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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父親是一棵樹
    來源:嗶哩嗶哩作者:洞察網2022-06-06 13:54:28

    父親老了,連同他的驕傲一起老得彎了腰。

    我鄰居家的房屋倒塌了,埋葬了他的整個家庭,人們在廢墟堆中撿到一些破碎的五官、軀干和殘肢,把它們帶到一座廢棄的寺廟,焚燒成灰,然后葬在土里。

    一個晚上,父親偷偷溜到那人家的墓地里,把那包骨灰取出,帶回來撒在自家的花園里,然后澆上水。

    “這么好的肥料,不能浪費了。”父親說。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看見花園里長出了一株奇怪的樹木,它像一個人形,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走上去仔細觀察那株樹木,發現它看上去很像鄰居家的女兒。

    “是嗎?那是羅霞。”第二天早上,父親坐在床頭,聽完我的描述后,呆滯著眼睛,盯著地板上的某處污漬,看了好幾分鐘,才說了一句話。

    羅霞是鄰居家的二女兒,她患有精神疾病,人們都說她要嫁不出去了,但這一場災禍,倒可以說是救了她,無論她有沒有疾病,她都早早地到地下去了,用不著聽人們的閑言碎語了。

    我的目光也凝滯在那塊污漬上,我看見那里浮現出一塊黑斑,漂移不定,有著一對完美的曲線,像少女胸前的一對乳房。我想起鄰居家的大女兒羅珍,我覺得有點可惜,為什么長出來的不是羅珍而是羅霞,羅珍比羅霞更加高大漂亮,她是我暗戀的對象,現在她到地下去了,我的暗戀也就無所寄托了,上帝保佑,愿她在地下安息,可我還是時常想起她的肉體,曲線完美的胸部,豐滿的胯部,還有豐厚可彈的臀部。如果可以控制的話,我更愿花園里長出來的是羅珍而不是羅霞。

    父親老了,他變得越老越卑賤,能夠做出所有意想不到不顧臉面的事情,卻不以為恥。

    “總歸是要變肥料的嘛,與其漚在破廟里,不如漚在我們的花園里,你瞧瞧,它長得多好!”

    “可是羅霞,那個女瘋子,長在我們的園子里,還得照顧她,有什么意思?”

    “只是一棵樹,樹比人好照料多了,羅霞,羅霞有什么不好的,她小時候比羅珍可愛多了。”

    “可她變瘋了。”

    “她是在為她的家庭承擔罪過,那個家庭本來就有瘋狂的潛質,全部都被她吸收了,她受苦太多了,她比羅珍更有資格長成一棵樹。”

    我無言了,我回想起來,小時候,我更加喜歡羅霞,那時她長得可愛,容易和人親近,而羅珍黑黑瘦瘦的,滿臉冰霜,長著一雙細細的小眼睛,在鼻子兩邊隔得很寬,每次見到我們,她的嘴角就會輕輕撇起,形成一個微小的劍鋒,我們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巧克力冰刀”。

    于是我開始照顧羅霞,每天給她澆水、施肥。

    父親老了,他變得像個小孩,只會破壞,不懂維護。一周之內他就打破了好幾家商店的玻璃窗,我不得不一家一家地上門賠償,那些商店負責人,一開始總是拒絕的,推托幾下之后也就收了錢,父親在這個小城本是積累了不少好名聲的,可都被他自己一點一點地毀了。很多受害者都曾是他的學生,在過去,當他們在大街上遇見了他,是一定會抓住他的手,像抓著了一塊寶貝,嘮叨好長一段時間也不肯松開的,現在他們只會躲著他走,連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像看賊一樣,盡管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錯事,但有個整天砸玻璃偷東西的老年父親,人們看你的眼神也會變得像看賊一樣。

    羅霞長得很快,沒過一個月就比我高了一個頭,我不得不買了一個梯子,好給她修枝。我給她施的是上好的肥料,用青蛙加螞蟥尸體混在一起燒成灰,然后用化肥按比例摻好化水,這是從前父親教給我的一個秘方,那時候他還曾帶著我在夜里去捉青蛙和螞蟥。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發現花園里多了點東西:一尊小雕像,或一盆植物。毫無疑問,這是父親偷來的,父親在清醒的時候還知道偷竊是件可恥的事情,可一旦頭腦發昏的時候,就顧不上這些了,只要是他覺得喜歡的東西,他都會去義無返顧地偷來。而我對上門賠禮道歉厭煩了,也會對那些偷來的東西選擇視而不見。反正人們對已經擁有的東西總會變得漫不經心,很多人甚至不會發現自己被偷竊了。相比于砸玻璃,我更能容忍父親偷竊,畢竟砸玻璃總是會被發現的,而偷竊卻不一定。

    每天晚上,我總在固定的時間給羅霞澆水,我想她就像一個孩子,或一只寵物,已經摸透了我的生活規律,不在固定時間給她澆水會讓她感到不安。每次澆完水后,羅霞的枝葉就會慢慢舒展開來,枝條變得更有彈性,仿佛里面蘊滿了綠色的生命力,過上一段時間后才漸漸松弛下來,開始進入沉沉的睡眠,就像孩子們吃飽喝足之后被睡神附體一般,要到第二天早晨太陽起來之后她才會重新變得精神飽滿枝葉抖擻。

    一天夜里,我從外面應酬回來,喝醉了酒,臨上床時,才想起還沒有給羅霞澆水,這樣會讓她不安的,我想。于是我拒絕了睡神的召喚,拿著水壺到院子里去給羅霞澆水,我看見羅霞站在院子里,披著一身綠葉,葉子全都垂頭喪氣地蔫著,無力地指向大地,當我拿著水壺朝她走近時,我發覺那些葉子全都婉轉地翻身挺立起來,用它們的葉尖指向了我:

    “哦,羅霞,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差點忘了給你澆水,是我不好,我得掌自己的嘴巴,請原諒我,我再也不這么晚回來了,我來給你澆水啦!”

