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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天堂之旅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wǎng)2022-06-06 11:37:10
    始發(fā)站 天堂的旅人

    時值中午飯點,但這家公路邊的餐館里并沒多少人。

    老板兼服務(wù)員把飯菜端到靠近門口的桌上。那里坐著兩個趕路歇腳的男人,他們的車就停在外面。被這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吸引,又或許只是太閑了,老板問他們:

    “這是打哪兒來,要去哪兒啊?”

    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在問,也有很多人都在尋找答案,甚至為之窮極一生。而那個瘦高的青年卻能立刻給出自己的回答。

    他微笑著說:去天堂。

    老板愣住了。聽對方的口氣,就好像菜場買個菜順便再去天堂逛逛。勉強擠出的尷尬笑容帶著包容和憐憫。

    而另一個男人——那個像熊一樣的男人只能依靠埋頭塞飯紓解尷尬,盡量不去理會那邊還在繼續(xù)的傳教似的長篇大論:

    “您知道天堂嗎?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任何人去了那里都能得到心靈上的安寧,還有啊……”

    為什么非要和這個不正常的人一塊旅行,莫非自己也不正常了?

    就連飯粒沾滿下巴頦也沒在意,男人心里一千遍一萬遍吼著。

    當(dāng)然,他也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為了錢,或者說被錢蠱惑之后的一時腦熱。

    只要他——對面那個瘦麻桿一死,自己就能立刻擁有一筆可觀的財產(chǎn)。

    但男人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無論是這趟旅途,還是他們這對奇妙的組合。

    如果那天沒遇到這個人,自己現(xiàn)在多半還在路邊的破車?yán)锫爮V播,等死似的等著生意找上門。

    然而那天,和那個人的相遇,也讓這個男人不得不被卷進這略顯瘋狂的計劃。

    我想在這段尋找天堂的旅途真正開始之前,有必要講講他們的故事。

    第一站 旅途的故事

    他們的相遇,是在夜半的山間公路。

    山林之間委蛇狹長的軌跡上,浮動著一粒流光,劃開夜色的幕布。像被吸引著似的,朝另一端時明時暗的螢火漸漸靠近。

    “各位聽眾朋友們,今天是2002年2月2日……據(jù)本臺消息未來十二小時內(nèi)將有降雨天氣……”

    駕駛室輕微顛簸著。顛簸著車上的掛件,也顛簸起他的睡意。在只有儀表盤閃爍的這片昏暗之外,車燈映照范圍內(nèi)的景物一成不變,卻又無比快速地變動著,如同催眠,將他清醒的知覺用人類無法察覺的方式逐漸蠶食。

    不知何時,雨滴輕叩車窗。

    隨著流行的音樂聲響起,遠(yuǎn)處兩粒斷續(xù)的光點,以及一個模糊的人影進入他的視野。

    車速漸緩,他隨手為廣播切換到另一個頻道。

    男人轉(zhuǎn)動電臺的調(diào)頻,背靠座椅,雙腳架在方向盤上。

    “……該名匪徒多地流竄依舊逍遙法外,政府將對提供線索的群眾進行獎勵……”

    他的那輛輕卡就停在路邊。深山僻壤的公路上,趕夜路的人向來不多,就算有也只有兩種人,不得不趕的,別有所圖的。

    但他或許是第三種:等過路人幫忙的。

    男人強打精神從昏暗里摸出一包煙,點著一支,順手打算換個電臺頻道。

    眼前不斷逼近的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狼狽地扭曲身子準(zhǔn)備下車。打開車門的瞬間,一股潮濕的新風(fēng)涌進,讓他原本習(xí)以為常的車內(nèi)空氣變得有些作嘔。

    冬暮,山中夜風(fēng)涼冷。雨打在身上,令他的醉意清醒了幾分。

    對面的車放緩了車速,最終在他面前停下,走下一條麻桿似的人,或者一根人模人樣的麻桿。

    剛才他看到的那輛輕卡就停在路邊,兩只車燈時閃時滅,像風(fēng)中的殘燭。燈光映著的那個人也是一樣。明明有著熊一樣魁梧的身影,存在感卻幾乎都要被夜色溶解掉似的。

    “熊男”站在那兒,嘴里叼著一根燃著的煙,咧嘴笑著看向他。

    “你……能請您幫我個忙嗎?”

    “怎么了?”

    三言兩語過后,他明白了這個人的處境:趕路途中車壞了,車上又沒有修車的工具,等了大半夜都沒人過路,要是沒有自己經(jīng)過這里恐怕今晚就要在車?yán)镞^夜。

    “好辦,等我一下,車上有現(xiàn)成的工具。”

    可是當(dāng)他轉(zhuǎn)身的瞬間,脖子上忽然抵著某個涼颼颼的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隨后而來的一句話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以及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有錢就趕快拿出來,不然一刀攮死你。”

    男人是攔路劫道的。這在他們的年代里時有發(fā)生,可像這樣單打獨斗卻很少見。同樣少見的,或許還有男人眼中他的反應(yīng):

    “這樣啊。”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平靜地說著。這和男人以往的“客戶”截然不同。即便刀抵在脖子上,也平淡得像被小孩子開玩笑一樣,仿佛在說“歡迎來搶”。

    人越是在危難關(guān)頭,越會暴露自己的劣根性,男人不懂這個道理,但也從心底里鄙夷那些貪財又想活命的蠢樣。

    然而眼前的人甚至沒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是個讓人不爽的家伙啊,男人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握刀的手輕微發(fā)力,男人重申立場:“老子有自己的規(guī)矩,要是你聽話就只圖財不害命,敢報警敢逃,他媽的連你一塊兒剁!”

    對方的平靜一如既往:“我是個漂泊四方的人,掙多少花多少,沒什么多的積蓄,能給您的實在有限,抱歉。”

    “你、你他媽的不怕嗎?我可是真會殺了你呀!”

    “已經(jīng)怕過了。”

    看男人并不理解這句話的表情,他又補充道:“我本來就活不長的。醫(yī)生說最多兩年,不,現(xiàn)在是一年零十一個月了。”

    聽罷,男人打量了他一會兒。這個人的外表確實和健康的樣子不太一樣,無論是過分蒼白的面皮,還是深陷的眼窩以及瘦削到干枯的身體,都透露著一股接近死亡的氣味。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卻很平淡。

    平淡到像一株與世無爭的植物。

    這是遭遇生死變故,從而看淡一切之人的樣子。他也曾經(jīng)見到過,比如少年時死去的父親和在更久遠(yuǎn)的記憶里漸漸模糊的祖父。

    這時幾粒雨滴正落在他的煙上,幾乎要把差不多燒到盡頭的煙澆滅。

    “把身上值錢的東西留下就滾吧!車給你留著。”

    這是男人幾經(jīng)思考后做出的最大讓步了。畢竟他也要活著,沒本錢沒本事的他只能靠掠奪別人為生。

    “不,車也給您,還有車上的東西,全是您的。”

    這突然的慷慨讓男人更加不解,同樣不解的還有他接下來說出的話:

    “但我想請您陪我去個地方。”

    “哪兒?不會是局子里吧。”

    男人笑了,他也笑了。

    背后的燈光打在外套邊緣上,讓他整個人的輪廓都被浸了一層溫暖的金色,他對著滿臉驚愕的男人說:“不,是天堂。”

    天堂,這是他的答案。

    有這樣一個小鎮(zhèn),她被人們冠以天堂之名。

    她遠(yuǎn)離人世,在離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樸而又平靜,有藍(lán)寶石一樣的湖泊,有翡翠一樣的叢林,有與世無爭的人們。只要在那里居住,一切病痛都會消除,所有煩惱都會煙消云散……

    “不過這也是我聽別人說的。反正我都要死了,索性做件以前自己絕對不會做的事。人死之前都有這種想法對吧,聽說國外還有什么遺愿清單,但我沒那么貪心,只想去到那兒就好。”

    男人聽完他的講述,心想那種桃花源似的地方,在這樣的混賬世道——至少在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里不會存在。哪怕有時候自己也想象過,如果真有那么好的地方,如果自己能親眼看看……

    可“如果”并不會存在于現(xiàn)實,現(xiàn)實也不會因為妄想著“如果”就能逃避。

    “你瘋了吧。”

    這個看法依舊沒有改變。

    人,最可怕的有兩種,一本正經(jīng)做著無比荒誕的事,又或者……無比荒誕地做著一本正經(jīng)的事。

    他究竟是哪種呢?

