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
——《西游記》
《羅小黑戰記》居然已經連載11年了。
高中時好友使用的表情包入坑,結果一入便是年更。
列文虎克看鏡頭里全是“催更者死”,木頭你沒有心!
好了,吐槽結束。
這部《羅小黑戰記》大電影于2019年上映,趕上當年《哪吒·魔童降世》大火,正好借了“國漫又雙叒叕崛起”的東風,于是,除了我們這等卑微到不敢催更的老觀眾之外,一批新觀眾也悄然入了坑【歡迎啊(。
電影一如既往繼承了TV版童話般的畫風,流暢的打斗與分鏡、個性鮮明的人設、令人捧腹的吐槽和恰到好處的留白,這些種種結合起來,足以讓部影片火到海外——而它也確實火到海外去了。
深究起來,其實這部影片與《哪吒》這種家庭商業電影相比,還是有一定觀看門檻的。
這個門檻,不僅是影片更接近“二次元”的敘事手法;還是其以“人與自然”“環保”為外殼,包裹著的對“心中烏托邦的尋求”的內核。
——何處尋求烏托邦?
故鄉無論是小黑,還是風息等妖,都曾有一個烏托邦式的故鄉:那里綠意蔥蘢,靈氣充沛,是個適宜動物與妖精生存的好地方。
但由于人類生存空間的擴張,他們都失去了屬于自己的家園。
小黑和風息的相遇幾乎是必然的——他年齡尚小,也不曾接觸過人類世界,亦不懂人類社會的運轉規則,在城市中的“生活”只能是流浪;而風息則建立起了與會館對抗的組織,棲身于一座非常接近故鄉“烏托邦”的小島上;風息偶然遇到小黑,被小黑的能力吸引,而小黑也正好在尋求一個能夠容納他的類似故鄉的地方。
“一拍即合”的兩妖精,在寄身的小島上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而這種歸處,雖然是小黑想要尋找的“烏托邦”,卻終究要幻滅的——
風息有著更大的野心。他與會館對抗,想要反抗人類,想要奪回曾經的故鄉。
小島上的森林不過只是一個“臨時宿舍”罷了,他才不會沉迷于這種“過家家”般的日常之中無法自拔,對他來說,故鄉那更廣闊的天地才是他心目中的“烏托邦”。
要奪回故鄉,風息必然會召集妖精,在人類社會作祟;有妖精危害人類安全,作為“執行者”的無限也必然會出面平息,抓捕作祟者;既然要抓捕風息等妖精,那個虛假的“烏托邦”小島,也早晚會被無限發現;而一旦被無限發現了藏身之處,風息等也必然會放棄那個臨時住所。
不可避免的崩塌,難以逃避的幻滅。
名為“故鄉”的“烏托邦”,究竟是不可得、不可留的。
靈質空間遇到無限后,一人一貓開始了回到陸地的海上旅行。
經過被單方面毆打小黑與無限漸漸熟絡起來,無限也為了試探小黑的記憶進而抓捕風息,讓小黑進入了自己的靈質空間中。
“靈質空間”的概念,早已在TV版被哥哥阿根提及,而電影版對該設定進行了補充。
這個設定本身非常有意思,其實大可進行深挖:
無論有沒有“能力”,每個生命體都擁有自己的靈質空間。它是儲存“靈”的地方,是“一切生命和能力的基礎”,如果靈質空間衰竭潰散,生命體就會死亡;而如果空間強大者突然死亡,靈質空間又沒有潰散,那這個空間會變成無主空間[1];
靈質空間會隨著生命體的變化而變化。普通人的靈質空間大概僅有籃球大小,修行會讓靈質空間產生不同屬性的變化(例如阿根的靈質空間就是極寒地獄),而空間大小也會決定能力強弱,能力強弱亦會反過來影響空間大小[2];
靈質空間中,可以自由裝飾擺設。不過只能放入現有的東西。就目前的設定來講,是無法在空間中創造現實空間中沒有的東西的;
靈質空間的主人就是神。一旦踏足其中,就會任由空間主人擺布,連意志都可以被空間主人控制。