    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讓那些甘露淋漓而下,就在此時,睡神修普諾斯悄悄地張開翅膀,對我發動了襲擊,這次,我再沒能抵擋,回到自己的房間,沉沉睡去。

    半夜里,我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覺得我是聽到了某種聲音,像是水流從屋瓦上流下的聲音,難道是漏雨了?我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站起來,在床前站立了一會兒,又趔趔趄趄地離開房間,在屋子里橫行豎撞起來,在黑暗中,我碰倒了不少東西,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高處滾落,發出各式各樣的跌落聲,我站定了,等著這些聲音一片接一片徐徐飄落,落進房間角落寂靜的塵埃里,在那里被時間的蒙塵鎖住,然后這時我的大腦開始變得像刀鋒般銳利、清晰——

    啊……!:“;”哦:‘,),噢。嗯,哦,,,,嗯嚦――――

    我在那里凝神諦聽了半天,還是沒有聽懂那聲音到底意味著什么,不過我聽出了那聲音的來源,它使我吃了一大驚,顧不上黑暗之神對我的阻擋——它用盡一切手段要將我拌倒在地,仿佛與我有滔天大恨——黑暗之中有某種植物的根須在糾纏著我的雙腿,我使出小時候學得的蜻蜓舞步,才得以從重重困擾之中解脫出來,向著院子里的花園走去。

    月光下,父親像一只樹蛙,緊緊抱住了羅霞的枝葉,正在迅疾而有力地扯去她的葉片。隨著一片片樹葉被扯落,羅霞仿佛發出半是抽泣,半是驚嘆的聲音,就是我剛才聽見的奇怪聲音的來源。

    “啊,父親,你在干什么哪?”

    我沖上去,一只手抱住了父親的身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

    “羅珍,放開我,我的羅珍……”

    “你瘋了嗎?這是羅霞,不是羅珍!”

    “羅珍……”

    父親在我有力的臂膀下掙扎了一會兒,忽然全身垂落下來,像只被人嫌棄的牽線木偶般,沮喪地垂下了身子:

    “對不起,我只是看見了羅珍……”

    “那是羅霞,不是嗎?是你自己告訴我的,那是羅霞。”

    “我記不清了,一點兒也記不清了,我看著她,突然想起了羅珍。”

    “那是羅霞啊,難道不是嗎?你為什么要扯她的樹葉呢?”

    “羅珍身上是沒有樹葉的,我想看看羅珍。”

    “是你認錯了,那是羅霞。”

    “是嗎?那我真不該扯她的樹葉,我要向她認錯……”

    “算了,她也不可能聽得懂你的認錯,她只是一棵樹,她只知道樹葉被扯下來很痛。”

    “可她的確就是羅珍啊!”

    天亮后,我把父親送到了羅林醫師的診所。羅林醫師從前也曾是父親的學生,他從不向我們家人收取診療費用,所以我們家里一有個頭痛發熱,就會跑到他的診所去。

    羅林醫師給父親做了些檢查,并沒有發現什么問題,他給父親開了些補藥,確保他現在的營養狀況不會惡化。

    “你父親,他心里還裝著一個女人啊。”

    羅林醫師把我們送出門,在我的身后對我拋出一句話。

    我急著把藥和父親送回家,沒有理他。藥裝在一個紙袋里,我緊緊地把它摟在懷里,不讓父親的手指沾到它一丁點兒。父親像個心懷惡意的小孩,輕手輕腳地湊到我的身后,發動一次次閃電襲擊,想從我的胳膊里搶走藥袋,把那些藥包一包一包地拆開,把藥粉用力揚出,像砂子、花束、雨霧般灑向天空,小時候我們管這叫做天女散花,那時候不管我們玩得多歡,只要父親一出現在面前,我就會像石頭般僵住,緩緩地收回手臂和身體,像一只沮喪的降落傘般,被父親威嚴地收回到自家的房子里去。

    現在我已經成年,不再做這種幼稚的游戲了,父親卻開始返老還童,做起從前不屑一顧的事情來。我自然不會讓他得逞,每次都在他的手指即將到達紙袋時將身子一轉,只留給他一個無趣的后背。父親做了幾次失敗的嘗試后,就放棄了這個游戲,他垂著雙手,不甘心地跟在我身后,用一種慢吞吞的交替盤旋的貓步表達著他的不滿。與此同時,他的眼睛正在東張西望,期待著能碰上可以招呼的人。這正是我擔心的事情,現在還是清晨,街上閑人不多,但我還是快步匆匆,一邊不時回頭張望,想要把父親早點引出這個是非之地。但這企圖并未完全成功,父親還是遇上了幾個認識的熟人,每次他都會停下來,跟那人開始一段綿長的對話,根本沒有意識到幾天前他還打碎了對方的玻璃,要不是每次我都跑回去,用力扯著衣角把他拉走,他會一個接一個聊個沒完沒了,一直聊到天昏地暗。

    無一例外地,每次被我拉走時,父親都會對著身后那人大聲喊著:

    “犬子不孝,見笑了!”

    從記事起,父親給我的印象便是謙恭有禮的,甚至于過份地謙恭了。他走起路來悄匪匪、迤迤然,腳板底從不響在路面上,一雙手齊整但有點神經質地輕微擺動著,盡量不讓自己的動作打擾到旁邊的行人。在另外的一些記憶里,他又是一個極為嚴肅,甚至有點滑稽的人物。他不讓我和弟弟看電視,也不給我們零花錢,我們雖然生活在他的家庭里,是他的孩子,但他卻對我們不聞不問,仿佛我們是與他漠不相干的兩個孩子,我們只是偶然寄居在他的房子里,并被他供養著。每天他回家的時間并不多,就在這不多的時間里,他的注意力也很少放在我們身上。然而有的時候,特別是在外頭,在某些場景下,他卻成了一個慌張、可笑、滑稽的人物,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路,一邊發出諂媚的笑,隨便一個聲響都能把他嚇得骨頭發軟,癱在地上。我已經記不清楚這些場景的具體情形了,也許是在帶著我去散步的路上,遠遠地看見了他的領導,或是一個和他有過爭執的同事,正在朝他走來。我記得他突然變得虛軟的步伐,整個身體仿佛在一瞬間開始縮水了,褲管和袖管都變得空空蕩蕩,不停顫抖,直到那個比他更為強大的身影從我們的身邊走遠,不再對我們產生影響為止。

    但在母親的口中,父親卻不是一個這樣的人。當我稍稍長大一些,大到可以理解人事的時候,母親常常給我講述家族里各位成員的故事。

    父親的故事,在所有這些故事里,不是最為有趣的。相反,對那時的我來說,還有些晦澀和古怪,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反而被我點滴不漏地記在了心里,到現在都沒有忘記:

    父親是我爺爺唯一的兒子,他很喜歡他,從小,他就聰慧得令人驚訝,能做出各種各樣的玩具,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沒有什么玩具是他做不出來的,而我爺爺甚至沒有教過他,我爺爺是一個務實的農人,他除了耕田放馬打獵,從來不去考慮任何別的事情。而正是由于精通這幾件事情,使得他支撐起了一個富裕的家庭,在他們那個大家族中,只有我爺爺家里是唯一住上了樓房,還鋪上了木地板的,這使得他贏得了眾人的尊敬,在家族里獲得了族長一般的領袖地位。他喜歡我父親,也是有著務實的原因,因為只有男孩才能繼承他的才能,使得家庭繼續興旺發達,而女孩,最終總是要嫁人的,是一種可有可無的猶如布匹般的財產。對于我父親喜歡制作玩具的才能,我爺爺談不上喜歡,但也沒有反對,也許他認為這種技能日后將在修理改進農具的時候起到幫助作用。

    因此,他沒有意識到一個危險正在他的眼皮底下日益擴展,像船舷上的一個微小的漏洞,正在威脅著整艘船的安全。

    那就是我的父親,在我爺爺的縱容下,他的智力和動手能力日復一日得到了增長。光是爺爺的縱容其實并不足以達到這一點,更可怕的是,他是我的家族里面第一個識字的人。我爺爺抱著望子成龍的決心,給他請了一個教師,教會了他讀書識字,利用這種前所未有的本領,他閱讀了不少書藉,包括放在一個木箱子里的幾本顏色發黃的古書。據說那是祖上流傳下來的,導致我們這個曾經輝煌的家族衰落的幾本邪惡之書。其實并非里面有什么巫術,不過是一些普通的機械制作技術,里面有很多的圖紙和制作流程。除了古書以外,箱子里還有一些奇怪的機械零件,包括一些殘破的鼻子耳朵手指以及一對藍色的眼珠,都是用金屬以及玻璃制成,族人們不想惹事生非,作為祖先遺物,他們不能將其摧毀,但又有一股愚昧的恐懼,一種對著前途未明的知識的恐懼。最終他們將這箱書和零件寄放在我家的閣樓里,希望借著我家的好運沖淡書身上附著的邪氣,沒想到正是這箱書使得父親走上了不歸之路。

    我的父親,在閱讀了這些古書之后,開始照著那些圖紙,制作起一些機械來了。這是令人驚異的,當然也并非毫無征兆:我爺爺在平日里干完農活之后,就喜歡鼓搗一些農械。作為一個務實而又謹慎的人,我爺爺對花費在農械上的時間和精力是有著精確的算計和計劃的,因此那些鼓搗從未超出實用性改良的范疇。父親卻不一樣,他具有一種著魔般的熱情,從不計較這些熱情能給他帶來什么結果。一開始,他做出來的是一些類似兒童玩具的簡單機械——會繞著圓圈跑步的馬、打著鼓的小熊、當人走近時會眨眼皮的布娃娃……我爺爺看著這些玩具哈哈大笑,把它們分送給鄰居的小孩,這為父親和全家贏得了不少稱贊,仿佛父親純粹是出于愛心做出這些玩具的。我爺爺沒有料到他的贊許給了父親不恰當的鼓勵,正推著他滑向下一個危險的境地。很快,父親做出了一個實用性的機械作品:一個能對著飛鳥揮動手臂的稻草人。這個機械激發了我爺爺的興趣,在花了好幾個晚上對它進行研究卻毫無所獲之后,我爺爺決定放棄,放手讓父親繼續鉆研。這個機械裝置的實用性迷住了我爺爺,也讓他成為了父親的信徒。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里面潛藏著的危險,只是一味地算計著它能給他帶來多少收益。

    父親成功制造出了一個能夠投入實用的稻草人。這個稻草人震動了整個村莊,他們像哥倫布的船員第一次瞥見新大陸一樣,全都聚集到村莊的稻田邊,看著那個稻草人對著飛近稻田的麻雀用力揮手。這樣的情形屢試不爽,圍觀者們每一次都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聲。最后他們走近稻草人,用手指伸進它的毛發里,撫摸著它冰冷的鐵皮胸膛,用指關節輕輕地敲擊著,甚至把耳朵貼在它的胸脯上,想聽聽它有沒有心跳。要不是我爺爺一家人在場,他們幾乎就要把它開膛破肚,把五臟六腑掏出來逐一檢視一番了。不過,村里還有一些人對這事耿耿于懷,四處宣揚著這是個騙局,在那個稻草人的鐵皮軀殼下藏著的是一個真人。事情的真相卻是永遠無法說清了,因為害怕村人們的破壞,爺爺把稻草人帶回了家。后來,為了杜絕村人們的流言蜚語,他把稻草人砸成了粉碎,掩埋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然而,這并沒有消除掉那些農人們狂野的想像力,關于那個稻草人的流言,很久以后都一直在傳播著,它遠比稻草人本身要存在得更為長久。在某些地方,它甚至成了一則童話傳說,在那則童話傳說里,稻草人變成了一個木偶人,我父親成了這個木偶人的創造者(這只是傳播者們添油加醋的改編之一),他賦予了這個木偶人生命,并給了他一個長長的鼻子,而這個木偶人甚至離開了我父親,進行了一番歷險……

    少年時代的這次失敗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影響,父親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制造過任何機械。他開始把他的精力和聰明轉移到學習上來,沒過多久,他在這一領域就開始所向披靡,他的成績沖到了班級前幾名,最終順利地考上了大學。

    大學畢業后,遵從爺爺的囑托,父親回到了家鄉。不過他并沒有回到村里定居,而是進了縣城,他在大學的時候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無法再忍受農村的偏遠閉塞。除此之外,他也想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并在這片土地上建起一棟自己的房屋。爺爺在村子里建起的那棟農舍已經變得老舊,父親在那里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和一大半的少年時代。如果沒有發生稻草人那件事情,或許他對它的回憶將是美妙而溫馨的,那么他也可能再次回到那里定居,去照顧留在那里的老邁的爺爺。不過時代已經變了,村里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了村子,再住在那里已經不合時宜了,他也并不想讓那段不愉快的回憶,重新縈繞他的心頭。他必須離開農村,進入到城市中去,在城市的廣闊天地里建立起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

    正是這樣美妙壯觀的圖景支撐著父親,他不過是一介書生,走到哪里都帶著一本《中學物理手冊》,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也是他的圣經。他揣著那本《中學物理手冊》,在城內外的各處游蕩,城市雖小,卻也五臟俱全,有火車站、汽車站、招待所、賓館、理發店、飯店、供銷社,一個城市應該有的各種設施它都擁有,它不像富麗堂皇的大城那樣大廈麟麟,也不像寒酸簡陋的小城那樣一無所有,父親從小就聽慣了這座城市的名字,后來他離開了這里,去了很多大城,人們說他本可以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的,沒想到他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小小的城市,成了一個中學物理教師。

