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撼動心魄的旅程,一場觸及靈魂的洗禮,一首男性荒原的壯歌,一個個狐疑驚懼的場景,展示了荒原中人性的真實生活,和那生活中的點點紅翠。——題記
百分之百的人都不理解,我為什么辭去機關工作到一線井隊去,而我想去的鉆井隊將要奔赴內蒙前線。
不管別人怎么說三道四,在我看來都是耳旁風,我執意要去進行一種在家人和朋友們看來都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旅行”。那天望著消失在蒙蒙細雨中的樓群,我突然感到一種無法言語的孤獨和空虛,只有想起那遠方的大草原,才有些慰藉,但那里等待我的是一種怎樣的生活與環境呢?
3月24日,經過兩天的顛簸,我和全隊的哥們終于來到了位于內蒙古賽漢塔拉境內的鉆井隊。
野營房被雪埋著,雪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屋頂在落日的余暉下泛著黃澄澄的光。提前來的“前指”工作人員把門前的雪推開,形成了一道雪胡同。草原的天垂得很低,像一口藍色的大鍋罩在頭上。地面的雪經風吹日曬已露出黑黃色的沙地,遠遠望去,一派斑駁之狀。
這便是我向往已久的草原嗎?
這便是我要來的異地他鄉嗎?
狂風變奏曲
白毛風黃毛風是我們在電影電視上經常見到的風暴。宿營第一天,大家便不約而同地談起這個話題。
大約過了十天,我們終于看到了一個騎馬的蒙古人。這人在宿營地的外圍不住地左顧右盼,偶爾順著野營房和設備的夾縫窺看幾眼。我們好奇的向他走過去,那人便調轉馬頭,一揮馬鞭,朝著一道白色的山坡揚長而去,馬蹄蕩起一陣雪沫。
幾天后又來了幾個“蒙漢人”(生活在蒙古的漢人),他們大多是過去逃難來的,每人騎一輛笨重而破舊的摩托車。我們圍上去問“白毛風”、“黃毛風”的事。他們說蒙人管“白毛風”、“黃毛風”叫“白毛猴猴”、“黃毛猴猴”,這兩種風都來的特別突然,一般是刮哪個方向的風,哪個方向的空中發白就是“白毛風”,發黃就是“黃毛風”;“白毛風”、“黃毛風”分別攜帶著大量的雪和沙土,冬天經常是一場“白毛風”過后,山洼子里堆起幾米深的雪,所以,他們的房子都建在半山腰,冬春兩季一般不出遠門。
他們的話使我們驚恐,但“白毛”“黃毛”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還是個謎。以后的幾天,不管是在宿舍還是在井場,大家只要聚在一起總是談論這個話題,描繪這兩種風的樣子。有時幾個人的見解不同,還爭得面紅耳赤。最后的結局總是一句話:“等刮風時,看看是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對,等著看!”不管是爭論的,還是旁聽的,或是因為賭氣,或是因為好奇,大家好像都希望一睹這兩種風的奇觀。
為了迎接“白毛風”、“黃毛風”的到來,大家把房子四周培滿了雪,用報紙把里外窗粘得嚴嚴實實,弄得室內不分白晝。上級又給每個宿舍配備了電爐子、電熱器,給每個人發了電褥子。井場上也做了一些防護準備。
第一口井剛剛完鉆的時候,我正好上白班。早晨七點起床,便感到空中輕柔地撒下許多雪沫。這時,太陽剛剛露出山頭,雪沫在空中閃著各色的光,悄然落下,如一層潔白的面粉。我把這一奇景告訴了同宿舍的賈、孟和號稱“草原通”的張(因為他七六年在化德下過鄉)。他們都跑了出來。“草原通”說,這是草原上一種特有的雪。孟卻佯裝用氣象學解釋這種天象。我們談論的正熱鬧,忽聽鉆塔二層平臺的架工喊到:“白毛風來了!”這一聲,把全隊的人都喊了出來。大家跑到宿舍區北面,自動排成一行,向西北方向望去,只見一團白霧漸漸飄來,一股涼風刺激著肌膚,漸漸地吹得人站不穩腳。當我們剛要離去,那團“白霧”就把我們吞噬了。