    男人并不知道,只覺得對方似乎遠(yuǎn)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活不長了,想去找個好地方過完剩下的日子,就這么簡單。”

    “但你這個樣子一定走不了多遠(yuǎn),光是中途犯病就夠嗆了。”

    “就像您說的那樣,所以我需要一個有點‘江湖經(jīng)驗’的同行人。”

    “為什么非得是我?而且你說說,我又會有什么好處?”

    男人兩手差在口袋里,把頭偏向一邊,眼角余光打量著他,戲謔地說道:“要是我答應(yīng)陪你去那個又美又假的鬼地方的話。”

    “要是能找到天堂,這輛車,還有車上這些東西都送給您。至于為什么是您,這種純粹的利益關(guān)系我更習(xí)慣些,而且……我已經(jīng)沒那么多時間去甄別人心,認(rèn)真選擇適合的旅伴了。”

    “我要是現(xiàn)在就把你殺了,不一樣能拿到這些?”

    這時刀已經(jīng)收起來了,可在他們之間力量的對比下,在這只有兩人對峙的深山中,這句話依然如同絕對的真理。

    對此他沒有反駁,而是說:“您有自己的規(guī)矩,只圖錢不害命,我信您。”

    男人冷哼一聲,不知是對這句奉承感到愉悅還是笑他的天真,說:“劫道的話你都能信?”

    就像早已料到對方會這么說,他回答道:“所以才有另一個保險。我在銀行里還有一筆存款,差不多十萬塊。要是您能幫我這個忙,等找到那里以后,密碼和存折本也給您,算是我另付的酬金。”

    “這……”

    男人愕然了,并且對眼前這個瘦麻桿有了點興趣: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山里的雨下起來總是沒個完。男人打了個冷戰(zhàn),和他接著聊:“說這么半天,你到底是做什么……我是說你靠什么吃飯?”

    “以前……就不說了,現(xiàn)在是放電影的。到村里到縣里,反正就是那種不見得有電影院,人們也不見得會掏幾塊或者十幾塊錢去看一場電影的地方。給他們帶去一點影視藝術(shù)的熏陶,也算是文化宣傳工作的一環(huán)。”

    他走回自己的車旁邊,也示意男人跟去看看。那輛小型貨車的車座后面躺著一只皮箱子,還有成摞成摞的包裹著金屬外殼的圓盤,那些是電影的膠片。

    “村里鎮(zhèn)里不是都有那種廣場嘛,我就在那里放電影,白幕布我這兒有現(xiàn)成的。”

    “這又能賺幾個錢。”

    “這種的肯定不能賣票賺錢,所以車?yán)镞€備著些小商品。玩具啊,衣服啊,日用百貨之類的,開場前散場后,總有人找我買點什么。可能在大城市里這些玩意兒沒人稀罕,但鄉(xiāng)間卻需要我這么個貨郎。”

    男人看了看,他的貨的確不少,甚至還有些書籍,但看標(biāo)題就知道不會有多少人去買,進這些貨更多是出于他的個人趣味。

    “露骨地說,只有在這些遠(yuǎn)離資本侵蝕和消費主義的地方,才有我生存的土壤……呃,聽不懂?”

    “有點……”

    男人呆滯地點點頭。

    “那簡單點說吧,我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靠這個就能維持,等找到天堂以后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就沒用了。那時候無論是賣是留,全在您自己……還有那十萬塊錢。”

    被他開出的無法拒絕的條件“蠱惑”著,男人走出幾步,看著遠(yuǎn)處的路。

    遠(yuǎn)方蜿蜒的道路,在鐵青的林中如同吐著信子的蛇,藏在雨后的山霧中,仿佛正等待著過往的獵物。

    終于,男人做出決定,把他扶上駕駛室,又嘟囔著:“總感覺像著了你的道似的……”

    “沒那回事啦,你不也是為了錢嘛。對了,既然都決定一路同行,我們交換一下姓名如何,我叫……”

    “不需要”男人跳下車后冷漠地說道,“先說好了,我純是為了錢才和你去找那什么天堂的,關(guān)鍵時候我只會保證自己的安全,也別指望我能做些什么。”

    男人說完,又回了自己的車上。

    于是,兩個連名字都互不知曉的男人,結(jié)伴旅行尋找那傳說中的天堂。

    此時雨已停歇,在山中蜿蜒的蛇徑上,兩點螢火一前一后,向著遠(yuǎn)處緩緩流動。像是指引,像是朝圣。

    而這段注定充滿了邂逅和相遇的旅途,才剛剛開始。

    第二站 女人們的故事

    連綿的群山就像一群只會吞吃的巨大生物,吃掉走進這里的一切,把他們消化成山的一部分,和這里的寂靜以及那霧氣中的蒙昧同化。

    所以很多恐怖片的故事背景,都是某個不知名的山中村落。古老的道德,愚昧的習(xí)俗,在這里都有可能存在。

    但今晚的山村卻格外熱鬧,只有外來者才會驚醒這里的沉睡。

    白天,順著村子西邊唯一的道路,開入一輛宛如戰(zhàn)區(qū)駛出的破爛小貨車,于是晚上在村子里的廣場徹夜燈火,影片的聲音回蕩在寂寂的空林。

    幾十人圍坐在屏幕前。他們背后,瘦高的青年站在放映機后面,鏡頭前的光映出他臉上些許的病容,不遠(yuǎn)處的貨車旁,熊一樣魁梧的男人守著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

    晚上并不是消費的好季節(jié),偶爾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閑漢來這里進行“奢侈”的消費,或者婦女給家里孩子買點吃的喝的,這里沒什么油水,只能撈些小錢。

    而他們兩個人便是要用這些小錢,支撐起一個近乎飄渺虛幻的夢想,尋找天堂。

    男人加入以后,把自己那輛破車轉(zhuǎn)手賣掉,進了一部分新貨。他想反正都是給自己賺的,多多益善。也因為這樣,此后的旅費也充裕許多。

    那邊的銀幕上,金發(fā)碧眼的演員們愛恨交織,海誓山盟。男人并不能欣賞這種海外舶來的藝術(shù)作品,對他而言還是武打片和賭片更有趣些。

    眼下沒有生意上門,便四處張望。

    只見不遠(yuǎn)的地方,燈火闌珊的某間小房門口時常進出些男人,開門時隱約看到女人的身影。

    男人知道那是什么,也有去解解乏累的打算,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

    “這東西不單賣封面啊,大爺。”

    男人的眼神就像一座監(jiān)獄,把老人囚禁在那兒。

    就在男人心猿意馬的時候,一只干枯的手上抓著張十分暴露的封面,是剛從某張DVD光盤上取下來的。他們的貨品里,其實有一部分游走在合法與非法的邊緣,是他為了多賺點,用以前的門路進的盜版貨。

    “俺、俺尋思你們也不要了……”

    窘迫的老人竭力解釋著,可又不知該如何辯解,這樣下去又要耽誤自己不少時間,男人只好對他說:“算了,你拿去吧。”

    “謝謝、謝謝……”

    老人千恩萬謝,懷里揣起那張封面走遠(yuǎn)了,時不時還拿出來看看。

    他鎖上貨廂的門,來到那個有如欲望旋渦般的門口。這時,房門口正好探出女人的半身。她有些姿色,雪白的肉體像一鍋剛蒸出來饅頭,屋子里熱騰騰地涌出一陣陣荷爾蒙的氣息。

    “進來坐坐吧。”

    那個眼神,幾乎都要把他給吞掉似的。

    十幾分鐘后,一度糾纏的他和她躺在一起,回味著方才的快樂,不遠(yuǎn)處還有電影的聲音給他們打掩護。

    之后又是二回,三回……在肉浪的顛簸和野性的叫喚之間,他斷斷續(xù)續(xù)得知了關(guān)于她的一部分人生,那是一種隨處可見的悲劇人生。

    丈夫為了賺大錢,去東南沿海的某座城市找工作,一直沒有音訊。外出的同鄉(xiāng)說他出了意外,但不是工地上的事,所以也沒有撫恤金。

    她一個女人家,父母親人都不在了,還有孩子要養(yǎng),唯一的生產(chǎn)資料就只有肉體。

    “我出身子,他們給我吃喝,各取所需……畢竟家里還有個孩子得養(yǎng)活啊。”

    昏暗的燈下,她磨洋工似的披上外衣,慵懶地玩著垂在胸前的長發(fā),絮叨著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了看墻上她和丈夫的合影。

    “就不怕懷上別人的種?”