    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拼搏,他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一點一點地建起了這座房子。房子立在一座山丘的懸崖之上,這是這個社區里最后一塊適合建筑房屋的土地,再往上,就是全然堅硬的巖石,再強硬的鋼鐵牙齒也未必能在那些石頭上留下痕跡,再往下,則是適合建筑的土地,不過它們早就被老市民們爪分殆盡了,我家的這一塊地,若不是背靠懸崖,懸峙于山丘之上,恐怕也早就被那些貪婪的市民們搶占了。

    不過,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只有母親在世時,才時常和我念叨這些,自從她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再想起它們。城市在一天天變大,當年的那座小城,如今已經漸漸長成了一座大城,只不過住在城里的人們,似乎還沒有什么變化,他們像一座大山里的螻蟻,數量越來越多,智商卻沒有什么變化,只會日復一日地結巢筑窩,房子越來越密集,空曠與渺遠日漸遠離,只剩下日漸擁擠的生存狀態,和互相漠視的心情。不過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片區,卻依然保持著近乎原始的居住面貌,倒不是因為我們這些居民有多么的特別,而是因為這片土地實在過于偏僻和貧瘠,并沒有多少目光會投注到這片矮小陳舊的住宅區上。而在我眼里,只要這片住宅區不發生變化,這座城市就依然是我童年記憶里那個如同麻雀般精致小巧的小城。

    從羅林醫師那里回來后,父親不再像以前一樣,隔三差五就給我惹禍了。白天,他開始像所有退休老人一樣散步健身,在跳廣場舞和下象棋的老人們身邊逗留一番,但他從來不參與到他們中間,只是站在一邊靜靜觀察。回到家中,他就呆在后院里,給院里的花草樹木修枝剪葉,除草施肥。

    到了晚上,父親還是會時不時地走到院子里去,和那棵人形樹木說上一陣子話。我想,這不過是一種老年人的怪癖罷了。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怪癖。有一段時間,他喜歡坐在床上,自言自語地和自己說著話,當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見父親坐在床上,大半個身子埋在被子里,像一具即將入葬的尸體,洞視前方,對我的出現無動于衷,時不時自顧自地吐出一些詞句,都是一些零言碎語,句不成意,語不成章。我的存在,沒有引起他的任何反應,好像我根本只是一團空氣。那時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長大后才漸漸明白,那是一團世界的灰暗,遮住了他的視線,使得他連最近的親人也看不見了,他只有持續不斷地和那個世界交談,才能讓它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說服它棄除自己的灰暗,使他重新回到一個明亮的、無遮無擋的世界中去。從那以后,我看父親時,就有了一種特別的眼光。很多時候,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他的神情時常變得空白,抹除了一切內容和注意,那個時候他看起來,就僅僅只有一副軀殼而已,他只是用這副軀殼維持著自己生理上的生存,他的精神和專注,卻早已逸入了一個無人之境。對父親來說,眼下他所生活著的這個世俗的世界太復雜了,他不懂得和人們打交道,更不能贏取人們的好感,于是他日漸一日地從當下的世俗世界中退隱,進入到一個令人著迷的隱秘世界中去。

    我不知道父親眼下是不是正在這種境地之中,我想,既然他已經老了,退休了,就不應該對他過多地干涉,他已經為我們付出了很多,在進入老年之境的時候,就應該讓他隨心所欲地多干干自己愛干的事情。

    父親才剛剛退休幾個月,還沒有完全度過退休者必然要經歷的不適應期。他穿著一套松松垮垮的便裝,頭發凌亂,滿頭皮屑,他的眼窩深陷,眼皮浮腫,臉上的神情更是晦暗得發不出一絲光,仿佛上帝已經從他身上收回了所有曾經賜予他的光。他常常癟著嘴,坐在屋子里打盹,坐著坐著,腦袋就開始向胸前沉淪,整個身體開始以危險的姿勢向前慢慢傾倒。但是用不了多久,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響起,它又急又快,帶著金屬的銳利和緊迫感,父親被這聲音一驚,渾身一抖,身子向一邊斜去,就在即將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時,他又用力一挺,將身體挺直了,他的腦袋哆嗦了一下,抬起手來,用手指用力揉搓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站起來,向他的書房走去,在那里摸摸索索地尋找著什么,我聽到鋼筆和眼鏡盒撞擊的聲音,連忙走進他的房間,父親已經收拾好了他的上課用品,放在平常使用的一個藍黑色布袋里,正轉身伸著手臂,想取下掛在衣架上的那套中山裝,但那中山裝掛得太高,他夠不著。幾個月前,他叫我用晾衣桿把它掛到了高處。

    父親,你要去哪里啊?

    我得上課去,上課鈴響了,再不去我就遲到了。

    父親,那不是上課鈴聲,那是附近鄰居家的門鈴聲。

    門鈴?不,那是上課鈴,我活了這么多年,難道聽不出上課鈴聲,快幫我把衣服拿下來,我得上課去了。

    父親,你不是退休了嗎?沒人要你去上課了!你這衣服用不著了。

    退休!?我退休了嗎?

    是啊,你退休了,都退休好幾個月了!

    好幾個月?我快要遲到了呀!

    那天,我抵不住他的死命堅持,幫他把中山裝從衣架上取了下來。他穿上中山裝,一個接一個地扣上扣子,那件中山裝的扣子總是很難扣上,到最后一個扣子時,他的手變得抖索,怎么也扣不上,我伸出雙手,圍著父親的脖子,在鏡子前幫他扣上。父親有些尷尬地對我笑了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我退到一邊去,看著父親站在鏡子頭,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父親穿上中山裝,臉上晦暗的神情頓時消失了,他的臉變白了,現出神采來。他拿出一把梳子,梳理頭頂上剩余不多的頭發。他才退休幾個月而已,他的頭發已經少了許多。梳完頭后,他的頭發翹立起來,就像過去一樣,從我有記憶時起,他的頭發就那樣翹立著。

    這個樣子,可以出門嗎?不會難看嗎?

    很好看呀,穿上這身衣服你就跟從前一模一樣了!