鉆臺上正在起鉆,巍峨的井架也顯得軟弱無力,發出“嘎嘎”的呻吟。風吹透了棉衣,鉆進了骨子里;雪針扎般地刺激著我瞇起的眼睛,灌滿了耳朵和脖領。我們每起一柱鉆桿,都要使出比平時大十幾倍的力氣,還不時有人跌倒,有人碰傷。起初,我想建議先接上方鉆桿循環泥漿,等風停了再干,可看到大家的干勁,也未說出口,便抖擻一下麻木的身子,又投入了這項艱難的工作。
起完鉆,大家相互攙扶著走進值班房。值班房里并不比外邊暖和,只是風小些。雪從房子的縫隙擠進來,胡攪蠻纏,久久不能落地。有人開玩笑:“這回可開眼了。”其實,我們并沒“開眼”,只是感受到了這塞外之風的兇猛與狂暴。
風整整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十點多,太陽才露臉,她也像經歷了生死搏斗,灰朦朦地看著大地上每一個生存下來的生靈。大家猜測,天上仍在刮雪。有好事者把溫度計放在陽光下,水銀柱指向零下22度。時有調皮的鉆工從二層平臺往下撒尿,聽到的卻是一串冰珠撞擊腳手架的叮咚聲。設備的油路、氣路、水路都被凍得得結結實實,職工們就在各個關鍵部位吊上一個“火桶”,為了防止意外事故,每一個“火桶”旁都站著一個忠實的衛士。夜里,整個井場一片紅光,照明燈黯然失色。
生產始終沒有停止,只有三三兩兩找大夫看凍瘡的人叫罵著這塞外的鬼天。
看到了“白毛風”,人們還不滿足。當草原的雪即將化完時,人們又開始談論“黃毛風”。時下幾日,幾個頑皮小子常常叫嚷“黃毛風來了!”起初,人們還一窩蜂地出來看看。后來,人們不相信了,可該嚷的還是嚷。
4月17日黃昏,我和賈、孟、“草原通”到草原散步。說是草原,倒不如說是“沙原”更準確,星星點點的草只剩下了根。極目遠望,草原很是荒涼、凄冷。我們始終談論著“黃毛風”,雖然那風還沒到來,但每個人已在腦海里勾勒出了它的態勢,想像到了它的兇猛。我們已不像盼“白毛風”那樣“迫切”,因為它賜與了我們太多的艱辛。
然而,該發生的事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們正在泛談漫步。突然,明亮的天空陰暗下來,我們不約而同地向西望去,一片巨大的云從天上直垂地面,黃橙橙地翻卷著巨大的波瀾,太陽在它身后若隱若現,昏冥冥、慘淡淡。“草原通”說“黃毛風來了!”我的心不禁一顫,幾人同時向駐地跑去。
“黃毛風”如一堵雄闊的高墻,頂天立地,兇猛地向前推進。我們在大山洼里與“黃毛風”賽跑,膨脹的肺葉劇烈地呼吸著草原的縷縷涼風,呼吸道隱隱作痛,遠處的鈷塔在昏朦的空中遙遙相望。當我們跑到宿舍區,那堵“高墻”也來到了。在進宿舍之前,我回頭望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見了。
野營房在颶風中顫抖,沙粒像暴雨一樣“嘩”“嘩”地打過來。雖然我們把宿舍封得嚴嚴實實,但塵土還是彌漫了整個空間,嗆得我們咳嗽不止。賈、孟不住地說風沙太厲害。“草原通”卻說,厲害的還在后面呢。我怕吸入更多的塵土,便躺在床上被子蒙住頭,昏沉沉地感受著地動山搖。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也不知什么時候睡醒的,只覺得外面很安靜,迷迷糊糊睜開眼,沙粒灌滿了眼睛。我用手擦臉,抓在手里的卻是一把沙土,好不容易摸到臉盆,盆沿、水里也都是沙子。
縷縷淚水流過后,我才勉強睜開眼,在雪亮的燈光下,看到其余三張床上像埋著三具僵尸。我喊了幾聲,他們三人才動了幾下。我剛要告訴他們別睜眼,可已經晚了。賈、孟都睜開了眼,也迷住了眼。只有“草原通”,像復活的“木乃伊”,緊閉雙眼,慢慢坐起來,臉朝下抖了幾下,嘴里還不住地說:“別睜眼,千萬別睜眼。”看到“草原通”的各個動作,我才從心里佩服他,并感到經驗是經歷的結晶。賈、孟不住地埋怨“草原通”沒把經驗提前告訴他們。
經過沙暴的洗禮,我們進一步認識了這賽漢“大草原”。一連幾天,人們都指點著野營房迎風的墻面和背風處堆起的沙壟談笑著那日風沙的兇猛,因為那些墻已沒了往日的漆面,明鏡似的映照著每個人浪漫的笑臉。