    他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多余,既然她男人都死了又何必在乎這點遮羞布似的貞潔?

    她沒說話,摸出床頭放著的香煙,也給男人遞了一根。

    “你還抽煙?”

    “一開始也不會,有次完事以后,那人沒別的東西抵賬,留了一包煙,也就會了。”

    給男人點著一根,甩了甩火柴,她又說:“人總得有個排遣的路子。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我就看看兒子的臉,真是和孩子他爸一模一樣呀。再過不下去,抽根煙,也就輕松了。”

    “咱們再來一次,我等會兒給你取一條好煙。”

    “別了,抽慣了貴的,就習(xí)慣不了便宜的了。”

    說話間,一個男孩子闖了進來,懵懂地說:“又有叔叔來玩啊,叔叔好。”

    說完又拖著鼻涕來到女人身邊撒嬌:“外面演武打片,可好看啦,媽,你也去看吧。”

    男人隨手摩挲幾下男孩的短發(fā),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給他。

    看男孩蹦跳著出了門,他留下幾張鈔票,女人拒絕了。男人又想給她取一套不算貴的衣服抵賬,她也沒要。

    她說:“我想讓你帶走個人。”

    但聽完她的講述,男人搖搖頭,把錢留下,走了。

    村子規(guī)模不大,男人七拐八拐他就到了眾多破敗的房屋中的一座。女人說這里有個女孩,是被買回來的,她男人一出門就把她鎖里面。

    這事在她們村不稀罕,這里幾乎一半的女人都是從外面買回來的“商品”,當(dāng)做傳宗接代或是解決生理需求的工具。最開始她們都會試著反抗和逃走,有了孩子以后才接受現(xiàn)狀,也就是所謂的“認(rèn)命了”。那個女孩是唯一一個生過孩子,卻還沒有認(rèn)命的。起初會哭兩聲,可后來不哭也不笑,跟個木頭人似的,打罵也不吭聲,跟男方家里玩起了“非暴力不合作”,最后沒辦法把她鎖在家里,像養(yǎng)牲口似的養(yǎng)著。

    聽完后,男人問:你為啥想要幫她?

    是啊,為啥呢……

    她也不知道。

    回想著剛才的交談,男人靠近了小屋。他并沒有救人的打算,只是有些好奇想去看看。

    只不過后窗附近已經(jīng)有了人影,那是他熟悉的面孔。

    “誰?”

    千瘡百孔的墻壁無法讓人逃脫,卻并不隔音,里面?zhèn)鞒雠缘穆曇簟?/p>

    “別怕,是和我一起旅行的,也是來救你的。”

    男人來到墻根問他:“電影呢?你不在那邊盯著點,來這兒干啥?”

    “剛換了部港臺武打片,還有一個小時才結(jié)束,那邊看得正歡呢,我就打算四處逛逛。路過這兒的時候聽見她在哼歌,還是之前那部電影的主題曲,這一問才知道她是……”

    “被拐來的對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趕緊走吧,別給自己惹上麻煩。”

    男人說完就要離開,窗口又傳來女性的聲音,無力中略帶著些喑啞:

    “我想回家……”

    男人稍稍猶豫了片刻,但腳下依舊是往廣場的方向。他和自己的“雇主”有言在先,只幫助他找到天堂,自己拿到約好的那份財產(chǎn),此外任何事都和他沒關(guān)系。

    對方也記得這件事,快走兩步追上了他,小聲說:“那戒指的事就算了,我們走。”

    男人停下了腳步。

    “戒指?什么戒指?”

    “哦,她說自己隨身藏著個金戒指,為了以后逃出來做路費,要是我們肯幫她,戒指就歸你了。”

    “我干!”

    話音一落,男人折返回來。

    來到女孩所在的屋子前,男人熟練地摸出工具。片刻過去,鎖頭摔在地上,發(fā)出短促的悶響。

    他們推開門,只見一個衣不蔽體的女孩子,蜷縮在墻角那張臟污的床上,臉上、身上遍布淤青,但能看出她確實很漂亮。

    她呆滯地看向兩人,一言不發(fā)。

    他走進里面,將人偶似的女孩扶出屋外。

    男人站在門口瞭望,說:“走吧,他們還在看電影。你帶她從小路到村口,我先去開車,等收了機器在和你們匯合。”

    說罷,他們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分別行動起來。

    當(dāng)男人再次趕到村口時,空氣中依舊回蕩著引擎發(fā)動的聲音。正當(dāng)他要拉開車門,村子的方向跑來兩條人影,仔細(xì)辨認(rèn)發(fā)現(xiàn)是那個偷封面的老人,身邊還有一個青年,手拿電筒和棍棒。

    男人護在車前,壯碩的身體如同一堵墻,擋著車?yán)锏膬扇恕?/p>

    老人問他:“咋了,要走啊?”

    “今天趕趕夜路,明早到縣里進貨去。”

    “那你剛才看見一個女的從這兒跑出去沒?”

    男人搖搖頭。

    老人對身邊的后生說:“俺就說往東山那兒跑了,你咋就不信呢!趕緊去追吧!跑了媳婦你不著急是吧!”

    青年聽他這么一說,立刻轉(zhuǎn)身跑回了村里。順著那個方向能看到東邊山頭上手電筒光柱亂晃,活像戰(zhàn)爭片里的情景。

    “唉……”

    老人嘆息著回頭看了一眼,也走遠(yuǎn)了。

    “看來他知道是我們。”

    “但他幫了我們,走吧。”

    男人說著也上了車。

    他們不知逃了多久,可聽到身后那片夜色里仿佛還回蕩著叫嚷聲、叫罵聲,男人絲毫不敢懈怠,一直開足馬力向遠(yuǎn)方駛?cè)ァ?/p>

    “再開幾公里就是鎮(zhèn)上了。”

    男人正說著,忽然一輛車與他們錯肩而過,車?yán)锏娜撕孟裨谀睦镆娺^,但現(xiàn)在顧不上去想那么多,注意力依舊在前方的路上。

    女孩此時依舊沉默著,呆滯得如同一只人偶。縱使身體已經(jīng)脫困,但內(nèi)心顯然還僵硬得無法適應(yīng)。

    男人開車無法分神,安慰女孩的工作只能交給另一位同行人:

    “你已經(jīng)安全了,有我們在,你已經(jīng)安全了。”

    這句話就像一個開關(guān),女孩聽到以后神情逐漸緩和,仿佛有什么在心中消融,小聲嘀咕著:“我是在做夢嗎?我怕這真是夢,醒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做夢嗎……是夢嗎……”

    “不是夢……不,之前的確是夢,噩夢。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了,沒事了。”

    聽了他的話,女孩躬下身子,捂著臉,身體輕微地顫抖著。

    她哭了。

    時隔數(shù)年的噩夢醒來,她終于哭了。

    但他們沒覺得煩,男人靜靜地開車,他耐心等待,任由女孩哭嚎,沒人會因為哭聲太大太煩而對她施加暴力,也不會強迫她做那些惡心下流的事。

    她,已經(jīng)自由了。

    哭聲漸止,他從副駕上拿來一包餅干遞給她。

    女孩搖搖頭,從嘴里小聲嘀咕著:“我想先洗個澡,我覺得自己好臟。”

    男人看看前面的路,說:“還有一會兒才到鎮(zhèn)上,到時候找個招待所讓你洗個夠。”

    “現(xiàn)在,不行嗎?”

