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聲生不息》開播第一期,全體成員在最末唱起《海闊天空》。導播放出了黃家駒的原聲資料,這場“合唱”由此跨越了地域和時間。
作為一檔港樂綜藝,《聲生不息》打開觀眾市場的第一步,是要在粵語和國語之間建起記憶和文化的橋梁。Beyond是最好的選擇——英年早逝的主唱黃家駒,成為了香港與內地、流行與搖滾的“最大公約數”,一串含混而神秘的音樂密碼。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是黃家駒身上最顯眼的標簽,但是在《海闊天空》之外,一個更清晰、更完整的黃家駒并不為人所知。他更像是一枚頑固的石頭,被投入時代的漩渦中。我們可以看到層層擴散的漣漪,但石頭的內部構造卻無人知曉。
6月10日是黃家駒的生日。今天,他60歲了。
回望黃家駒短暫的一生和留下的漫長足跡,我們會發現:比起用搖滾改變世界,一個人“內部的自由”更難以實現,并且值得終生追尋。
在香港,黃家駒留下的每年6月10日和30日,是將軍澳華人永遠墳場十五段六臺二十五號最“熱鬧”的兩天。這是黃家駒出生和離世的日期。
走過14S巴士站,再步行上山,你會看到灰藍色的墓碑,上方刻著一把吉他。2009年,墓碑曾遭人破壞,翻修后,碑上的照片換成了彩色。墓前通常有來自歌迷的花束、信件和祭品。
黃家駒的印跡不止在這里。
在香港,你經常可以看到黃家駒的巨幅海報,或者是主題為“紀念家駒”的Live演出。兩岸的綜藝節目中,時常會有歌手或明星在采訪中提及他:“我的音樂啟蒙是黃家駒”,他們通常這樣說。餐館、酒吧、發廊,一座城市的任何場所,響起《海闊天空》和《光輝歲月》都不會違和。
那么好吧,作為一個歌手,黃家駒的故事通常可以這樣講。
1962年6月10日,黃家駒生于香港蘇屋邨。這是香港政府為工薪階層提供的廉租房,類似于內地的“筒子樓”,在有限的空間里承載最多的人口。
在蘇屋邨,七八口之家擠在一間小屋里是常有的事情,黃家駒也不例外。他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年后,弟弟黃家強出生,黃家駒多了一個親密的玩伴。
黃家駒的少年時代和香港其他勞工子弟并無不同。放課后,兄弟倆會在離家不遠的猴子山玩耍,跳進山下的水庫里游泳,或者去父親所在的機械廠探險。這些成長經歷賦予黃家駒一種平易與圓融,黃貫中這樣形容:“他是一個活生生來自基層社會的人。”
15歲那年,黃家駒在鄰居那里得到一把舊吉他。之后,他輾轉于辦公室助理、推銷員、電視臺布景員等工作之間,一邊利用業余時間學琴。
彼時的香港,西方流行文化占據絕對主流。早在十二三歲,黃家駒就在大姐的派對上聽過Deep Purple、Led Zeppelin,最愛在電視上收看David Bowie。他喜歡的風格前衛、多元、雜糅,以至于Beyond成立初期毫無固定風格,游走在英倫、迷幻、重金屬、藝術搖滾、華麗搖滾之間,像是嘗試化學配方那樣,把不同元素丟入到作品中。
1983年,香港《結他》雜志舉辦“山葉吉他比賽”,要求參賽者以樂隊形式參加。那時黃家駒21歲,他在樂器店老板的引薦下認識了葉世榮、鄧煒謙和李榮潮,組成了初代Beyond。
Beyond是鄧煒謙起的名字,意為“超越”。最初它的含義十分單純:超越其它所有參賽隊伍。他們也的確做到了——在“山葉”取得冠軍后,Beyond正式成立,經歷幾輪成員更替,形成了黃家駒、黃家強、黃貫中、葉世榮的經典組合。
這一時期通常被Beyond歌迷稱為“二樓后座”時期——以他們的排練室位置命名——也是樂隊的慘綠年華。這時,黃家駒最常展現出的品質是“倔強”:他開始全職做樂隊,自費開演唱會,只唱自己創作的歌,與臺下樂迷很少互動。“明知他們不聽你,互動煩到他們,別人會罵你。”
按其他成員的說法,黃家駒主導著Beyond的音樂風格。黃貫中加入樂隊接任吉他手時,Beyond在做Art Rock,風格前衛、激進,“對于他們那些雕琢的音樂,自問只懂皮毛。幸好家駒一直從旁指導,使我在那段困逼的時間得以進步神速。”
地下時期的Beyond不溫不火。1987年,經紀人甚至告訴黃家駒:“如果專輯銷量再上不去,就沒必要、也沒機會再發唱片了。”