以后的日子,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老天總是認真地、不留情面地刮著每一場風,撼動著我們的靈魂,撥弄著每個人的神經。盡管這群漢子走南闖北,但像賽漢的沙暴能在他們身上刻下這樣深的印跡,還是頭一回。對我來說更是“大姑娘坐轎”。
人雕不了情
5月4日,我們又向北遷了大約40公里。拉著沉重設備的汽車爬過一道梁又一道崗,才看到立在山包上那小小的井架。大家都管那小山包叫“無名高地”。
車爬到半山腰幾乎立了起來,盡管剛才司機師傅還吹噓,他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可這時他也非常謹慎。我抓緊了車門扶手,做好了逃生的準備。突然,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黑糊糊地直沖我們壓來。我和老司機都嚇得打了一個寒顫。汽車滅了火,向后滑下去,車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還多虧是老師傅,沉著冷靜,排除了險情。我把頭探出車窗,發現一只巨大的飛禽正在空中盤旋,山坡上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
車又艱難地爬了十幾公里,才到達新基地。
這里,山頭平禿,寸草皆無。那只大飛禽又飛到了山頂,撲打著碩大的翅膀,默默地盤旋。人們的目光像雷達一樣跟蹤著它。突然,一股狂風刮來,幾乎把地面所有的沙粒都吹了起來。我頓時看不到了別人,被風刮得無處躲藏,不得已鉆進了泥漿罐,里面已擠滿了人。幸虧風只刮了一個多小時,要不,我們連帶沙的飯菜也吃不著,帶沙的床也睡不上了。
風停了,大家爬出泥漿罐,相互說笑著對方的狼狽樣,我卻發現那只飛禽仍在我們頭頂盤旋。
經過大家的努力,在零點之前達到了當天搬家當天開鉆,其精神、干勁對已經習慣了的我來說,已不像剛入隊時那樣激動,倒是那只巨大的飛禽一直盤旋在我們的心中。
一天,吃完晚飯,我們宿舍的哥四個到草原散步,正巧碰上扛著土槍出去打兔子的小左,我們便跟他去了。
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看到一只兔子。這時,一道深深的大溝引起了我們的極大興趣。溝里無水,雜草雜樹蓊蓊郁郁,溝沿留下的水線表明這里曾有過大水。
我們在溝里仔細搜尋,連個兔影也沒看到。大家很灰心,爬上溝準備回家。突然聽到“哇”地一聲叫喊,像小孩的哭聲。我們都很驚疑,這茫茫草原,方園百里看不到人家,怎么會有小孩呢?小左警覺地把土槍端了起來。良久,那奇怪的聲音也沒出現。于是,我們又重新跳進溝里,順著傳來聲音的方向尋去。溝里有許多羊糞,偶爾還能發現曬干的羊皮和不知什么動物的骨頭。“草原通”說,這里可能有狼。他的話使我們更加謹慎。除小左,我們四個都各自找到了兩塊應手的石塊。風“嗖、嗖”地吹著溝沿的沙粒,雜生的小樹發出“唰、唰”的聲音。我不住地打著寒顫,其余四人也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
又是“哇”地一聲,我們都嚇得停住腳步,“快看!”小左喊道。
我不由地握了一下手中的石塊,只見前面大約30米的地方有兩個黑影像小孩走路似的一搖一擺。由于光線暗,只能看出輪廓。
小左舉起獵槍向那東西瞄準。我用手壓了一下他的槍管說:“先別打,過去看看是什么珍奇動物。”我們慢慢走過去,到跟前才看清原來是兩只雛鷹。但讓人不解的是它的個頭比我見過的成鷹還大,而且毫無懼色,睜著大眼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