    “不是不行,這荒郊野地的……”

    “洗吧。”

    他對男人說著,從車座旁邊取出自己的洗浴用品交給女孩。

    “你們啊……”

    男人也執(zhí)拗不過。但剛才開車確實太緊張了,也正好緩緩,就把車停在路邊,跟著兩人走進一片密林,沒走多遠(yuǎn)就聽到了水聲。

    “是個瀑布,下面還有個淺水池,只給你一個人洗,以前只有楊貴妃才有這待遇。”

    聽著調(diào)侃的話,女孩并沒笑,只是輕微頷首。

    男人也走到池邊,伸手摸了下水池。如今正是春季的四五月份,可山里的晚上還是很冷。

    看她一步一步走進水中,男人說:“我們?nèi)ボ嚿希认逻^來。”

    “別,就在這兒吧,有你們在我心里有底。”

    于是兩人轉(zhuǎn)過身去,背后傳來陣陣水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洗好了,圍著白色的浴巾從水邊走出來。

    月光籠罩下,濕漉漉的頭發(fā)散發(fā)著銀白的光澤,臉上的淤青也被月光粉飾得幾乎看不出,他微笑著把剛才等待時順手編的草冠給她戴上。

    “簡直就像狩獵的女神狄安娜,或者阿芙羅狄忒?”

    女孩對這樣的恭維有些惶恐,低著頭一步步從水中走出。

    “狄……狄什么?”

    說著,男人就要伸手過去拉她一把,可剛碰到女孩的胳膊,她猛地一震又縮了回去。

    “怎么?我……弄疼你了?”

    女孩面帶歉意地一笑,說道:“好像是皮破了,剛才洗的太用力。不管洗多少次,哪怕把皮磨破也覺得自己還是不干凈。”

    男人怕自己手重再弄傷她,就先一步回去發(fā)動汽車了,留下同伴帶她回去。

    “你已經(jīng)干凈了,我們走吧。”

    他微笑著說完,小心攙扶女孩走往公路的方向。

    他們的貨車再度發(fā)動,把瀑布、深山和叢林……還有女孩在村子里穿的衣服,全都拋在腦后。本來她說想燒掉的,但男人怕火光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就扔掉了。

    快要開到鎮(zhèn)里的時候,男人猛地想起一件始終沒有過問的那件事:

    “你的金戒指呢?”

    “戒指?我沒戴那種東西。”

    女孩睡意朦朧,含糊應(yīng)答道。

    “啥?”

    男人愣了,可轉(zhuǎn)念又想通了,怒視著旁邊那副笑吟吟的無比欠揍的臉,咬牙抱怨著:

    “就知道是你滿嘴跑舌頭!”

    “人不能太貪心啊,兄弟。我那十萬塊夠讓你做這個了。”

    “誰跟你稱兄道弟了!奶奶的虧大了!你個詐騙犯!”

    “……”

    見對方?jīng)]還嘴,他也覺得自討沒趣,準(zhǔn)備就這么算了,但嘴上還是不饒:“就當(dāng)是我發(fā)善心了。反正我放著不管你也得去,事情反而更麻煩。”

    女孩似乎睡得不沉,很快又被他們吵醒,說:“還沒問過,你們是怎么湊到一起的?”

    男人無奈地說道:“唉,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吧。”

    “到底是長是短啊……”

    “你可不知道呀,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yōu)榱藢ふ沂篱g獨一無二的天堂踏上了旅途,走過千山萬水,看遍人間炎涼,我們——”

    “可別信他的!我就是一劫道的,差點把他弄死,又被他忽悠著東跑西顛。這不,剛才又被擺了一道。要不怎么說‘小白臉小白臉,臉白沒有好心眼’,再他媽信你我就是狗!”

    聽著他們對話,女孩笑了。

    他們也笑了。

    但他們和女孩并沒有什么浪漫的后續(xù)。

    花了幾周時間,終于把女孩送回到自己的城市,那里才是她真正應(yīng)該回去的地方,是她歷經(jīng)磨難以后最終抵達(dá)的地方,她不該留在這輛似乎永遠(yuǎn)沒有終點的車上。

    因為他們的旅途,尋找天堂的旅途,還在繼續(xù)。

    第三站 孩子們的故事

    七月,無盡的群青被籠罩在同樣無休止的雨季當(dāng)中。

    梯田上的耕牛不再披掛上陣,這時繁忙勞作的是另一群“耕牛”。

    因此,它們在土地上悠閑散步。偶爾抬頭,能看到幾只鷹掠過高空,飛向遠(yuǎn)方,亦如風(fēng)雨般拂過這片眾神刀劈斧鑿過的山坳。

    七月,雨和這片山中回蕩的讀書聲,纏綿不休。

    屋檐,房頂。

    滴水把地面打濕,悶熱的空氣在室內(nèi)久久凝聚,連衣服都像被水浸過一樣。

    問: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們在做什么呢?

    答:在上課。

    “呃,我……今天給同學(xué)們……教科書打開,那個……”

    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言語。

    講臺下十幾雙眼睛:幼稚的,叛逆的,渾噩的……每雙眼睛里都裝著一個他。

    男人熊一樣的身軀立在那里。這間又小又破的教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撐爆。他也沒想到自己又回到了教室,還是以一個老師的身份。

    男人努力回憶著僅有的教育經(jīng)歷——小學(xué)的老師們是怎么講課的,但那時候他多半時間都在逃課,打架和胡混。

    教室的另一端,兩個年紀(jì)相仿的青年微笑著看向他:一個戴著眼鏡,一個面帶病容。

    男人愈發(fā)語無倫次,如芒在背,仿佛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對自己的嘲笑。于是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重申自己在課堂上的威嚴(yán):

    “你……對!就是你,把課文讀一下!”

    被叫到的少年慢騰騰地站起來,挑釁似的把話音拉長:

    “哦……”

    “我讓你讀課文!”

    “嗯。”

    “不把老師放在眼里是吧!”

    “對。”

    “你、你給我滾出去!”

    少年耷拉著眼皮掃視男人,回頭沖著班里喊道:“走!”

    一聲喝令,屋里立刻空一大半。只剩幾個低年級的孩子,看看課本,看看老師,然后也跟著走了出去。

    教室里的三人面面相覷。

    “啊啊啊!我就說我做不了這個!他媽的他媽的日他媽的……”

    男人用力捶打大腿,低聲罵個沒完。

    屋里,屋外,雨一直在下,接雨的搪瓷盆叮當(dāng)亂響。

    尋找天堂的旅途總會路過許多天堂似的淳樸而閉塞的村落,今天也不例外。

    他們本想在這里暫做歇腳,順便賣點貨物小賺一筆。但男人沒想到……或者應(yīng)該說不出所料,那個沒多少日子可活的家伙,居然又給自己攬下了不必要的麻煩差事:給小學(xué)的孩子們講幾節(jié)課。

    邀請他們的是村小的支教老師,也是唯一的老師,二十多歲大學(xué)畢業(yè),在村子里的小學(xué)支教三年。學(xué)校規(guī)模不大,六個年級,十幾個孩子。

    男人的糟糕表現(xiàn)不需再提,但令他心里感到安慰的是另一邊,那個口才和學(xué)識遠(yuǎn)勝自己的人,竟然也沒活躍起多少學(xué)生的興致。

    顯然這里的孩子對學(xué)習(xí)沒那么大興趣。

    下午的兩節(jié)課和這場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轉(zhuǎn)眼間,天上已經(jīng)布滿火燒云。這也意味著晚上又有電影看了。

    幾場電影放完,兩人沒有馬上收拾起來。他們都想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夏夜的風(fēng),尤其是雨后的這陣風(fēng)把之前的悶熱一掃而空,這種愜意可不是車?yán)锬莻€狹小空間能感受到的。