    父親穿著中山裝,拎上他的藍黑布袋,向學校走去。他的身體裹在中山裝里,顯得有些瘦小,衣袖和褲管都空蕩蕩的,不知是他變瘦了,還是衣服變大了。我在后面遠遠地跟著他,不想讓他知道我像看護小孩般地監護著他。他走在路上,一路走走停停,像在辨認去往學校的道路,從家到學校并沒有多遠,不過那次他走了很久。并不是道路和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是周圍人們的眼神。從前,人們見到他走在路上,都會用一種熱烈的,像迎接王公貴族般的眼神看著他,再加上熱情的寒喧,讓他覺得那是一種日復一日、永不停息的歡迎儀式。但是那一次,他第一回看見了人們的眼神中夾著冰霜,現在回想起來,這也難怪——那些路人,大部分是路邊謀生的小攤小販,長年謀生訓練出來的一副甜嘴,讓他們在面對學校老師時總是不吝贊美之辭,而在見到已經退休,穿著中山裝,拎著舊布袋的父親時,他們卻像見到死人詐尸般,滿臉都是驚訝、不屑,一些人過往積蓄的諸多不滿,現在終于可以不加拘束地表達出來了,他們用冰刀般鋒利的眼神乜斜著父親——誰也不知道父親經歷了多大的痛苦,才走完了那段短短的路程,他剩余的所有驕傲,都在那次短暫的出門中被碾成了粉碎。

    那件事發生過后,他的性情就變了。一開始,他萎靡了好一陣子,天天呆在家里不愿出門,從早到晚都只是打盹,晚上卻又睡不著覺,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一直踱到天亮。后來,在我的努力推動下,他終于開始出門了,卻又徹底退化成了一個小孩般的破壞份子,砸玻璃偷東西都是家常便飯,別人都以為他瘋了,只有我才知道他在做完這些事之后的沮喪和后悔,他收不住手,他受不了空氣中那種冷徹骨髓的冷漠氛圍,只有一些小小的破壞行為才能讓他重新拾回一些失去的關懷和注意力。

    現在,他似乎終于從那段充滿失落的陰霾之境中走了出來,發展出了自己的新的愛好,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并不想去評判這種愛好有什么利弊,也不在意它是不是腳踏實地。只要它能給父親帶來精神上的滿足,不再整天沉浸于過往生活的陰影中,那就足夠了。

    除了和人形樹木的交談以外,他對各種樹木和綠植的愛好,也越來越濃厚,每次外出,只要見到一株特別的樹木,他就會走上前去,細心地撫摸它的樹干,把臉貼在它的樹皮上,感受它粗糙的紋理。

    哎,你為什么那么喜愛樹木啊?我問他。

    它們很美啊,是不是?我們都以為一棵樹只是一棵樹,但其實每一棵樹才是每一棵樹,它們有性別,有性格,有容貌,有身材,它們甚至有自己的語言、氣質、脈絡和精神。

    你的意思是說它們會說話?

    是呀,它們是會說話的,只不過絕大多數人聽不見,聽見了的也聽不懂,于是的所有人就都認為它們不會說話了。

    你這說得可真夠玄乎的,我怎么從來沒聽別人說過呢?

    你不懂的,別人也不懂的,我也從不期望別人能懂。你看這樹,它就靜靜地站在這兒,??????? 它什么時候說過需要別人理解它嗎?沒有。不被理解是它的常態,而它所追求的顯然是理解之外的東西。

    就是脈絡和精神?

    是的,它一直在生長、發育著這種東西,所以它才那么沉靜,不過,這只是它的表象,?? 一切都只是一種表象。

    一切都只是一種表象?

    并非一切都只是表象,我是說,還有很多東西是超出表象的。

    到底是表象,還是不是表象呀?

    既是一種表象,又不是一種表象,它是存在于內的,又表現在外,它的內與外是完全一致的,那么,到底是不是表象,也就無關緊要了。

    我被他的回答繞暈了,一時找不到回應的話語,只得發出嘖嘖聲,表達我的不滿和不屑。父親卻一點兒也不氣惱,依舊沿著那些行道樹,一棵一棵地看過去,撫摸著它們,感受它們皸裂的、刀割般的樹皮。

    但他最看重的,自然還是院子里那株人形樹木。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他出去久了一點點,就會立刻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像久別重逢般撫摸著它的枝葉,給它澆水施肥,為它驅除蚊蟲。夏天的晚上,睡到半夜,他會突然爬起來,走到院子里,對著月亮投下的月影癡癡呆呆地看上十幾分鐘。然后,他就到園子里的那株樹木跟前去,開始絮絮叨叨地跟它講話。有時候,我會在半夜被他驚醒,從床上爬起來,倚在后院門口,看著父親在那里講話,父親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個不存在的人,只顧著自說自話。

    他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節奏鏗鏘,像發射中的機關槍一樣明快有力,仿佛有一團感情的烈焰在他內心里燃燒,驅使著他將那些燃著光、發著熱的語句從他的胸膛中噴吐出去,我聽著那些熱情澎湃的話語,一次次地羞紅了臉,就像一個人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看著色情電影。我聽著聽著,都聽出了幻覺,我懷疑我家的院墻上已經爬滿了窺視者和偷聽者,他們和我一起偷聽著父親濤濤不絕、情意綿綿地對著那棵樹發出各種污言穢語,但是他們都是一些別有用心的偷聽者,一心只想從父親的污言穢語里找出點樂子。后來我終于忍受不了這種幻覺,連著用了幾個晚上,在院墻的頂上鑲滿了碎玻璃片,這樣他們就沒法趴在墻上偷聽了。不過我還是幻想著他們蹲在墻角下、躲在院旁大樹的樹蔭里,從那里繼續偷聽著父親的話語。

    他和我們這個社區其他成員的交會,卻一天天地縮小,以致于幾乎完全虛無了。在觀察廣場舞、下象棋這類老年人群體活動一段時間后,他就對它們完全失去了興趣。散步健身成了他和社區接觸的唯一機會,不過這也并沒有促進他和人們的交流——每天早上,吃完早飯,他就走出門去,繞著社區里一條條小徑和街道急速地踱步。沒有人敢和他面對面坦然而行,因為他雖然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眼神蒼老得發不出一點光,像蒙上了好幾層窗戶紙,卻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從眼眸里噴出一團火,將眼前的同路人燒成一團焦炭。開始的時候他還只是孤身一人踱步前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手里多了一根堅硬發黑的木棍,這是他用來兼作拐杖和開路工具的,一種喳喳的踱步聲和篤篤的拐杖聲混合而成的奏鳴曲很快就成了他的標志,一聽到這聲音人們就知道是他來了,會自動地走到路邊給他讓路,而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從來也不道聲謝或者打個招呼,還時常炫耀性地提起那根拐棍,在空中揮舞一下,像是在將一個無形的障礙擊碎。看在他曾經做過中學老師的份上,社區里絕大部分人對他的荒唐行徑都無聲地忍讓著,但其實他們主要是懼怕那根拐杖的威力。

    不久,就有人暗地里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黑拐棍”。在社區里,各種跟父親有關的流言蜚語也隨著時間的增長慢慢地滋生蔓延。那些人對于我父親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尊重過,雖然都是鄰居,但他們大都是一些菜販走卒之流,跟我父親一介書生自然是互不投機。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曾是他的學生,但師生之恩再怎么深重,只要一離開了學校,也就淡了。更何況他們日后所混跡的那個蕪雜社會,是個無需廉恥的地方,哪里還會珍惜這不足掛齒的師生之恩?