這樣一個所有人都擁有的、決定了人的能力、人的能力又反過來影響它、主人就是“神”的空間,簡直就是屬于個人的理想“烏托邦”。
在現代社會中,由于科技水平的加速,使得社會生產力也隨之加速了。
人們不再如過去那樣,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生產,而是轉為以不同專業領域為單位進行合作生產,這就改變了生產關系,隨之也改變了社會結構,這種改變即所謂的社會變遷。
科技發展會帶來新的職業、新的領域、新的信息傳播方式,從而使人的自我認知也不斷更新。技發展愈強盛,新的東西就愈發增多,社會結構的變遷就愈劇烈,于是產生了社會變遷的加速。
人是社會性動物,需要生活在群體之中;社會結構的變動,也必然會使人們的生活發生改變。
人依靠過去積累的經驗在名為“當下”的現在中活著,并且依靠經驗去預測未來;而在過去從未見過的新事物不斷涌現的背景之下,人過去的經驗失效的可能性越來越大,“當下”隨時可能會發生改變,未來又無法預測,于是,就造成了所謂“當下時態的萎縮”。
這種當下時態的萎縮,不知不覺加快了人們的生活步調。人們會為了減少同一賽道的競爭壓力,更快地適應新事物的誕生節奏——只要抓住了“風口”,最先占領時代機遇,就能乘風起飛。
所有人都在奔跑的世界,讓人們不得喘息,必須要跟隨社會變遷的加速,去使生活步調加速。
與此同時,科技加速讓信息傳遞、交通運輸的速度也提升了,于是,在生活更加便利、處理事務的速度更快捷之外,人們工作的任務量也隨之增加了——
在古代,哪怕是快馬加鞭傳遞消息到全國各地,至少也需要十天半個月;而現在,僅需動動手指,幾秒鐘就能將消息傳遞給世界另一端的人。但同時,古代社會變遷的速度非常慢,“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有何哉”的生活,讓消息的時效性也能保留得更加長久;而現在,十分鐘之前的新聞可能就會變成“舊聞”,時效性非常短暫。在單位時間內,我們處理事物的效率雖然比以前高了很多,但事物變化的速度卻比處理事物的速度更快。不斷增加的任務量,讓我們苦不堪言。
就是這樣,科技加速愈強,任務處理的效率越強的同時,消息傳遞的速度也越快,任務量也隨之愈大,人們為了在單位時間內完成越積越多的任務量,生活步調也越來越快。
而生活步調的加快,同時又會要求更高的效率,產生新的需求,而導致科技繼續加速——于個人,要追趕更多的新潮、節約更多的時間、獲取更多的知識;于公司,希望推陳出新,保持自己的競爭力,從而更久地存活下去。
就這樣,科技加速導致了社會變遷的加速,社會變遷的加速導致了個人生活步調的加速,生活步調的加速又反過來推動了科技加速,三者形成了一個閉環[3],讓現在的生活壓力越來越大。
另外,在城市的高樓之中,人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在各種空間里——公交,學校,辦公室,出租屋……尤其是在一線城市中打拼的年輕人,似乎沒有哪一個空間能夠真正屬于自己。
正如《我的團長我的團》的臺詞說的:偌大的一個世界,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4]。
人們越來越希望找到一個空間,一個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相對靜止的、沒有競爭壓力的空間,來讓自己的靈魂得以喘息。
——這大概,就是個人“烏托邦”般存在的靈質空間。
為什么羅小黑戰記的世界中擁有這樣一個看起來如此美好的設定?