    當(dāng)然,還要有酒有菜有吃有喝,才對得起這樣的氣氛。

    或許英雄所見略同,那個老師也在遠(yuǎn)處招呼他們,手里捧著自己珍藏的啤酒。山中難有客人到訪,而夏天晚上喝酒聊天這種豪快的樂趣,也在年輕人的共識中一拍即合。

    “別這么摳搜了,幾罐酒都不夠我一口的,要喝就痛痛快快的喝。”

    男人指指不遠(yuǎn)處的貨車。

    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他們支起一張小桌,擺開臘肉,腌菜等下酒物。聽老師(男人也這么叫他)說這些都是家長送的,還有這間村邊小屋也是當(dāng)初村民專門給他蓋的。

    這時吹來的山風(fēng)十分舒服,把雨后的清爽也一并帶到他們身邊。

    酒過三巡,男人又提起下午課堂上發(fā)生的那件事。老師苦笑著寬慰他:“這些孩子就這樣,你別太自責(zé)了。”

    “老師你也不容易。”

    說完,倆人又碰了一杯。

    喝大酒,談人生,本該是一件爽快事,本來應(yīng)該是這樣才對——

    “這個爛攤子我他媽早不想管了!”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成了倒苦水,撒酒瘋。

    這位人民教師的酒量并不好。喝光一罐啤酒,老師歪著眼鏡,眼神飄忽地說道:“兩年,最多再兩年,爺們兒就顛兒啦!回去享受支教待遇!國家號召我們多待幾年,可我算看明白了,老子壓根就不適合干這個!”

    “人這輩子嘛,不是適合作什么才去做的,大家都一樣。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們不打擾了。”

    聽他這么勸解,男人也附和著:“是啊,好好睡一覺。”說完就要起身,但又被老師死死拽住:“不……你們,求你們了,聽我說說吧。”

    看著對方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們無奈地一笑,又圍坐在小桌面前。

    “你們不知道,一開始我也是帶著教育理想來的!讓山里擺脫落后和閉塞,就要從教育開始!可是現(xiàn)實……你們也看到了,人家壓根兒就不稀罕我肚子里那點墨水!聽說村里有幾個孩子在鎮(zhèn)上的初中念不下去,跑去外省打工。回來就炫耀自己賺了多少多少錢,本來安心念書的孩子也開始毛躁了,還有那些家長……”

    老師望著燈光外的世界,夜色降下一道鐵幕把視野隔絕,眼前只留下絕望似的黑。他又開了一罐啤酒,一飲而盡,說:“唉!不講這些,反正兩年一過我就走了!喝!”

    男人問:“那你走了,這些孩子怎么辦?”

    “天曉得。理想啊未來啊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反而是多余的。”

    男人還想給他倒酒,他搖搖頭,把杯底的殘酒喝光,頹喪地揉搓著臉說:“我一直覺得人有兩種。一種是耕牛,一輩子活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一種是鷹,他們有才華,有理想,有飛翔的能力,天生就是要飛向遠(yuǎn)方。可無論在哪兒,耕牛都是大多數(shù),也許有更好的教育機會和環(huán)境,鷹會多一些。但這里……但他們……也挺好的,至少活得下去。渾渾噩噩的活著和清醒的活著,對他們來說區(qū)別不大。”

    “來這里你后悔嗎?”

    面對男人的追問,老師沉默不語。

    而他也無奈地嘆氣道:“老師醉了,我送他回屋吧,你去收機器。”

    說完,他有些吃力地架著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青年,向門口走去。

    把老師扶到床上時,他發(fā)現(xiàn)這間宿舍雖然只是簡陋的茅屋,墻上卻貼著不少電影明星的照片,案頭擺著相框,里面是他和一個姑娘的合影。

    男人回去收拾機器,看著場地的上一片狼藉不禁皺眉。走近時,發(fā)現(xiàn)機器旁邊還有個孩子。那個在課堂“駁他面子”的少年正出神地看著那臺不再工作的放映機。

    “喂!你干什么?”

    “老師……”

    少年回頭時表情十分微妙,像有什么話憋著。躊躇許久,他說:“這東西是怎么把電影弄出來的?”

    男人想了想,把快要到嗓子眼兒的回絕咽下,而是問他:“為什么想知道?”

    “我……我想拍電影!以前來我們村放電影的人,他們都嫌我煩,都不讓我碰……我……”

    “看著,是這么用的。”

    旅行了這么久,男人多少也學(xué)會操作放映機的方法。沒多一會兒,機器的燈亮了,鏡頭投影出一面光幕,讓少年的眼里也有了光。

    看著機器上轉(zhuǎn)動不停的膠片,少年低聲說:“老師,白天的事……”

    “那事?你不說我都忘了。”

    少年咬著嘴唇上爆起的皮,起身向男人鞠了一躬,像是下課一樣。

    他跑走了。

    看著少年遠(yuǎn)去的背影,男人心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

    “等等。”

    男人叫住了他。

    “沒想到你也會做這樣的事。”

    當(dāng)男人回到住處——也就是那輛小型貨車時,同伴已經(jīng)把老師安頓好,回來休息了。男人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說了一遍。聽完,他先是一驚,隨后便笑著答應(yīng),當(dāng)然也少不了調(diào)侃了他幾句。

    男人始終不語。看著漫天浮動的群星,回憶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星空下,全村看露天電影的情景。

    曾經(jīng)的自己也對電影無比癡迷過。那時有個老放映員總來村里放電影,如果沒有自甘墮落,自己本可以接那個老人的班。不過要是所有事都合人們心意的話,就不是這個世界了。

    男人翻了個身,還沒是沒能睡著。

    第二天,按照約定還要繼續(xù)給孩子們講課。可沒等老師走上講臺,男人先一步踏著土石地面,對班里的學(xué)生喊道:“今天我的課改在晚上。”

    臨走前還不忘對身旁的老師囑咐一句。

    “你也來。”

    目送他遠(yuǎn)去的背影,老師又看了看身邊的青年,只是他也不好點破這件事,只是一臉微笑著走進教室,繼續(xù)昨天的授課。

    晚上,孩子們圍在村子附近的空場地,等待今天的特別授課。不過說是上課,卻還和昨晚一樣看電影。孩子們,村里的大人們,還有那個老師都一臉不解地從頭看到尾,也不知男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一場電影放完,男人讓大家別走,隨后叫出一個名字。少年應(yīng)聲答到,從放映機旁走到銀幕前。

    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沒在觀影的人群里。男人適時說道:“今天的電影不是我放映的,是你們的同學(xué),是他。”

    人們紛紛議論起來,顯然是對這個頑童的刮目相看,連老師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少年:“他?”

    男人接著說:“這個同學(xué)你們都知道,他并不是那么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但這也不代表他是壞孩子。他喜歡電影,想拍出自己的電影給大家看!我相信他能做到,也相信這里的所有同學(xué)都和他一樣。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們不應(yīng)該早早放棄理想……呃,怎么說的來著。”

    男人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應(yīng)該多讀點書,要不然也不會這時詞窮,光是剛才那番教育演講已經(jīng)把他給掏空了。而這里就需要淵博善言的同伴出場了:

    “同學(xué)們,我們每個人心里都住著另一個來自未來的自己,他就是理想。也許在成長路上的坎坷會讓你慢慢將他忘記,但就像這位同學(xué)今天這樣,只要肯踏出一步,他就會和你們再次相遇,讓你們逐漸變成自己希望的模樣。這節(jié)課就讓我們說說你心里的那個自己是什么樣子吧!”

    孩子們興高采烈,嘰嘰喳喳地舉手說道:

    “我想開火車!這樣我爸就不用掏車票錢了!”

    “我想做科學(xué)家!研究天上的星星!”

    “我想跑世界第一!當(dāng)運動冠軍!”

    “我要當(dāng)老板,讓村子富裕起來!”