    所以,從根本上來說,父親從來都沒有逃離當年那群在他背后對他指指點點的村人,這些人從來都沒有消失,只是換了種形式,依然伴隨在他身邊。

    作為他的兒子,我的境況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父親在外頭被別人說閑話,我又怎么會不受影響?在白天,我在一個遠離社區的公司里為生計奔忙,暫且還可以躲避一下。到了傍晚,下班回來,一走進社區的領域,身邊就會如影隨形地浮現出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擦肩而過的輕語里,飄蕩著不屑與嘲諷,還有那些孩子,他們一見到我就像見到了我父親的影子,總是一溜煙地跑開,同時把一首詞句不清的童謠甩在嘴邊:

    黑拐棍,破油燈……

    父親日益深沉地陷入了那株人形樹木的懷抱。有時他整夜都不躺到床上睡覺,而是呆在院子里,緊緊擁抱著那棵樹木。這時候他仿佛一個癡情的戀人,熱情似火地用一種嘔啞難辨的語言整夜整夜地和變成了樹木的羅珍交談著。有時候他的身體整個地被吸入了樹木的枝葉之中,當我進入到院子之中時,就只能看見樹木,卻沒有見到父親。我驚慌地四處尋找父親時,聽到樹木的枝葉間傳來父親微弱的呻吟聲,我用手分開枝葉,發現父親正在枝葉的懷抱中,他雙目緊閉,臉色紅潤,額頭沁出了一些汗珠,嘴里胡亂地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葷話。

    父親,你這是怎么了,難道你生病了嗎?

    我沒有生病,我怎么可能生病,你看我像生病的樣子嗎?

    父親睜開雙眼,目眥盡裂,對我怒目而視。

    可你這個樣子,也不像個正常人啊。

    要怎樣才算正常人,你說呀?

    正常人,呃,睡覺時就應該呆在床上睡,而不是抱著一棵樹。

    你知道什么是正常?你以為正常就是像所有的蠢才那樣,叼著煙,吃著面包片,然后給自己倒上一杯牛奶?錯了,蠢才之所以是蠢才,就是因為他們抽煙的方式比換尿片還缺乏新意。更重要的是,蠢才缺乏寬容心,蠢才無法容忍任何和他們不同的人和事物!你要是還想做我兒子,那就別跟那些蠢才一樣,整天對我說三道四,指指點點!

    我被父親嚇呆了,父親以前可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兇狠過。雖然他早就知道我的聰明程度不及他十分之一,可他依然對我保持著十分溫和的態度,從來沒對我大喊大叫,然而如今……

    而到了白天,父親的變化更讓人嗔目,他搖身一變,從一個溫雅的儒士,變成了一個荒唐的浪蕩子。他扔掉了那根黑色的拐棍,每天早飯之后,就晃蕩在那些唧唧喳喳蜂擁著走向學校的兒童身后,一下子蹦到他們身前,一下子繞到他們身后。我都不知道他哪來的那么充沛的精力,一瞬間從一個衰弱的老頭變成了一個頑劣不堪的街頭小子。他追逐在那些兒童們身后,把他們嚇得像一群雛雞似的拼命奔跑,以為跑到小學校園里就會安全了。不,父親不會放過他們的,他跟著他們進了小學校園。不過,一進到小學校園,他的注意力就被一片廣大茂密的樹林吸引住了,它像一片綠色的海洋,隱藏在這個由灰暗的磚石建筑構成的社區的中心。它不僅是我們這個社區最大的一片樹林,甚至在整個城市里,也只有這個小學校園才有一片這么密集,這么茂盛的樹林。父親像一只猴子般靈巧地爬上了樹,天知道他從哪里學會的爬樹。到了樹上,他像是進入了一個由樹木的枝葉構成的國度,在這個國度里,他就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王,一個統治著這一整片綠色海洋的國王。

    父親爬上了樹林,父親在那片茂密又寬廣的樹冠中發現了一條曲折回環的通道,這條不停分叉又四面聯結的通道組成了一個迷宮,讓他得以通過又總是陷入新的迷茫,但父親沉醉于這種迷茫,只要爬上樹林他就不再著迷于追趕那些兒童,而是徜徉在樹冠里那個微小而又博大的迷宮中,沒有人能知道他在那里發現了什么,但他總在里面樂此不疲。

    作為他的監護人,我也僅僅上去過兩三次那片樹冠,窺得了一絲那個迷宮的掠影,它存在于樹葉與枝條互相織就的紋樣和肌理之中。人一旦到了那里面就會急劇地變得渺小,世界的庸擾和流俗變得微不足道,只剩下喧囂的綠色,和無盡鳴叫著的孤獨。這是一個歷史和人類形成之前的世界的雛形,完整無缺地保存在這個微型的迷宮里面,蘊藏了關于這個世界的最原始的知識和領悟。我所窺得的只是驚鴻一瞥,但父親卻在那里四處游弋,細心地探尋著每一條分叉中的每一個秘境。

    父親在樹林之間游弋著,他雙臂修長,臂力驚人,只要抓住一根細細的枝杈,用力一蕩,就能輕松地從一棵樹跳躍到另一棵樹上。樹上的父親就像猿猴一樣敏捷。這種敏捷源自于他對探索樹林中的世界的渴望,他急切地想破解掉那個不停分叉的迷宮,他用最快的速度從一根樹枝遷躍到另一根樹枝,在不同的通道之間切換。