“是小雕!”。“草原通”驚喜地說,“長大了有半人高”。我們都很高興,不住地摸著它的羽毛。
突然,空中傳來“哇”地一聲大叫。我們都站起來,向空中望去。只見一只巨大的飛禽像一塊黑云疾速向我們壓來。我們嚇得四處逃去。我想這只飛禽定是小雕的母親大老雕。
大老雕向持槍的小左猛撲過去。“嚓”地一聲抓破了他的后背,殷紅的鮮血淌下來。當大老雕向小左第二次俯沖時,小左向它扣動了扳機。老雕的身子抖了一下,絲毫沒有改變沖刺的方向和速度。小左躲閃不及又被老雕在前胸抓了一下。我們都沖過去援助小左,可老雕的速度快得驚人,又一次俯沖。雖然老雕一只翅膀負了傷,但動作依然兇猛敏捷。小左躲過了老雕的沖擊,握住槍管向老雕猛砸過去。只聽“咔嚓”一聲,槍在了老雕的背上,槍托斷了。老雕還未飛起來,他們三個人的石頭又砸了過去。我正要阻止這殘暴的行為,可已經晚了,小左的槍管已把老雕釘在地上。老雕拼命地掙扎著,兩只爪子把草地刨出一個深坑。
從此,我們就喂起了兩只小雕。雕是食肉動物,而且胃口很大,食堂里沒有足夠肉供它們吃,下班后,我們便穿著油膩膩的工服,每人一根8號鋼絲或細竹竿,滿草原追逐“四腳蛇”和老鼠。一時間為小雕打食成了我們這群男子漢的樂趣。“草原通”說,馴雕和馴鷹一樣,如果喂食時吐上自己的唾液,久而久之,它就能聞出主人的味道,也就養熟了。大家聽了,都希望小雕能和自己熟,喂食時都吐上自己的唾液。這樣,氣味混雜了,小雕也未能辨別出哪個人的氣味。其實,和誰熟不熟倒另當別論,重要的是它給我們枯燥的生活帶來了許多快樂。大家都搶著戲弄它們,都希望小雕能在自己的懷里多呆一會。
小雕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每當夜深人靜,小雕便睡在我身旁;當沒了食物,不管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炎炎,我都出去為它們打食。人們為它倆起名“野狼”和“山虎”。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小雕的乳毛還未脫盡,個頭比大公雞還大,不管什么時候,我喚一聲“山虎”“野狼”,兩只小雕都會尋著聲音跑來,揚著頭不住地叫。別人說我又收養了兩個“兒子”。
但意外的事發生了。一次突起大風,門被刮開,猛地拍在“野狼”的頭上,“野狼”的頭被拍扁了,掙扎了半天,離開了這個養育它、愛護它的群體。僅僅一個月的時間,“野狼”那天性活潑、蠻野的性格以及捕捉草原鼠靈敏的動作給我留下了無數美好的回憶。我難受了好長時間,別人也埋怨我沒把小雕看好。可這一切都無法挽回“野狼”的生命。那天下午,我們為“野狼”舉行了一個不小的葬禮。它雖然只是一只小動物,但埋葬它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嬉笑。從此,我把全部的愛和希望都寄托在“山虎”身上,恐怕它又有什么不測。
還好,“山虎”的生命力非常旺盛,雖病過幾次,也在大家的照料下很快康復了。讓我最為傷感的是,每當看到孤零零的“山虎”或脫口叫出“野狼”時,總覺得心酸楚楚。
“山虎”漸漸長大了,兩只翅膀伸開如成人的兩只胳膊一樣長。有人怕它飛走了,提議做一個大籠子養起來。我卻堅持給它絕對自由。“山虎”沒有飛走,我們井隊搬到哪,哪就是它的家。白天出去捕食,晚間就回到我們為它做的小木屋里。有時整天在井場上空盤旋,沖著養育它的每個人“哇”“哇”地叫著。我叫聲“山虎”,它便飛到我的身邊。我常想,若是“野狼”還在,還會有更多的歡樂和故事。
我沒研究過動物學,也沒養過任何動物,但這一次我卻深深地體會到了人與動物的祥和與友好。
男性荒原
在茫茫的荒原中,有一處與其相互輝映的景色,那就是詩人和作家們稱慣了的“男性荒原”。這個比喻在我和我的哥們兒看來,是再貼切不過了。品嘗了塞外風雪沙暴之后的男性荒原的族人們,又開始自我品嘗了。其實這種品嘗在組成這個群體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只不過在這塞外荒原品嘗出的滋味更有特色。