    他悄聲對身邊有些吃驚的老師說:“看吧,沒有什么鷹和耕牛。每個孩子都是一只雛鷹,而能不能讓他們真正展翅飛翔,這取決于您啊,老師。他們眼中的天空是有限的,但您不同,因為看到過外面的世界,才會為他們展現(xiàn)更廣闊的風(fēng)景,而不是被動地期盼著他們能變成什么樣子。”

    人群中,一個小女孩來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老師,我、我也想當(dāng)老師,把你教給我的知識再教給更多的同學(xué)。”

    老師低下了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的地面,思悟良久,說:“我想……”

    電影散場了,每個人都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回了家。場地上又只留他們?nèi)齻€人。男人還在整理器材,老師向身邊的青年問道:“你們到底是做什么的?”

    “放電影的咯。”

    “這個我知道,但真奇怪啊,跟你們相處短短兩天,總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改變了似的。”

    “我們啊……如果說是去找天堂的,你會信嗎?”

    “我信。你們真有可能會做這樣浪漫而充滿可能的事。我相信你們。”

    這一晚,特別的課上完,整個山村靜得出奇。像是在醞釀著新的改變,只待第一縷陽光刺破夜空,把一切照亮。

    夏季的夜晚很短暫,天一亮他們就要出發(fā)。車上還有兩個少年,他們要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參加考試。

    老師并沒有跟來,也許他需要一些時間整理自己的心緒。男人也是一樣,回味著昨天晚上的話,他坐在貨箱邊上,在山路的顛簸中半睡半醒。

    “老師。”

    “嗯?”

    身邊的少年問:“我真的能拍出自己的電影嗎?”

    “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專門學(xué)這個,你一定沒問題的,到時候記得叫老師來看你拍的片子。”

    少年用力點點頭,他看著遠(yuǎn)方,仿佛心中已經(jīng)開始為膠片烙印上雙眼中流動的光影。

    老師啊……這個稱呼也不錯。

    男人笑著躺在貨廂里,睡著了。

    把孩子們送到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大亮。在這之后他們就要繼續(xù)自己的旅途。

    “真少見啊。”

    再次啟動汽車時,他對男人說道。

    “什么?”

    “明明沒什么賺頭的事,你居然也會做得這么用心。”

    “壞人偶爾做好事,好人偶爾做壞事,然后不好不壞的活著。但總歸都是是出于私心。”

    “你幫那個孩子找到理想,也是出于私心?”

    “誰知道呢。”

    沒有過多做出不解風(fēng)情的追問,他笑著把車開出鎮(zhèn)子。

    盡管去天堂還有很遠(yuǎn)的路要走,但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男人多少了解了一點。

    幾周后,他們終于駛離了蒼郁的山區(qū)。

    大山的庇護總有盡頭,群山起伏的末端便是一片戈壁,他們又會在這片廣袤而荒涼的天地當(dāng)中,有著怎樣的邂逅呢?

    休息區(qū) 他們的決定

    柴堆攏起的篝火邊上,六條影子晃動。兩臺貨車圍起一道屏障,也擋不住戈壁灘上夜色的涌入。火堆發(fā)出輕微爆裂的聲音,和吹過大地的風(fēng)聲合奏著寂靜的夜曲。

    “也就是說你們四個和我們是同行咯?”

    青年饒有興致地看向?qū)γ孀乃娜耍鸸庥痴粘瞿樕系牟∪荩约澳撬膹埑錆M朝氣的面孔。

    他們四個都是在校大學(xué)生。由家境富裕的“眼鏡”開一臺二手貨車,“胖子”帶著家里的老式放映機,還有同為室友的另外兩人——“文青”和“瘦猴”同行,在各個村鎮(zhèn)放映電影,準(zhǔn)備要走遍全國。

    而他們與他們的相遇,是在走出大山后的那片荒原。

    戈壁上常常幾百里看不到一個村莊,卻能遇到做同樣事情的人,這也未嘗不是一種緣分——能夠喝酒聊天,一起唱歌的緣分。

    不過男人這邊照舊沒多少話可聊,更聽不懂他們之后談的什么新浪潮,四百擊。

    “我去抽根煙。”

    男人自覺沒趣地走到車邊,抽完一根,那邊已經(jīng)在彈著吉他唱歌,剛準(zhǔn)備再來一顆,卻看到不遠(yuǎn)的地方,兩點車燈漸漸往這邊襲來,在幾步開外停下,晃得他看不清兩個人的模樣。

    “兄弟,借個火。”

    一高一矮的兩人跨下機車湊了過來,滿是笑意。

    一曲終了,男人再次出現(xiàn)。

    “都等你半天了,你……”

    他正說著,男人忽然失去平衡撲騰著倒向他們,像被誰一腳踢過來似的。而緊隨其后的是漆黑的槍口,在火光中像一條黑蛇,死死鎖定他們。端槍的人身材高大,嘴里叫嚷著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

    “錢都拿出來!”

    男人輕車熟路,把自己身上的一點零錢掏出,對那邊四人說:“趕快把錢都拿出來吧,他們有槍。”

    “這些可是我們的路費……”

    “傻逼!都這時候了還在乎錢?”

    男人呵斥著別別扭扭的眼鏡,自覺語氣不對,補上一句“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而他則笑著對他們說:“放心吧,這些人最多是拿錢拿東西,搶了就跑,只要我們別惹事,他們也不會隨便開槍暴露自己。”

    錢很快收完,但劫匪還在車?yán)锏教幏摇?/p>

    槍口對面,沒人會傻到選擇對抗,只能任由那邊在他們的車?yán)镎垓v,把東西都被丟棄在地上。矮個子在車?yán)锾匠鲱^說:“大哥,能換錢的就這些了……哎!這玩意兒是啥!”

    只見他下車的時候,手里除了一堆雜七雜八的物什,還有個皮箱子。他打開后高個瞅了眼里面,說:“不就是放電影的東西,沒屁用,扔了!”

    矮個聽話,隨手把箱子拋出。箱子卡扣被地上的尖石撞開,機器和地上的沙石產(chǎn)生出磕碰的脆聲。

    忽然,槍口那邊有人站了起來。

    “放映機……我的放映機!”

    胖子高呼就要著撲過去。

    然后,槍響了。

    空氣仿佛被震碎的玻璃,要把人給割傷。然而那四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卻安然無恙,因為在他們面前不知何時擋著一道瘦削到幾乎被夜色溶解的身形,而更前面的則是一個魁梧的背影。

    血,落在地上。

    他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跟自己同行了大半年的男人,口中斷續(xù)的發(fā)音不成話語,如同壞掉的機械:“為什么……你……為什么……”

    眼前的幾張臉逐漸模糊,男人倒下了。

    “你聽說過天堂嗎?”

    她捧著咖啡杯,這么問我。

    那時我和她還在交往。不僅因為這個女人很漂亮,也很聰明,無論說什么話題都能聊得開。

    不過她有時候的電波我也很難對上,比如剛才的問題。

    “天堂?和我這種人絕對沒關(guān)系的地方?”

    她笑著說道:“那是一個地方,一個很美的地方,任何人只要去了那里就能得到心靈上的安寧,還有啊……”

    “你去過?”

    我打斷她這番沉醉于妄想的講述。

    “我也是聽說過,但想去看看,人一輩子很短的,至少在臨死前,做一次屬于自己的決定吧。如果臨死前讓我選做什么,我一定要去那兒看看。”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白色當(dāng)中,頭頂是陌生的天花板。

    “唷,才醒啊,都睡了五天五夜了。”

    男人坐在對面的空床上,活像一頭纏滿繃帶的熊。

    沉默了一陣,他說:“我們還活著嗎?”