    只是一到下課鈴響起時,這些迷宮和秘境中的寧靜就被打破了。枝葉變得憂傷,樹身也在微微顫抖。那些頑皮的兒童一群群地沖進了樹林,玩著兒童們中間流行的嘈雜的游戲,一些天性惡劣的兒童因為無聊開始抱住了樹干,試圖將樹葉和漿果從樹上搖撼下來。

    樹葉在痛苦地顫抖,它們發出無聲的吶喊,這吶喊只有父親能聽到,一定是這樣的,父親聽到了樹葉們焦急的吶喊,父親變得心急如焚,父親開始武裝自己,父親折下一些枝葉,裝飾在自己身上——這是樹林為了得到他的保護作出的必要犧牲——父親把自己周身插上樹枝和枝葉,團團錦簇,除了臉孔外不留空隙,然后他把折斷的樹枝傷口流出來的樹液和樹身上的樹膠涂在自己的臉上,把自己的臉孔變成了一副由紅色的綠色的褐色的條紋組成的面具,看起來和電影中的印第安武士一模一樣,只不過他周身披覆的是樹葉而不是羽毛,然后他帶著這副扮相從樹上跳下來——他從天而降。

    那些頑皮的孩子們看見這么一個渾身綠色,臉上紅一條黑一條的怪物猛然落下,降落在他們身前,自然是嚇得沒了魂。他們尖叫著,向四面奔跳,父親在他們的身后追趕著,從嘴里發出恐怖的野獸般的吼聲,一直到他們逃得遠遠的,他才止住腳步,回到他的綠色的領地。

    后來我發現,是那棵人形樹木給了他力量,只要夜里他是和樹木在一起度過的,第二早上一起來,他就會變成一個荒唐的少年,甚至是——一個頑童!一輩子從未做過頑童的父親卻在耄耋之年變成了一個頑童,我也弄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那棵樹木應該也沒有這么大的威力,我只能猜測,是父親的體內發生了一些性狀不明的變化。那棵人形樹木誘導或激發了他的這種變化,然后在小學校園的樹林里,在那片樹上的迷宮中,父親認識了自身。

    而只要夜里他沒有和那棵樹木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一起來他就成了一個衰糜的老年人,穿著厚重的睡衣和拖鞋在臥室里緩慢地喝著茶,身上散發出老年人的怪味。一般這樣的日子都是雨天,他無法冒著雨滴和樹木在一起,雨阻止了他和樹木的交流。只有到了雨天,我才能認識到父親到底衰老到了何種程度。父親一邊喝著茶,一邊嘆著氣,每隔幾分鐘,他就要站起來,到門口去看看雨停沒停。他的臉縮成一團,臉上皮膚皺得像個干枯的蘋果,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褐色的斑點,有時候我進到房間里去,發現他正蹲在地上,用力按住腹部的某個部位,仿佛那里正在忍受著劇痛。當我走上去,詢問他的情況時,他又馬上站起來,說自己不過是有點頭暈,也許是低血糖,吃上一兩顆奶糖就好了。

    有人開始沖著我的鼻子指責我,說我沒有管教好我的父親,嚇壞了他們的孩子,我只得忙不迭地向他們解釋,說我也理解不了父親的行為,一定是他身上的某個部位出了問題。而我并沒有父親那么聰明,從前家里的一切主要故障都是由父親來解決的,現在輪到他自己出故障了,我這個無能的兒子就只有束手無策了。

    背地里我對這些指責卻不以為然,我不但沒有阻止父親和樹木在一起,反而有些期盼,希望樹木能賦予他精力,讓他重新煥發活力,而他在小學校園里做出的那些奇怪行為只不過是一些無傷大雅的副作用罷了。

    那些指責者,他們怎么可能了解父親在樹林間探索的重要性?他們只重視自家的孩子被嚇哭了,卻不知道父親是為了防止他們破壞林中的那片秘境。那些孩子,長大后肯定也是和他們的父母一樣的德性,他們就是當年那些村人們的最新復制品,從小就是喝著蛇血和狼奶長大的。

    房間里靜下來,靜得什么也聽不見,感覺所有的東西都死了似的。每當這種時候,我的腦子里都會變得一團糊涂,望進去就是一片無邊的黑色,如果能夠望進去的話。到這時,我才發現,我生活的動力是多大程度地寄托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仿佛就是另外一個我,一個我一直渴望著卻從未實現過的生存形態,從前我對他所有的鄙夷和不屑不過都是建立在我對生命的淺薄無知之上,我在日常生活中逐漸養成的市儈氣息阻止了我對父親的行為的理解。現在,當死亡的邊緣觸手可及時,我才發現父親對我的珍貴意義——他是我一切狀態的反面,是我從未探尋過、到達過的境地。

    晚上,我走到了后院里。月亮正好在此時出來了,月光灑在那棵樹木上。我怔怔地伸長了脖子,盯著月光下的樹木看著。它在月光下發出淡雅的香氣,整體還是和白天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但是在月光的勾勒下,那樹木的質地,卻有了一種別樣的改變,仿佛一種更接近人類生命的氣息,被注入到了這株樹木之中,使得它散發出的香氣,帶著一股人體的氣味。我朝它走近了一兩步,這氣味就變得更加清晰了。是的,這簡直就是真正的人類的氣味,如果說從前它只有一個人的外形和聲音的話,那么現在,它已經了有了人的體味和氣息。我正在這么想的時候,忽然覺得腰身上一陣酥癢,低頭一看,一些綠色的枝葉,已經將我團團纏住。

    那株樹木,正伸出茂密的枝條和葉子,像觸手一樣將我纏繞起來。

    植物,著火的植物,燃燒的植物,植物燃燒起來時,是一種無聲的悲鳴,寂靜的翅翼撲扇著飛過透明水晶凝結而成的空氣,我被那株人形樹木纏繞著、托舉著,緩慢地升上空中。我的心臟有點怦怦跳,但并不感到害怕,夜空像天花板似地低垂覆蓋在我的臉面之上。這一片寬廣無邊,像海洋般翻涌著的夜空,浸滿了深沉的黑色汁液,還有那些墜滴著銀光的星群,和著夜晚各種動物的悲鳴聲,叫我想起一個神怪糜集的夜之聚會,一個噴吐著邪惡之火的地方,然而,當我真的接近了那邪惡之火時,發現的卻不過是這像是銀色的牛奶般四處流淌著的星空的顏色,它抹去了一切事物的邊界,把一切塵世的煩惱都溶解在銀色的乳汁里,于是眼睛便開始以一股清涼的眼光重新投射在這世界上,它的目光中帶著的那股清新的自然之氣,就如自然本身的生機蓬勃的秘藥,灑落在荒原里的萎草上,一切都開始在它的撫慰下重新生長。