男性荒原的人們喜歡聚在一起海闊天高地吹牛,往往為一個話題要扯上一天甚至幾天,扯到天邊,也要歸到女人身上。
愛抬杠的人總是人們圍觀的中心。有一次孟和“草原通”為賽漢女廁所的構造“拾”了起來。焦點是,女人解手時,屁股朝什么方向。抬來抬去兩敗俱傷,直到深夜,圍觀的人都散去了,孟和“草原通”還坐在床沿發愣,偶爾抬頭怒視對方一眼。
我們宿舍是這個“荒原”的“據點”,無論是吃飯,還是吃完飯聊天,大家都愿意到這里聚一聚。這不光是因為有“草原通”,更主要的是我們宿舍匯聚了這個“荒原”的精華,文的武的、葷的、素的都能在這里咂出點味道。
夏季,白天大太陽烤得人后背疼,晚間卻有在冀中享受不到的清涼。可這里多如繁星的蚊子、昆蟲也讓大家嘗到了不同尋常的滋味。怕它們進來,我們關好門窗,關閉電燈,一屋子人,人人都燃著一根煙,黑暗中像墳地的“鬼火”。大家說一陣、吵一陣、歇一陣,盡管夜已很深了,可誰也不愿回到自己那孤獨的床上。
起初,我很不習慣這樣聚在一起吸煙,可時間一長也就慣了。這樣多少也能排遣一些“荒原”中的荒涼。
我眼睛被若明若暗的“鬼火”嗆得流淚不止。這樣的環境,蚊子、昆蟲趕也趕不進來,但我真擔心,幾年后我會變成“火眼金睛”。
再大的沙漠也有綠洲,我們這個“沙漠”的“綠洲”便是四個舉隊矚目的姑娘。俏皮的男人們把她們稱作“國寶”、“稀有動物”、“天下珍奇”。在男人圈子里生活的女性如同“寵兒”,工作、生活都有男人們幫忙照顧,以至哪有一個女性,哪就有幾個哥們擁著談天說地,各顯其能。
在“國寶”中,最顯眼的便是好穿紅衣的春姑娘。春姑娘不但模樣長得俊俏,而且知識多,很有修養,和老鉆們最合得來,男人們戲稱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但她總是閃著那雙黑亮亮的眼睛閉口不談,讓哥幾個覺得有希望又沒希望,看見她心里癢酥酥,想起來心里熱乎乎。
在男人的眼里,女人總是弱者,男人應該保護女人。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據說已在這個家族延續幾十年,以至成為每一個成員應該遵守的道德規范。
一次,我們去賽漢閑逛,回來的路上,天下起了雨,飛速行駛的東風卡車把冰冷的風和水吹進了每個人的身體里。我們打著哆嗦擁抱在一起,相互用體溫溫暖著對方。這樣一來,春姑娘被冷落在一旁。于是車上所有的男人相互攀著肩膀,把春姑娘圈在中間,還有位小伙子脫下自己的襯衣,幾個人高高舉起為她遮雨。紅紅的襯衣映得春姑娘面頰緋紅,細膩的皮膚在每個人的目光中流動,姑娘羞澀的眼中溢滿了激動的淚花。我為這群人的行為感慨萬分,他們用自己純誠的生命和質樸的性格鑄造了人類最真實的情感,這個大家庭的生活仿佛永遠像雨后的彩虹和諧美麗,它和草原的自然本色與韻律完美地結合成塞外的奇異景觀,映襯著天邊的彩霞。
男性荒原的族人們有其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不管是風沙雨雪,還是太陽暴曬,都盡職盡責、不打折扣地干著屬于自己的每一項工作。雖然外面的世界使人眼花繚亂,可在這茫茫草原上居住的鉆井人卻無悔青春的選擇,命運的安排,始終尊崇著“鐵人”精神,在片片艱澀的土地上點燃了一簇簇不息的圣火。
7月15日,我們搬到了二連浩特的額仁淖爾。由于水土不服,百分之百的人都拉肚子,有些人腹痛劇烈,有些人頭暈眼花。賈、孟因大便次數多,肛門都擦破了。起初,還有人找隊長請假,但當疾病遍及全隊職工的時候,就再也沒人請假了。早先請假的人也主動地從床上爬起來,走上了各自的崗位。