    “好像是這樣。”

    男人從床頭小桌上抓起一只蘋果,那是四個大學(xué)生湊錢給他們買的。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男人多少還有些印象。匪徒搶走他們的車,逃了。他們一步一步艱難地跋涉在大戈壁上,輪番背起男人碩大的身體,只是輪到他的時候自己就先扛不住,也暈了。好在有過路的卡車司機,載他們?nèi)タh城的醫(yī)院,而費用也靠眼鏡向家里求助解決了。

    “他們?nèi)四兀俊?/p>

    “都回家了,估計是怕了。”

    “明智的決定。”

    “之前他們過來一次的時候你還沒醒,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咱倆,呶,這些東西和醫(yī)藥費就是賠禮。”

    男人指了指他身旁的水果和補品。

    “唉,一群半大孩子和我們,差點就都交到那片地方了。”

    男人說著望向遠(yuǎn)方,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還在腦海中重播,驚起不斷的心悸。盡管男人從前就過著亡命徒的生活,有一天算一天,可現(xiàn)在對他們還活著一事依舊感到無比慶幸。

    “不過你恢復(fù)的可夠快的……不,還是得多謝你。”

    他本打算輕描淡寫地調(diào)侃幾句,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認(rèn)真地向男人道謝。

    “小傷而已,要是真讓你挨那么一下就沒命了。但我知道就算這樣你也肯定會擋在他們前面。”

    “因為他們比我更有活下來的希望和價值。你也是,本不必這么做的。”

    “說得輕松,你死了,那天堂怎么辦?我的錢和東西又找誰去討?”

    男人抓起蘋果在衣襟上擦幾下,用力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小半個遞給他:“吃吧,這個可好,沒核。”

    他擺擺手,說:“天堂啊……”

    他微笑著看向窗外,好像有什么人集結(jié)在不遠(yuǎn)的廣場。這時秋風(fēng)吹著金色的午后陽光,涌入他們的病房。

    “要不就到這兒吧,不找了。”

    “都要到地方了你還說這話!”

    不找了。

    男人沒想到他竟然能說出這句話。大半年來一直堅持走下去的是他,忽悠自己同行的也是他,可現(xiàn)在……

    “你他媽慫了?”

    “算是吧。”

    他的語氣平淡,卻莫名讓男人心頭火起。

    “這樣啊,合著我白丟了一回命是吧!”

    “你要錢的話我想辦法去弄,這樣你滿意了嗎?”

    “你!”

    男人捂著槍傷發(fā)作的地方,咬牙舉起拳頭,但看著他臉上幾乎沒有多少的血色,又漸漸放下。

    外面的誦經(jīng)聲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在這奇妙而靈性的背景音中沉默許久,男人低頭說道:“我打聽了,這里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有個啥廟。這時節(jié)不少人都來朝圣,聽說有人一輩子才能來這一回。”

    “花一輩子都要去的地方啊……”

    見他若有思悟,男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你果然還是要去的,哪怕自己一個人死在半路上。”

    雖然對他稱不上多了解,但男人知道他應(yīng)該不會輕易放棄決定好的事。

    仿佛被猜到心中所想,他點點頭,思忖著說道:“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看開生死,但到頭來和那些年輕朋友一樣,還遠(yuǎn)未成熟到能夠面對死亡,特別是讓他人為我送命,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去……”

    話音仿佛被無限延長,和窗外的誦經(jīng)聲逐漸融為一體,繼續(xù)渲染著他們的沉默。

    而這沉默也終須有人打破:

    “就當(dāng)是我自愿奉陪的好了。”

    男人的聲音如同敲進硬木中的鐵釘,帶著某種堅定的決意。

    “什么意思?”

    他看著對方,第一次流露出不解的神情。男人有些得意地說:“別忘了,本來我就是為了錢才陪你走這一趟。不到地方算我失約,那錢給了我也不能要,而且因為這屁大點事就嚇得跑路,那我也他媽的太沒本事了吧,最重要的是……”

    沒等他開口,男人又鄭重其事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跟你沒關(guān)系,懂嗎?”

    “你……”

    “放心,我和你都不是啥省油的燈。一個不怕死,一個本來就是亡命徒,都是什么時候死掉也不奇怪的人,還有比這更合適的搭檔嗎?”

    說完,男人豪爽地笑了。

    沉默良久,他也一副“輸給你了”的表情,故作無奈地說:“沒辦法,你也不是說幾句就能改變決定的那種男人。走吧,先把丟失東西找回來,或者……”

    走到門口時,他又接著說道:“去求神佛庇佑我們接下來的路途更順利一些。”

    遠(yuǎn)處,誦經(jīng)的聲音還沒有停歇。

    窗邊,午后的秋陽籠罩在他們身上。

    一個月后,在當(dāng)?shù)啬撩竦膸椭拢麄冋一亓舜蟛糠重斘铮约澳禽v貨車。

    走出這次短暫的迷惘與休憩,他們也離真正的天堂不遠(yuǎn)了。

    終點站 天堂的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但這里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她遠(yuǎn)離人世,在離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樸而又平靜,有藍(lán)寶石一樣的湖泊,有翡翠一樣的叢林,有與世無爭的人們。

    到處都長著可愛的蘑菇和青苔,小溪里的水,勝過任何美酒甘露,樹上的果實能把人吃得醉倒在美夢里。

    在這里,我的所有煩惱煙消云散,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恢復(fù)了健康。

    此刻,我的心中無比安寧。

    可正當(dāng)我要向前邁出一步的時候,背后傳來熟悉且低沉的聲音:

    “到了。”

    天堂,到了。

    在小鎮(zhèn)入口處,那面“天堂鎮(zhèn)歡迎你”的牌子后面,出現(xiàn)一座盡是廢墟的小鎮(zhèn)。路兩邊是倒塌的木屋,街道荒涼破敗,偶爾有烏鴉帶著寒風(fēng)掠過這里。

    誰也不會相信小鎮(zhèn)的名字竟然是天堂。

    在鎮(zhèn)中心的廣場旁邊,男人發(fā)現(xiàn)一位坐著的老人。此時暮色四合,男人下車壯著膽子上前詢問道:“大爺,這兒是天堂嗎?”

    老人黯淡渾濁的眼中忽然一亮,看向他們。男人覺得自己的描述不太確切,又補充道:“不是人死后去的那個,是……”

    “是一個地方對吧,那里她遠(yuǎn)離人世,在離天空最近的大地之上,淳樸而又平靜,有藍(lán)寶石一樣的湖泊,有翡翠一樣的叢林,有與世無爭的人們。只要在那里居住,一切病痛都會消除,所有煩惱都會煙消云散……”

    一切都和他們所知道的故事如出一轍。

    “也就是說……”

    他想到了某個答案:天堂,是一個故事。

    屋子里的爐火燒得正旺,這時他們已經(jīng)在老人家里休息過夜。

    聽了他們一路上的經(jīng)歷,老人動動爐里的柴,緩緩說道:“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這輩子都沒走出過鎮(zhèn)外。我就想啊,外面的世界是啥樣呢?那些想像就變成了一個個故事,我又把它們講給大家。”

    男人問道:“那……天堂呢?”

    “就是這里啊。這里已經(jīng)荒廢好久了,人們都搬到山的那邊去了。可能只有我這老骨頭還在戀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至少在臨死前,這兒能帶給我最后的安寧。而且啊……”

    老人把煮好的兩杯酥油茶遞給他們,接著道:“如果我死了,這個小鎮(zhèn)就真的消失了。所以我想把它變成一個故事,用這樣的方式讓她一直存在下去。從那以后我都會給路過的人講這個故事,可是沒想到會被傳成這個樣子,抱歉。”

    聽著老人的講述,他很平靜。

    也許是失望到只能平靜吧,他對老人說:“您沒錯,是我太較真了。這也許是命運跟我開的玩笑吧。我騙了許多人,所以這次輪到我被騙了。”

    “欸?”

    正當(dāng)男人面露疑惑之時,他倒下了。

    窗外正下著雪。

    春天,似乎還很遠(yuǎn)。

    我是個騙子,還是很在行的那種。

    我總能把別人騙到自己的圈套里,也相信自己有這份天賦。能把最適合自己的工作一直做下去,這是一種幸福了。

    然而那件事后,屬于我的一切全部崩塌,原來之前我只是一個堆沙子玩的頑童,沙堡堆得再高也被海浪輕易摧毀。

    診斷書,一張紙足以讓你擁有的全部——你的幸福,你的未來,你所鐘愛的人和生活,統(tǒng)統(tǒng)失去們化為烏有,輕易葬送。

    確診后的一段時間里,我過上了一種精神分裂式的人生。一方面不想輕易認(rèn)命,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活該如此。

    在兩種思想的漩渦里掙扎糾纏,幾乎要把我扯碎。

    這時我才意識到,人到最后所需要的不是性,不是愛,不是錢,只是一種簡單卻無法輕易得到的安寧。

    我忽然想起她說過的天堂,就撥通了她的電話號碼:

    “可有日子沒來找我啦。”

    “我……你之前說的那個天堂,大概在什么地方。”

    “那里啊……”

    “被騙著做了一場夢啊。”

    這是他睜開眼睛以后的第一句話。

    老人和同伴都守在旁邊,他輕聲說道:“能再為我講講嗎?那個關(guān)于天堂的故事”

    “你還想聽嗎?”

