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很淡,卻宛如親切包裹你的恐怖片。
由男人的自白開場。說了兩件事:一是回憶自己為什么選擇和英惠結婚,二是抱怨英惠莫名開始吃素。男人特有的絮絮叨叨,隱含著狡黠的、不接受辯駁的邏輯:做妻子最好普通,盡量普通,所以吃素是不應該的;吃素連帶影響了丈夫的生活品質,讓妻子不再普通,她將是被拋棄的。
這是“逃往女人”和“逃離女人”的書寫。水田宗子用這對概念解讀日本近代男性文學,認為“女人”只是男作家們的戀物癖符號,在男人的內心世界里,逃避公共空間而逃往兩性關系,又發現女人是令自己不快的他者,再次逃離,這個過程反復發生。《素食者》的故事便是這個理論的現實寫照,管窺了婚姻家庭制度的當代隱痛。
逃往的女人,是男性成年后為自己尋找的一屆安身之所,是男性期望建立的(僅)關于自己的王國。女人要滿足男性幻想的“完美”。在書中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比之稍好一些、或稍變化一些,都為不適,因為男人掌控不住。女人在這里只是男人的觀照對象,通過觀察、想象女人,男人確立自己在上的地位和力量。
但我迷惑于英惠出現不配合行為時,為什么男人還要帶她去上司家聚會,將自己的無法掌控展示給眾人看?也許是因為“別人都有”。一個不出色的家庭成員,比起沒有,還是重要得多,社會規則規訓了自我感受,也是不得不的“逃往”。果然后文交代,只要業績成功,同事的尊敬、崇拜一如既往,一如沒有見過他掌控不了的妻子,個人、夫妻、家庭之類關系,都隱形于功利背后。
英惠讓男人“逃離”,不穿胸罩是性功能的破滅,吃素是生存環境的破滅。
英惠不喜歡穿胸罩,婚前曾讓男人誤以為是某種暗示,使之走近,當他發現不是,立刻意興索然。婚后偶發的強暴,又讓男人發掘新的興奮,頻頻施加,借此延續婚姻。直到妻子無所謂地徹底裸露,男人在萎靡之上,又加了一層失去顏面的憤怒。每每脫離丈夫的預設,都給男人最終“逃離”妻子堆疊了借口。
性的功能在婚姻里終有一天消散殆盡,勉強存續的是生存所需。這是男人為婚姻劃出的一條自己的底線,并理所當然地排除了妻子的話語權,但她又必須參與,以工具人的身份照顧生活起居。恰時吃素事件發生了,與其說這是壓倒性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如說更像一個合適發動“逃離”的導線——不吃肉我活不了,所以跟她過不下去了。
當婚姻這一篇章結束,我很難不去想象男人偷笑的神情,他實在是把自己的行為推導得嚴絲合縫。可如果這個男人就站在我面前,他一定矢口否認。這讓我不得不回到書的開頭,試想這種分歧如何產生。
開場敘述,視角是男人。作者是否考慮不同性別讀者的反應,故意為之?開篇便設置了刻板印象,引發一定的理解偏差,以及對后文內容的不同預設。我設想了其他視角的開場,都不如丈夫首先自述讓人不寒而栗,全書的基調是由此定下的。
如果讀者是男人,會否覺得丈夫的話沒毛病呢?會不會有那么一些男人,理所應當地認同、走近,甚至成為角色本身?因為開篇被一番環環相扣的擇妻之道說服了,便不會可憐女人的命運,反而加速與女性角色的脫離?更甚者,為之找尋更多借口,吞吐更多苦衷,疊加對不聽話的女人的嫌惡?我不得而知,但竟很確信,同時確信也有女性讀者會因為開篇而站到這一方來。伊芙·塞吉維克研究認為,男人、男子氣概是通過將女性他者化來定義的,男人=不是女人、不像女人,那么“女人是什么”由男人來定義。這是厭女癥發生的基礎,擊向不分性別的對象,讓我心驚。