在阿爾善油礦處理哈14-418井井涌井漏事故歷時八天,加入泥漿的重晶石有1200多噸。由于這是一項超強度的體力勞動,而且必須使全井均勻地保持一個比重點,稍有偏差,不涌即漏,弄不好會全井報廢。因此,大家始終堅守在崗位上,餓了吃上幾口飯菜,累了就和衣躺在地上休息一會。八個晝夜,平均每人的休息時間不到三十小時。荒原中的男子漢擰成一股繩,拼命地向回拉扯著這口井的生命之舟,每個繩花都凝聚著“團結”這個輝煌的字眼。
生活使我們同吃同住,事業使我們同心同德,理想使我們共同享有每一個勞動果實的快樂,追求使我們共同分擔每一個鈷井事故的憂愁。如果說按需分配不是共產主義唯一標準的話,那么這里除了分配原則以外的一切定會使馬克思的在天之靈感到欣慰。
血紅的燈
7月12日,我和隊長乘值班車去張家口出差。汽車在彎彎曲曲的草原路上行駛了大約三個小時,太陽才露出頭。四周綿延起伏的綠草山坡環抱著我們這一葉“小舟”,朵朵白云在眼前流淌。這里雖然沒有江南“春來早,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的窈窕之美,但這壯闊之景,即使美人也會為之癡迷。
上午10點左右,天空突然暗下來,一塊碩大的烏云緩緩漂來,云的邊緣依然射出利劍般的光芒,一陣“嗚嗚”的聲音由遠而近。突然一片大水從天而降,司機下意識地點了一下剎車,雨點夾著冰雹沖擊著車身,順著沒有來得及關好的車窗涌了進來。剎那間,我半邊身體濕透了,草原一片白茫茫。
司機加大油門向山頂沖去,但車輪打滑,漸漸地滑下山坡。
坡底積了很多水,司機費了很大勁,汽車仍在原地抖動,車輪越陷越深。
天發怒似地下著雨和冰雹,山上的水仍跳躍著往下流。
大約十分鐘,陽光又來親吻這塊剛剛洗刷過的土地,山坡上的草顯得更綠更新。
我和隊長到車后推車。水沒膝深,冰涼刺骨。盡管車輪帶起的泥沙把我們澆得透濕,也無濟于事。我們的目光都投向司機,希望能從他臉上找到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他那一臉愁容使我們大失所望。
沒有拖車,沒有挖溝的工具,也沒有其他物件可以憑借,在這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也許幾天看不到車,看不到人。我們不時地看看對方,又不時地繞車轉轉,都束手無策。司機坐在地上吸煙,觀望著偶爾從空中掠過的飛鳥。
太陽升到了正午的位置,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濕漉漉的草原熱氣騰騰。我和隊長把泥糊糊的衣服脫下來在水溝里涮了涮,掛在車廂上,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我們望著山坡說著太陽,望著白云,說著老婆孩子,等待著希望很小的援助,等待著時間把雨水晾干。
太陽偏西了,身邊的草已曬干,溝里的水卻依然如故,我們的等待變成了焦急。
司機不耐煩地向山頂走去,想看看遠處有沒有人家。漸漸地,他在山頂處縮成一個黑點,突然這個黑點跳了幾下,又迅速地滑下來。大約十分鐘,司機跑下來氣喘吁吁地說:“遠……遠處……來了一個輛汽車!”我們都興奮了。
當車走近,我們又泄氣了。是輛“小三馬”(柴油三輪車)。但這也是我們八個小時等來的唯一希望。
開“三馬”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蒙古老漢,拉著半車血糊糊的羊皮。我向蒙古老漢說明情況,聽他嘴里咕嚕了幾句,就把“三馬”開到車前,用一根繩子把兩車連在一起,我和隊長又赤背走到車后。馬達轟響,人和車都使足了力氣,但汽車仍在原地顫抖。我和隊長又變成了“落湯雞”。
“小三馬”在車前拉,車后拽,反復了多少次都未能使汽車移動一寸。我們的心涼了。蒙古老漢見拉不上來,向我們指手畫腳地比劃了幾下,開著“三馬”跑了。我們也沒怪他,只是心急如火。