    老人不解地問道。

    他笑著說:“就是這個故事支撐我走上尋找的旅途啊。哪怕不是真的,哪怕只是聽聽,也像真的去到了那兒似的。”

    于是老人走到他跟前,再度開始講述那個他心中的天堂。

    漫長的夜里,這里只有故事,講故事的人,聽故事人的人。

    故事很短,沒多久就講完了。

    “不管怎么說,您的故事在我人生的最后,帶來了些許平靜。我也沒什么報答您的,就為您放一場電影吧。”

    他說著就要起身,男人示意他別動,從車?yán)锶頇C器和膠片,在廣場上拉起幕布。

    “我會一直在我們分手的的地方,不見不散”

    幕布上浮動著扭曲的光影,逐漸形成了畫面。

    男人從始至終都沒放那些他最愛看的外國電影。全都是熱熱鬧鬧的喜劇片。大概是因為笑出聲的時候,說明他還醒著。

    男人有種莫名的預(yù)感,如果睡過去,他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電影落幕,小鎮(zhèn)又回歸了原初的寂靜。

    “我有點困了。”

    這句話背后的意思男人也同樣清楚,于是問他:“對了,你還有什么想做的事嗎?”

    “想做的事啊……我想再看看日出。”

    “好,看日出,就看日出!”

    于是他們又把車子開出小鎮(zhèn)。老人說附近有座小山,正好是日出的絕佳觀看地。一路上,男人默然不語開著車,時刻留意坐在副駕駛上的他的情況。

    車到半山腰,已經(jīng)沒有能開上去的路了。男人把他帶下車,背著他一步一步走上山頂。

    “我自己走吧。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身上好輕松,像痊愈了一樣。”

    這對大病之人來說不是什么好的征兆,男人也感覺背后的重量仿佛在一點點變輕,腳下不斷加快步伐。

    “撐著點,兄弟!”

    “嗯……”

    為了不讓他睡著,為了不讓他永遠(yuǎn)睡過去,男人一直找些沒營養(yǎng)的話題:

    “交換一下名字吧,走了這一路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呢。”

    “這種時候還說這個干什么,我甚至都騙了你。當(dāng)初只是繼續(xù)走下去,才撒謊說自己有一筆存款騙你同行,我……”

    “知道了知道了,是不是窮光蛋我搶了那么多人還看不出來?”

    “那你還……”

    “無所謂了,就當(dāng)是著了你的道。而且聽你說了那么久,我也想看看天堂長什么樣。哪怕死后肯定得下地獄,也想去看看天堂的樣子。”

    兩道疊加的背影在蛇一樣綿延糾纏的山路上,緩緩前行。

    在群星謝幕的最后一刻,他們終于趕到。

    他們趕到山頂時,殘夜拉開新一天的帷幕,日出即將來臨。

    天之彼端燃起一道火焰。雪原上,寶藍(lán)的空中云彩璀璨,宛如天堂般輝煌而神圣。此刻,無邊的寧靜席卷了他們的內(nèi)心。

    天堂,從未離他們這樣近過。

    男人把他放在山頂?shù)倪@片天然平臺上,自己也坐到他旁邊。

    他閉上了眼睛。

    男人也學(xué)他那樣,閉上眼,只憑眼膜和肌膚感受漸漸生起的溫暖與光明。

    “真他媽的暖和。”

    “是啊,真他媽的暖和,我想睡一會兒。”

    他感覺到自己正融入這片曙光。他的心中,包羅了這世上的一切,一切都宛若天堂般平靜。

    他不再說話,男人卻說個不停:

    “睡吧,醒了記得喊我一聲,大半夜背你上山我也累得夠嗆……唉,咱們能一塊兒走這么多地方也是挺想不到的。”

    “這一路真的太遠(yuǎn)了,太遠(yuǎn)了啊。”

    “要是沒遇到你,我一輩子都不會管那些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閑事。”

    “為了一個沒影兒的金戒指去救了被拐賣的姑娘。”

    “換做是從前的我,萬萬想不到自己還能有被孩子叫老師的一天。”

    “我還給你擋過槍吶!咱們可是過命的交情。”

    “等過幾年賺了錢,咱換個數(shù)字的放映機。聽說那東西不用倒膠片,可方便了。對了,你說過國外早就有這東西。”

    “以后有機會咱們也開著車出國去,到外國農(nóng)村放電影,對了,還有啊……還有……”

    原先微弱的回應(yīng)聲此刻也聽不見了。男人不再出聲,竭力壓抑著某種情緒從眼睛里涌出。

    睡吧,好好睡吧。

    睡醒了,就到天堂了。

    那兒可沒我。

    男人終究還是哭了。

    山的那邊,第一縷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擦拭和慰撫,要把他的眼淚熨干。

    二十年后。

    自首以后的第二十個年頭到了。

    男人刑滿釋放。陪他到門外的獄警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問他:“現(xiàn)在最想做點什么?洗個澡?吃頓大餐?”

    “我想去找天堂。”

    把不解的目光拋在腦后,男人什么都沒拿,走向遠(yuǎn)方。

    什么都沒了,但他本就一無所有,只是看到多年后那輛車還在當(dāng)初寄存的地方,心里就有了底氣。

    “走吧。”

    對著車?yán)锬嵌牙蠙C器,他說。

    曾經(jīng)花了整整一年走過的路,現(xiàn)在只要幾周。

    山上一直延續(xù)著過去的荒蕪,他在一座墳冢前坐下,打開一瓶白酒。

    “好像咱們還沒一起喝過酒,現(xiàn)在如愿了。”

    男人坐下,倒?jié)M兩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壓著喉頭的熱氣和眼角的淚,說道:我花了二十年才回到這兒,只有這樣才能安心。二十年里我看了很多書,你留下的,還有我自己想看的。書里說人在死前的安寧就是他的天堂。二十年了,我終于讓自己明白,也接受了這個說法。可是啊,可是……”

    男人掐著鼻梁,竭力阻攔要流下來的眼淚。

    “不說這個,說點你愿意聽的。那個女孩我又去看望一次,她已經(jīng)嫁人了,還有了孩子,現(xiàn)在是縣里德高望重的女校長;

    “喜歡電影的孩子當(dāng)導(dǎo)演了。拍了許多家鄉(xiāng)題材的電影,在外國的影展上得了獎;

    “老師后半輩子一直留村里教書,還上了電視報道,山里也飛出了一只又一只的雄鷹;

    “那些大學(xué)生我沒找到,但有了那次經(jīng)歷,他們應(yīng)該成長了吧;

    “告訴你天堂故事的老人……我想你們應(yīng)該也見面了。后來聽他故事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為他出書,我也給你帶了一本。”

    說著,他把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壓在墓碑旁,低聲說道:“安息吧,老友,望著我們一起找過的天堂。”

    男人喝光剩下的半瓶,走下山去。

    高山的孤峰上,一座石頭堆砌成的墓碑旁,一只空酒瓶壓著一本叫做《天堂之旅》的故事書。

    風(fēng)吹開扉頁: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尋找天堂的故事。

    風(fēng)又拂過一頁:

    第一章

    傳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她的名字叫做天堂

    她也許并不存在,但她有著迷人的模樣

    在每個人的心里,綻放溫暖的光

    天堂,天堂……?

    [責(zé)任編輯:linlin]

    標(biāo)簽: 暮色四合 死去的父親 外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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