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因為被她的《人間便利店》所驚艷,便記住了這位視角獨異、理念“奇葩”的芥川獎作者;不久前讀完去年新翻譯過來的短篇集《生命式》,始發覺原來她獨特的關注視角與“另類”的寫作趣味始終如一,一言以蔽之,曰“離經叛道”。
從《人間便利店》與《生命式》這兩部一長一短的小說和小說集里讀到的故事來看,村田沙耶香似乎對現有秩序之下那些“怪異”的個體有著謎一般的、異乎尋常的執著。
她一再書寫的,與其說是一個個掙扎在“正常”之外的充滿內在緊張沖突、間或伴有自我懷疑的個體,毋寧說是這類概念的具體化身——屈從于“正常”生活之外的非正常人物、另一種意義上的邊緣人、在既有世俗秩序中格格不入的異端怪異。
簡言之,她的母題是“正常”與“怪異”之間富于張力變化的緊張關系。
如果說《人間便利店》是用一個長篇的幅度來表現主人公惠子掙扎于搖擺不定的“堅持自己”與“回歸正常”天平兩端,最終直面內心,坦然而心知肚明地選擇作為一名他人眼中的“異類”活下去而展示了這種關系的起伏變化,對主人公心路歷程的刻畫有全景畫式的悠長節奏。
那么在《生命式》的十二個篇幅不一的短篇小說里,則集中展示了兩種力量的對抗、沖突、同化與反向和解的多聲部的復調變化,更加激烈,更直白地叩問讀者心靈。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出現用力過猛而“過猶不及”的時刻。
第一篇與小說集同名的《生命式》和第二篇《美妙的材料》,都因為過于獵奇而易引起讀者來自生理上的不適感。
盡管可以理解到作者是為了強調“正常”這件事是大多數人的共識,而當這個共識反過來的時候,通常意義上的“正常”也就成了“異端”。比如這兩個故事里的“正常”是對逝者身體材料的“回收”(我用了這個詞是因為原文實在太獵奇了)。
進而認識到作者不僅僅是把目光投向與既有秩序格格不入的“另類”,而是一切成型秩序下的異端,但由于這個過程里“惡趣味”朝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方向駛去,導致表面的獵奇反倒蓋過了主旨的深入。
《生命式》的組合結構呈現出堪稱嚴密的邏輯上的遞進圖式,其中的“怪異”主人公們對外部正常世界的態度經歷了從不適、抗拒到心安理得再到主動去同化“正常人”乃至把他們拉到“這邊的世界”完成對“正常”他者的“異類化”改造,在這條隱秘線索的串聯下,她對于“怪異”的刻畫也一步步深入到潛意識層面。
從另一個角度上也可以看成是這些“怪異”的自我認同與身份確立逐漸壯大與堅定的過程,尤其是在整本書的壓卷之作《孵化》一篇中,對怪異的刻畫又深入了一個層次。
小說刻畫了一個“沒有性格”的女主人公——
我在某個集體中,為了獲得喜愛而挑選特定的語句、發出特定的訊息,只是為了適應那個場合而“迎合”大家。我如同機器人一樣,只會如此運行。
女主時刻都在表演別人眼中想象的自己,由此在以往的人生里發展出五個完全不同的性格。看似完全在迎合“正常的世界”,和以往堅持自己的另類主人公完全不同,然而換個角度理解,這也是一種怪異,以趨向“正常”的表現方式而存在的怪異。
果然,在舉辦婚禮前她向未婚夫展示五個人格之后,未婚夫被嚇到險些崩潰,而諷刺的是,挽救局面的方式是友人提出的“第六人格”,這個人格的特點就是可以解釋之前五個人格的形成——當然是由人心的陰暗面出發來塑造的。
我其實是個非常丑陋的女人。我詛咒這個世界,憎恨這個世界,我將這樣的自己偽裝起來生存。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嫉妒你,我憎惡健全的世界,我是個像怪物一樣的女人。
這是明知“健全”為何,而故意去迎合或者“表演”出一個可以被解釋的自己。面對“坦白”了女主,未婚夫反而“將我緊緊抱在懷里”,進而以近乎圣徒般的悲憫表示要接納和救贖女主。
這個場景里藏著更深的悲哀與更無情的嘲弄和諷刺。
怪異之所以帶給人不適感,是因為在既有的邏輯框架與認知體系里無法理解,而“未知”才是恐懼的來源。
一旦“怪異”能夠被理解與闡釋,既有邏輯體系正常運轉之后,不適和恐懼立刻消失。
而此時的女主卻用近乎冷酷的語調清醒地認識到——
快活的、單純的“將司”已經從我們的世界中被徹底消滅。也許他會在沒有我的世界里繼續生活,但是我一生都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是個反作用,女主用她的怪異消滅了正常人格的丈夫,把他也拉進了“這邊的世界”,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是“不正常”的,所以反倒感覺傷心難過。
她創造了一個同族的異類,但是這個同族卻不能懂她,本質上,他們兩個異類都是獨自一人的。
這就是“孵化”的真諦。
人,真是自以為是的動物。村田沙耶香一直書寫、思考和諷刺與刻畫的就是這種想要“糾正”或“容納”怪異進“正常”世界的想法與認知。
她一直在給邊緣人以救贖,替他們說話,即使“不正常”又如何,也一樣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 ? ? 正如《生命式》的譯者在這本書的豆瓣短評留言所揭示的——
村田沙耶香的所有怪異、出格、獵奇、瘋狂都是在告訴人們:“其實這個世界所有的規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其實你還有別的活法。”對于那些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少數派來說,是救贖的出口,也是抗爭的武器。她詭異的故事里還深藏著一種惡趣味的幽默,不厚重但偶爾傷感,想笑的時候吧又感到一股莫名的涼意……
她秉持著巨大的熱情始終如一地構想和挖掘各種各樣的“正常人”眼中的異端人物,藏在這一切背后的,其實是她的悲憫和溫柔。
她以某種類似“感同身受”的啟示出發,預備給那些“少數派”或邊緣人們一塊救贖之地,盡管這救贖之地通常偽裝成光怪陸離甚至千瘡百孔的樣貌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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