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西邊的天空出現了紅彤彤的彩霞,身邊的綠草也被涂上了一層桔黃,我們的身影在欲墜的夕陽下被拉得很長很長。三個人坐在車旁分抽著最后一根煙,我穿上了曬干的衣服還感到冷。
這時,由遠而近又傳來了馬達聲,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向發聲的方向望去。
又是一輛“小三馬”。
“三馬”在我們跟前停下來,我才看清還是那個蒙古老漢,車廂里多了一些樹枝和一把鐵鍬。我們像看到了救星,忙著向老漢道謝。老漢不知說了句什么,拿起鐵鍬走進水溝。我們急忙把樹枝墊在車輪下,把兩車連在一起。但汽車輪子把樹枝輾得粉碎,向前移動了幾寸,又打起空轉。
蒙古老漢從“三馬”上下來,繞著汽車轉開了圈,看著被車輪輾爛的樹枝搖了搖頭。突然,他又急匆匆走到“三馬”前,把車廂里血糊糊的羊皮都卸了下來。我們都過去阻攔,老漢卻指天劃地地說了一陣,意思大概是:天快黑了,天又冷,人又餓。
我們沒再說什么,激動得也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看著老漢把羊皮一疊疊墊在車輪下。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流下了熱淚,朦朧中看到隊長和司機也不住地抹著眼睛。
汽車和“三馬”又吼叫起來,這只沉入大海的“烏龜”終于被緩緩地拉了上來。
天黑得只能看到人的輪廓,草原的寒氣襲擊著我們的肌體。隊長拿出一疊錢給蒙古老漢。老漢卻用生硬的漢語說:“你們趕快上路吧。”然后,開著三馬,打開雪亮的燈,鉆進了茫茫的夜幕中。我們一齊向他走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兩盞血紅的燈。
想家的日子
古阿拉伯有這樣一則故事:國王的女婿外出做生意,九十天了還沒回來,他的女兒問,丈夫為什么不回來。國王說,現在不用急,如果你丈夫到一百天還不回來,他不是有了外遇,就是出事了。這則故事曾在世界各地廣為流傳,也曾有許多女性以一百天為界對自己的丈夫做出種種猜測。我們這些離家的丈夫們,卻足足有三百天沒回家,我們的妻子該對我們做怎樣的猜想呢?丈大們自然會有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從到草原的那天起,我們都在心里偷地數著離家的日子。每當夜闌人靜,大家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妻子兒女不露聲色地忍受著心靈的空虛與蒼涼。我常常在一個個沉的晚上,拆捋著繁亂的思緒,心中閃亮著一顆顆晶瑩的幻想,這些幻想又交織出一個個美麗的夢,充滿著濃郁的情絲。那哥仨也常常在入睡前有意無意地扯到夫妻關系的話題,可這話題卻不像談別的那樣熱烈,偶爾有人說上一兩句,也只是蜻蜓點水。我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我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話中感到他們也和我一樣在心里摻雜著酸甜苦辣。
信件是我們與家人交流思想感情的唯一媒介,但每封來信都要經過九十九道彎。收到家書的人都想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去咀嚼,可他的身后總有一群毛頭小伙子追趕,都想聽一聽信中說些什么。
八月十五,隊上來了幾個家屬,看到他們一對對歡聲笑語真叫人好生羨慕。白天,一些不上班的漢子們不分大小地聚集到有家屬的宿舍談天說地,了解一下家里的情況,從那嫣嫣笑臉上追尋一下自己妻子的蹤影;晚間,一些調皮小子出神地圍著野營房“聽氣”,前后左右趴了一圈人,個個弓著腰,像抬房子的姿勢。