藝術作品是寄托我們靈魂的地方,尤其是偏向娛樂的作品,是飽含與寄托了人類美好夢想的產物。
在工作愈發擠占我們日常生活、競爭壓力愈發強大、人們的焦慮也愈發濃重的今天,我們希望有這么一個小小的空間,能讓我們成為“神”,讓我們真正掌握“自我的主體性”。
在這個空間之中,我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放入自己喜歡的事物,丟棄自己厭惡的事物;可以讓喜歡的人們踏入,永遠不讓討厭的人們涉足;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一切,別人也不會置喙也不能置喙,我們也任何來自他人的凝視都完全不存在;空間存在,我們就存在,空間不存在,我們也隨之死亡了,這個空間是物質的,是幾乎恒定不變的,也是真正屬于“我”的:“我”就是空間。
這是作者的向往,是藝術的向往,是人類的向往。
但這樣“烏托邦”式的空間,只能在藝術作品之中存在,而在現實之中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領域領域,在羅小黑的世界之中,其實就是靈質空間的外放。
在領域之中,領域的所有者就是神,一切生命體和事物都需要聽令于領域主人。領域主人想讓城市變成森林,就可以抹消所有高樓大廈;想讓妖精成為主宰,就可以禁止人類踏入;想讓靈氣充沛,就可以聚靈,并移除一切現代科技的產物。
這對風息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烏托邦”,是他可以回歸故鄉的途徑。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薩特曾說過“他人即地獄”[5],一般是指,每個人在自我的角度上來講,都是主體,而其他人或物則是客體;在人與人交往的過程中,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主體,會將他人“客體化”;而每個人都不愿意將自己客體化,同時都在嘗試將別人客體化,這樣就造成了主體的爭奪,最終產生“地獄”。
最常見的“地獄”,就是來自他人的凝視——他人會不自覺地將自我物化、標簽化。
在工作上,老板會凝視員工,看他們是不是符合預期的“勞動力價值”;在學校里,大人會凝視孩子,看他們有沒有向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前進;在生活中,人們會互相凝視,看他人是不是面容姣好、身材勻稱、舉止文明,是不是符合內心的某種“標準”。
身處現代社會,無論是“上下同心”流水線般的分工合作,還是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生存空間,都讓人們在生活、工作上的聯系前所未有地緊密。而這樣的緊密,會讓人不得不隨時活在“他人的凝視”之下,不得喘息。
于是,我們越發注重“生活的邊界感”,不希望別人過多涉足屬于自己的空間和時間。
而“領域”,無異于是打碎了這種邊界感,在給妖精們提供更加自由的生存空間的基礎上,也增設了來自“神”的凝視——所有妖精都會在“神”的監視下生活,哪怕“神”并沒有在監視,這種被窺視的感覺也不會減少或消失。
在爭奪“領域”,即可外放的靈質空間時,結合上述分析過的“空間是生命活動基礎”的屬性,我們可以認為,風息與小黑爭奪的,實際上是“自我的主體”。
到電影的后期,風息的“自我主體”外放得太大了,已經失去了應有的邊界感,開始不擇手段了——為了對抗會館,奪回故鄉,他開始襲擊自己的同類;到最后,明知奪去空間系妖精的“空間”能力,該妖精可能會死(失去“自我主體”),他也毫不遲疑地動手了。
如果不是小黑是主角擁有雙空間,那《羅小黑戰記》TV版的劇情就可以說是不存在了。
退一步講,如果小黑沒有遇見無限,不知道人類其實是友善的,而被風息帶動去仇恨人類,那小黑幫助風息完成了建立領域、“恢復”家鄉之后,會做些什么?
他會不會像人類當初奪去妖精生存之地那樣,奪去人類的生存之地?
會不會因為仇恨而傷害和虐殺人類?
會不會接受風息這種沒有邊界感、無限制外放自我主體的思想,用領域能力干涉其他妖精的自我主體?
而生活在“領域”之中的妖精們,會不會因為某些“不當行為”惹怒風息或小黑,而被降下“神罰”?
這哪里是什么“妖精的樂園”,簡直就是“傀儡的存在空間”。
這哪里是什么“烏托邦”,簡直就是反烏托邦。
如果領域真的建成了,風息會不會有傾向成為掌控一切的“神”呢?
——不好說,擁有絕對力量的個體,由于沒有任何能與之抗衡的制約,一旦嘗到了“控制一切”的甜頭,可能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到最后,小黑放棄了自己“領域”的能力,其實也就是放棄了打碎邊界感、放棄了掠奪他人的自我主體。
風息是壞人么?
