而笑。
“你先說吧。”他說。
“今天,在祭典結束之后,有兩個人來找我合影。”她笑著說。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了那兩個身影。
“他們說,自己是做旅游博客的。聽說了島上的祭典,特意趕過來。”
他想起了源叔和他的對話,會心一笑。
“他們覺得,我們島上的祭典值得一看。說是要一張照片放到博客的封面。”
“畢竟是個大美人呢。”
“英樹君!”她似乎有些生氣,接著笑了出來,“不要打趣我了。”
看來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是有的。
“于是我想啊。”她雙手環(huán)抱,似乎想要抱住整座島,“要是以后越來越多的游客來了……那會是一副怎樣的盛況啊。”
“居酒屋的爺爺會不會高興呢?他一直念叨著希望有更多人來。”
“嗯。“
“……還有老師,他年紀也大了,但在找到后繼者前他說什么都不愿意退休,只要島出名了,他也能輕松下來吧。”
“嗯。“
“……源叔和藤原叔,他們也一定希望漁獲能夠賣得好價錢吧。”
“嗯。”
他也跟著她一起抬頭仰望。
“所以啊,我覺得,父親的付出不是沒有意義的。這座島確實在改變。”
他看向她。
她沒有哭。
“嗯。”
“我很喜歡這座島哦。”她一臉難為情地笑道,“雖然英樹君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能為這座島做些事,雖然……現(xiàn)在我只能走上這么一小段路。”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逐漸遠去。
他正了臉色。
“千花。”他停了下來。
她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
“去吧,東京。”他咬緊牙關擠出一句不完整的話。
終于說出來了,他的身體在不停顫抖。
她愣了一下,眉眼低垂,溫和地笑了:“你知道嗎?關于森永家的傳說。”
“你的答復是什么?”他難以自制,焦急地質(zhì)問著。
“島上流傳的版本,是森永家點燃了自己的船,為其他人指引了道路吧。”
“但這不代表你需要為了島犧牲自己的未來!”
“謝謝你,英樹君。”她將散開的發(fā)絲捋至耳后,“但是,我從神社的古籍里找到的,真正的傳說,我想說給你聽。”
“……”他喘著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好,那我開始了。”
“……”
“在傳說的前半部分,和英樹君所知的版本是一樣的。人們看到了火,然后跟了上去。”
“接著,人們看到了燃燒的木船,對吧?然后認為那是一對母女,母親重傷不治去世了。”
“分歧點就在這里。”她笑笑,“英樹君真的覺得,一艘船能夠燒幾天幾夜嗎?”
他思考著,片刻之后搖搖頭。
正因為是傳說,所以有夸大的成分在……他是一直這么認為的。
“其實啊。那并不是第一艘點燃的船,她們也不是母女。”
他很驚訝,還是安靜地聽著。
“第一艘點燃自己的船,已經(jīng)無法考據(jù)了。最先看到島的人,真正的先驅(qū)者,也是最有可能活下去的人,選擇點燃了自己。”
“于是啊,后面的人看著前面的人,看著火逐漸熄滅。他們選擇將這火延續(xù)下去。”
“我倒是認為,他們并不是為了拯救生命那么偉大的目標。”
“他們可能只是想象著,其他人獲得幸福的樣子,感到了超越自身的幸福。他們只是在追尋著自己的幸福而已。”
先驅(qū)者看不到身后,也決不能回頭。
就算自己的征途毫無意義,犧牲自己也不一定能夠點亮后人的前路,希望的驅(qū)使下,痛苦的人們依然會向著幸福奔去。
“而那個孩子,是那位女性從之前燃燒的船上救下的。應該是出于感激吧。”
“所以說,森永家,是靠著希望的傳遞而得以延續(xù)的家族。”
他看著她,眼中滿是哀傷。
他不希望看著她被家族的使命束縛。
“但是和你說的一樣啊,這和我的選擇無關。所以我也會努力追尋自己的幸福的。”
她笑著:“東京,我會去的。”
他渾身都松弛下來,想要露出笑容,卻只露出了一個近似于哭的苦笑。
這可不行啊,要笑起來啊。已經(jīng)想好了要笑著為她送行的。
“沒問題。”他幾乎哭出聲來,“阿姨……我會幫忙的。”
她走到他身旁,驚訝地看著他的臉。
他別過臉去,她執(zhí)拗地用手指跟上,抹去他臉上的淚水。
“這不是永別哦。”
他下意識搖搖頭。
“英樹君好像誤會了什么啊。這不是永別哦。”
“我讀完大學之后會回到這里的。”她笑道。
“那這……不就和不離開沒有兩樣了嗎?”他有些迷茫。
“我的夢想就在這里。我的幸福也在這里。我不會離開這里的。”她解釋道,“但是島需要技術,養(yǎng)殖業(yè),旅游業(yè),這些都需要管理與經(jīng)營。”
“不是因為家族?”他喃喃道。
“不是哦。是因為我本人想這么做。我也想像先民們那樣追尋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幸福就是母親,英樹君,源叔,藤原叔……父親,還有島上其他所有人的幸福。”
她握住他的手。
“所以,我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在那之前要辛苦英樹君了。”
她沾著淚水的笑顏沐浴在溫柔的月光中。
他閉上眼,將手從她的手中抽出,背過身去,用前臂抹干淚水。
太丟人了,竟然反被安慰了。
他臉紅起來,嘴角不住上揚,心中充滿溫暖。
“走吧,跳舞。”他徑直走向前方。
身后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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