更讓我心驚的,是身為女性讀者,從本書第一句便感同身受女人的失語。共情基于想象力而生,卻不是消費。讀者不該安坐于自身的舒適環境,僅僅把一部分遭遇替換進來想象解決之道。真的共情需要脫去自己的現實,徹底投放到完整的書中情境去,閱讀體驗因此很難舒適。這種想象能力來源于閱歷(≠經歷),習慣被剝削,習慣被犧牲,習慣求助無門。我相信只有曾經身處弱勢,才能真的理解平等是什么,如同青蛙必須與井水相搏過,才會在看見比井口更大的天空時感動。代入自己的閱歷,我對英惠既同情、悲憫,也期盼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但更可怕的是,我實則一眼望見了幾不可逆的結局,所以共情了她選擇性失語的部分。
上述兩種,只是我的設想而已,單一的推導難免走極端。平下心來,試看其他角度。
難得見到男人用相對理性的聲音講述自己真實想法,他不求我理解他,他只是在表達,并且堅定地相信自己所說為正確、正義、真相,他真誠地覺得自己委屈。這種情緒在真實生活中,遍布扯家長里短的聚集之所。人們大多不覺得它們有害,也就不會阻止自己或他人持續、反復甚至添油加醋地傳播。我天真地以為,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權力,但沒想過大多時候,它如擊鼓傳花的游戲,有相當的概率從來不會遞到你手里。于是,除了幾個斷片般的夢境可供揣測,我們沒能聽到英惠的心聲。在這里,男人真正的委屈在于,他不應獨自承載讀者的責難,他只是被社會教化出來的一個剪影罷了。
隨著情節的推進,很快轉換為上帝視角,可為什么,已經不是男人單方面的講述了,我覺得并無改變呢?人既為高等動物,很會粉飾自己,在言語和動作上百般修辭。在必要程度內,人也會聰明地越界,滲透般地擠壓對方。母親的責罵,父親的暴力,其他家庭成員的冷眼旁觀,客觀地發生著。這些人不停加入隊伍,使我們聽到的單聲道越來越大聲,等同于丈夫仍在一個人訴苦。“他會甩下最后一句狠話就走的”,我莫名地確信,哪里存在著一根隨時可能繃斷的弦。不知其他女性讀者,觀看逐漸加重的情節,會不會也涌出悲憤?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又一個)已經計劃好怎樣“逃離”的對象。
如此,我始終無法平心靜氣地看下去。也許是中了作者開篇就設置的圈套。
可以說,男人自白的開場,是對審美距離的縮短。書中人物所處的環境,就在讀者身邊,被裹挾的、無處可逃的窒息感;被推至極遠處的主人公,甚至像我們自己,抓不住、救不回的無力感。有效的想象和共情,均由此而來。
引向分歧的開場,特意營造出不客觀性,催促讀者盡快代入個人情感和經歷,以便依附到某個特定的角色上。不同性別和立場的讀者,閱讀過程中不停往劇情里添加自己的共情,于是對每個讀者來說,劇情發展和結局都成為一只獨特的、專屬的縫合娃娃。
當然不是所有開頭以第一人稱寫作的,都抱持這種目的。有的是是敘述性詭計的必要條件,如《羅杰疑案》;有的是因為事件特殊,必須由第一人稱直接告知,用強烈的主觀性去消解不客觀的離奇的觀看體驗,如京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有的則每個篇章、段落都是不同的人來開場,由多人視角縫合為全息圖,求達客觀,如《告白》。
而《素食者》講述的,是家庭,父母、兄弟姐妹、配偶、兒女在內全部被裹挾起來的、復雜而全面的家庭關系。正因故事內容是日常的、普通的,誰都很容易找到一個代入對象,走向絕望的結束或者看到救贖。因此作者選擇這樣的開場方式吧?她只做根部,生出什么枝葉全由讀者,作者對讀者是充分相信的。
主要參考文獻:
上野千鶴子《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
李銀河《女性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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