其實也未必。
他只是固執地想要尋找自己心中那個理想的“烏托邦”,而將“烏托邦”簡單化了,認為某一個特定的地方就是“烏托邦”——因為生活在故鄉很開心、很安逸,所以“烏托邦”就是故鄉;失去了故鄉,就失去了“烏托邦”;而要找到“烏托邦”,就需要奪回故鄉。
這種“A擁有B的屬性,那么B即是A”的思維,正是人們在邏輯學中經常犯的一個錯誤,AB兩者之間可能并不互為充要條件,所以兩者并不能劃等號。
故鄉擁有“烏托邦”的屬性;我們可以說,沒有“烏托邦”屬性的地方,就不是故鄉;但我們不能說,不是故鄉的地方,就不是“烏托邦”。
其實,風息早已尋找到屬于自己的“烏托邦”了——那個遙遠的小海島,完全就可以成為他新的“故鄉”。而他太沉浸于過去的失去,未能看到眼前的擁有。
而風息追求的“領域”,并不能成為任何人的“烏托邦”,它可能會帶來更多未知的枷鎖。
屬于大家的“烏托邦”不該是建立在個人意愿之上的“領域”,而應該是在妖精與妖精、妖精與人、人與人之間找到的各個自我主體的平衡點。
妖精會館,抑或……在人類社會之中,妖精建立了屬于自己生存的一隅——妖精會館。
故事最后,小黑一行人來到了這個如夢似幻的地方,無限即將與小黑分離,小黑似乎也該留在這個屬于妖精的會館里。
這是妖精們在人類社會的“歸宿”,是小黑一直尋找的“家”。
明明是如此美麗的會館,看起來就是一個最為理想的“烏托邦”,為何小黑仍會選擇放棄在這里生活?
影片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述無限與小黑之間的相處。
一人一貓一開始的敵對關系,在無限漸漸教會小黑駕馭金屬之后,漸漸緩和。
到最后,小黑對無限說出了“你也不是壞人”,并開始質疑風息對他的“溫柔”。
而無限,則懷揣著小黑的黑咻,進入了他從不會進入的“屬于別人的空間”,去阻止風息。
無限是個活了幾百年的人類,早已知道該怎樣與他人保持合適的關系,但同時,也很久未能體會到他人“純粹而無所求的依賴”了。
小黑則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還停留在對他人的體溫十分眷戀的階段,他對別人的情感非常純粹,只要誰對他好、給他東西吃、給他地方住,他就認為那人“是個好人”,想要和那人“一直在一起”。
這樣的組合,正好互相填補了對方心靈的空缺,互相成為了對方真正的“烏托邦”,其名為——
“家”。
尾聲《羅小黑戰記》是橫跨十年的產物,是社會變遷的見證者。
但無論是TV版中,小白帶著小黑從城市前往鄉村居住;還是大電影中,小黑不斷尋找住處;亦或是漫畫版中,李清凝進入老君為逃避戰亂的人所建造的“藍溪鎮”;《羅小黑戰記》的主要基調,似乎都沒有變化,那就是——尋找“烏托邦”。
人們自古就在找尋“烏托邦”。
陶淵明幻想中的“桃花源”,托馬斯·莫爾空想出的“烏托邦”,《格列佛游記》中的“慧骃國”,都是因人們對“烏托邦”美好幻想而生的藝術作品。
梭羅曾離群索居,在瓦爾登湖畔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烏托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但獨自一人的生活,雖悠然卻也寂寞。
人類終究是社會性動物,總離不開他人而獨自存活。可一旦與他人共處同一個空間,就總或多或少地會因為“自我主體的爭奪”而產生“地獄”——這便是《EVA》中貫徹始終的“豪豬兩難說”。
我們所尋求的烏托邦可能是個過程。
不是某個特定地點,不是某些特定的人,亦不是某種特殊的關系。
地點會因為搬遷而被破壞,人終究有生老病死,而關系也無法永遠穩定長久地讓我們愉悅——世上哪有永遠不吵架的夫妻、永遠不拌嘴的朋友、永遠不打架的兄弟姐妹呢。
但我們確確實實能夠在獨處或與他人相處的過程中,感受到“烏托邦”般的美好。
不必去強求某個恒定不變的“烏托邦”。
去感受吧。
愿我們都不再流浪。
參考資料:
[1]《羅小黑戰記·藍溪鎮》069 仙人
[2]《羅小黑戰記》TV13 靈質力
[3]【德】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01
[4]原句擁有更深刻的內涵,在這里某讕只取了其表面意思
[5]【法】讓-保羅·薩特,《禁閉》,1945
如果對文章中提到的《新異化的誕生》這本書中的社會加速理論感興趣,歡迎閱讀某讕對此書的書評:
另外的“烏托邦”系列:
名為“廢墟”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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