    我在這植物的托舉下巡游、陶醉,我覺得我自己也變成了一株樹木,一株樹木沉醉在另一株樹木的懷抱中,植物夢見了植物,植物夢見了植物的海洋。

    植物,尖叫的植物,刺痛的植物,我聽到那株樹木在我的身體下面發出力竭的尖叫,它承受著我的不能承受的身體的重量,而同時它也在以自己的枝刺和葉尖對我進行狠狠的還擊,那些枝條和葉針刺進我的肌膚,讓我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

    這株樹木出現在這里好幾個月了,我卻還是第一次和它這樣接觸,從前我只把它當成怪物看待,現在我才發現它根本不是一個怪物,它是一棵樹木,但卻充滿了人性,它不是一個活人,卻又有活人的心思。發現的狂喜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我,但緊隨而來的就是無盡的后悔——為什么我不早一點發現它的本來面目呢?那樣事情也就不會搞成這樣糟糕了,如果弟弟一回到家中我就給他把事情講解得一清二楚,那么現在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的誤解了。不過現在我已經顧不上這些,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詩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植物的懷抱中,以及由它建構而成的無窮的宇宙之中了。從剛才所見的情景中,我相信——每一樣事物,或者人物,都可以在特定的情形下建構出自己的宇宙,哪怕它在這世界是多么的不起眼。而這株樹木,就是這樣一種微弱而渺小的事物,它卻利用這整個世界中的元素,構建出了自己的宇宙,這個宇宙是如此優美,宏大,我不得不折服于它,忘記塵世間的一切纏繞,專心專意地投身于它的優美之中。如果我早一點發現這種優美,我早就會成為一個植物的信徒了,而不是一次次地往返于庸俗和世俗之間,忍受著世人的懷疑和猜忌,追尋著那種不切實際的認可。

    我忘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不管不顧地躺在那株樹木的枝葉的中央,望著頭頂上深黑色的夜空,這時我多么希望能有一顆流星再飛過那片天空,劃過我的視野啊,但可惜它沒有再來。

    植物,孤獨的植物,此時就只剩下了這株樹木和我——沉醉在樹木的懷抱里。深秋的瘋狂,旋轉的銀色,夜空像一桶受到騷擾的顏料,開始緩慢沉穩地旋轉。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筆,正要伸進夜空,蘸進這片巨大濃厚的深黑色顏料中。這取之不盡的黑色和銀色,燃燒著,聚成了團團銀色火球,打著旋兒飛向城市,落入建筑的群山中,就像水滴落入海中,把那些刺目的光芒一一擊碎,這一種純粹而又無所畏懼的銀黑色,從天空和周圍的世界中吸取著源源不絕的能量,造就自己無與倫比的銀色羽翼。

    我躺在樹木枝葉的中央,漸漸墜入了一個銀黑色的深長的夢中,我發現自己來到了世界中央的舞臺,開始演繹一個銀黑色的夢想……

    凌晨時分,我感覺有一只手在推搡我。醒來后,我發現我躺在樹木下的草地上,那株樹木的樹葉下垂,枝條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推搡我的是父親,他站在我身邊,只穿了內衣內褲,臉色蒼白,汗流浹背,兩臂軟耷耷地垂著,身子病懨懨地靠在院墻上。

    “你剛才到哪兒去了,四處找你都不見。”

    “到你媽的墳前去了一趟。”

    “怎么到那里去,這個時候?”

    “去跟她告別呀。”

    “告什么別?”

    “最后的告別吧,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你昨天,精力那么充沛!”

    “回光返照罷了,實際上我身體里面痛得要命,我的時間不多了。”

    “那趕快叫救護車吧,我們回醫院。”

    “不用了吧,我想就在這里。”

    “在這里能干什么?還是上醫院吧!”

    “不用了,就在這里,我想成為一棵樹!”

    “難道你也能變成一棵樹?”

    “我覺得,我已經是一棵樹啦,我已經長出了樹的脈絡和精神,我只是還沒有長出樹的形態而已。”

    “那我和弟弟怎么辦?”

    “你們倆個,就好自為之吧,我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好了,如果還有其他的要求和愿望的話,那也滿足不了你們了。”

    “父親,別睡,跟我聊聊天……父親……”

    “你想聊什么?”

    “隨便聊點什么,聊聊樹的脈絡和精神吧!”

    “我聊不動了,我的身體里像有一口火山,我想我該走了。”

    “父親,別走啊,父親……”

    我最后的努力只是徒勞,父親癱坐下來,慢慢地躺在了地上,就勢閉上了眼,進入沉睡中。

    “父親,父親!”

    我用力摟著父親的肩膀和身體,搖撼著他,想把他從沉睡中叫醒,但他睡得比石頭還要深沉。星星還在閃爍,月光緩緩劃過這個星球,把整個大地變成一面銀色的化妝鏡,人形樹木散發出令人沉醉的香氣。我不知搖撼了多長時間,漸漸地睡神又一次擊倒了我。

    當我醒來時,太陽已經在赤熱地烹煮著我的身體。我睜開眼睛,慢慢地伸展開疲憊的四肢,感覺懷里空蕩蕩的,父親不見了。我猛地站起來,發現在原先的那那株人形樹木的身旁,出現了另外一株人形樹木,它跟父親生前的形態非常相似,個頭矮小、干瘦,腦袋努力上揚,頭發朝一端翹立,形似一塊高高隆起的崖石,讓人想起美國西部沙漠紀念碑谷地帶那些孤獨而又高傲的山石,幾百年前,頭戴羽翎,臉涂彩粉的印第安武士曾騎著戰馬在那塊土地上馳騁,他們在那塊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個個微小而又無限廣大的王國,在那里眷養著他們的驕傲,滋長著他們的夢想。只是它現在變成了一棵樹,一棵矮小但卻堅定的樹,沉靜地站在那里,驕傲地挽著它的枝葉,說不出一句話,但我可以肯定,它就是父親。

    父親在院子里,以樹的形態靜立著,和另一株人形樹木一起,它們都有些頹靡,干巴巴的枝葉垂頭向下,朝向大地,仿佛在低頭沉思。我想,它們是渴了,太陽使它們感到焦渴,我拿來水壺,裝上水,給它們澆水。

    作者:馬耳

    [責任編輯:linlin]

    標簽: 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 貧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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