野營房的隔音不太好,可讓這些沒沾過腥味的小子們大飽了耳福。這些調皮小子還常常把自己的“戰果”在人群里敘述一番,個個眉飛色舞,那些話讓我們這些結了婚的人聽起來也臉紅心跳。
小鮑今年二十七歲,長得人高馬大,身上每塊腱子肉都有很分明的棱角。他妻子卻很弱小,也很賢慧,小鮑每天下班之前她總是打好熱水,然后站在門口望著丈夫的身影。每每下班,小鮑總要伸出右手,抓住她胸前的衣襟在“家”門前把妻子舉向空中,反復次,像舉一個啞鈴那般容易。每當這時那些沒結婚的小伙子們都齊聲喊:“好!好!”那些結了婚而妻子沒來的丈夫們卻趕快溜到自己的宿舍,不敢看,也不敢想他們那種親昵的情景。
一天,干燥的草原下起了毛毛雨,沙地上出現了一個個細小的坑點,人們都到外面戲雨。小鮑又在人群中舉起了妻子,大家一片歡呼跳躍,幾個來探親的家屬也都被一次次地拋向空中。這時,又刮來一陣大風,空中彌漫著塵土,大家像得了興奮癥一樣,依然在塵土中癲狂。風未停,又下了一陣大點子雨,但落到人身上的是一個個泥球。
八月十五到了,草原的天氣已有些寒冷,細細觀察水罐表面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這天早晨,紅紅的太陽剛剛升起,小鮑就抱著妻子走上了迎著太陽的那面山坡,在艷艷的朝陽下,又像托起嬰兒一樣一次次地向空中托舉著自己的妻子。幾個炊事員正張羅著做飯。這時,很少有人發現在野營房后面一個叫小青的漢子悶頭蹲在那已有很長時間了。其實小青已有三十七、八歲了,叫他小青是因為他結婚多年也沒有孩子。有人說他“槍法”太臭,結婚這么多年都打不準。可這么多年來小青也沒這么苦惱過。后來大家才發現角落里的他,知道了他剛剛落地的孩子夭折了。盼了多少年,他仍沒能聽到自己的孩子叫他一聲“爸爸”。可就在今天,大家都管他叫起了“老青”。
下午,“老青”不知怎么和孟湊到了一起,兩人面對面地蹲著,互相吞噬著對方吐出的煙。原來,孟也是在這撥來信中得知家里租的住房要收回去了,妻子正準備搬家,而要買房子的錢還差一萬多。孟是個倔強的漢子,哥幾個一直想給他湊錢把房買了,可他說什么也不愿意。他說,我就不信這一輩子連自己的“窩兒”都搭不起來!可今天,火燒眉毛了,妻兒還不知在哪安身。他們雖不是同病相憐,但也有相似的憂愁。大家誰也沒打擾他們,知道打擾會使他們更加煩躁。
地球正在升起,把太陽甩在了身后,黑暗中我們追尋到了一盤明月,凝視著鏤刻在她肌膚上家鄉的圖影,她如一幅五彩的巨畫懸在朗朗晴空。團圓節使團聚的人們更加歡樂,使離別的人更加憂愁。
中秋的思緒,正如一股潛流在每個人的心底暗暗流淌著思親的酸苦。
全隊職工以班組為單位舉行大會餐,整箱的月餅、啤酒和滿桌子的美味佳肴擺在大家面前,可誰也沒胃口,圍著桌子呆呆地坐著,會抽煙的抽著煙,不會抽煙的也抽著煙。終于小鮑說話了:“讓我老婆給大家倒上酒。”他的話無疑給大家沉重的心上又加了一塊鉛。但我們也只好裝著笑臉、端著酒杯、等著倒酒。“老青”站起來說:“今天誰也不許想家,不許想老婆孩子,誰也不許哭!”孟也站起來說:“對,誰也不許想煩事,自己得對得起自己,來,哥幾個,干!”說完他和“老青”首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其他人也跟著喝下了第一杯酒。
酒宴上,誰也沒有哭,每個人的臉上也都堆著笑紋,可我知道每個人的淚在往心里流。
月亮放射著皎潔的光芒,一眼不眨地看著無垠的荒原,和荒原中這群“鐵石心腸”的男子漢。
荒原自有荒原的風景,男人自有男人的風格。幾年來,荒原與男人的生活在我的腦海繪成了一幅五彩的畫卷,雖然這幅畫卷已完成三年之久,但每當展現在眼前,都感到心靈的充實與震顫,記憶就像荒原上的溝壑,一年深似一年,每年都有新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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