第二年,《秘密警察》一炮而紅,《大地》獲得當年十大勁歌金曲獎和十大中文金曲獎:“患得患失的光陰/是從前的命運/奔向未來的憧憬/充滿大地。”
成為“流行搖滾”《大地》之后,Beyond正式步入大眾視野,作品延續了《秘密警察》中的流行搖滾風格。
這一度成為Beyond的最受爭議之處:流行搖滾到底算不算搖滾?Beyond到底有沒有“搖滾精神”?直至今日,仍舊有一半人認為黃家駒堪稱港陸兩地的“搖滾教父”,另一半人則認為他們不過是“打著搖滾旗號的流行歌”。
但對于黃家駒來說,迎合流行并不是一種“妥協”,或者一件需要掙扎的事。黃家強后來回憶,反倒是其他三位對轉型有猶豫,黃家駒開解他們:“不是妥協,是適應。”他對音樂風格不太在意,更要緊的是把自己原創的音樂推廣出去——一種草根式的頑強與圓融。
“流行”最終給他們帶來巨大的成功:Beyond開始在港、澳、臺、陸四地巡演,連發幾張唱片,并獲得白金唱片獎、十大勁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等諸多獎項。
但還流俗得不夠。1988年,Beyond在北京首都體育館開辦專場演唱會,最受歡迎的曲目是國語版《大地》與翻唱的崔健《一無所有》。彼時的香港尚未回歸,粵語文化圈亦受限于嶺南。國語搖滾已初露頭角,崔健發行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竇唯加入黑豹,但當Beyond演唱會進行到半程,觀眾席已走了一多半的人,理由是“聽不懂粵語”。
再后來,他們開始做電影配樂,接通告,寫更通俗的歌。作曲時,黃家駒開始刻意削弱器樂的表現,旋律也更加簡單。前衛和實驗的氣息越來越淡,直至《命運派對》發布時,Beyond已經成為了徹底的流行搖滾樂團。這和他們最初的音樂理念簡直背道而馳:要知道,黃家駒推崇的Pink Floyd正是以深邃漫長的演奏曲而聞名。
但在那樣一個年代,正如內地需要一場香港樂隊的演出,樂壇也需要一個在先鋒與通俗之間游走的人,帶來一些新鮮的噪音。
1991年,黃家駒從新幾內亞采風歸來后,寫出了《光輝歲月》。對當時絕大多數人來說,曼德拉是陌生的名字,他們也不關心遙遠的非洲大陸推翻了什么,又建立了什么。很多人是因為黃家駒,才記住了“在風雨中抱緊自由”這句歌詞,以及背后更深遠的意義。
但對作為創作者的黃家駒來說,這首歌沒有超越時代的野心,甚至并非專為曼德拉而寫。最初,它只是一首紀念老兵歸家的歌曲,主題只有歌詞的第一句——“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
黃家駒自述,在寫《光輝歲月》時,偶然看到了曼德拉的故事,“老兵”才有了具象的形象,一個真的為信仰奉獻一生的人。對當時的南非,黃家駒從未在公開場合探討過那些宏大的問題,只是有著質樸而純善的認知,“人只有人類而已,種族歧視就是不應該存在的問題”。他說起曼德拉,“好慘就將一個人犧牲在了不需要犧牲的問題上”。
也是在1991年,Beyond終于在香港紅磡開辦“生命接觸”演唱會,這成為Beyond四人時期最經典的舞臺。此時的Beyond已經成為香港最紅的搖滾樂隊,黃家駒也被稱作“搖滾教父”。黃家駒說:“我背著吉他,像在背著一把寶劍。”
“教父”意味著,他有聲譽、威望,是某種意義上的“拓荒人”——即使黃家駒本人對此無知無覺。
黃家駒,從未自由過時間來到1993年。這一年,黃家駒寫出了《海闊天空》,憑此獲得“年度叱咤樂壇流行榜我最喜愛的創作歌曲大獎”。從此,“自由”成為黃家駒身上最顯著的標志,一個永遠“追尋自我、高唱我歌”的人。
但歌里那種“自由”他從未真正得到過。
1991至1993年間,Beyond決定前往日本發展。這是因為當時的香港樂壇缺乏搖滾樂的土壤,以流行情歌為主,而且極不尊重原創。用黃家駒的話來說,“香港只有娛樂圈,沒有樂壇”。
如果說流行搖滾是一種主動“迎合”,此時的香港樂壇,黃家駒只剩下被動的忍受。于是,他想要在音樂工業更為發達的日本找回一些前衛的、先鋒的東西來。
《海闊天空》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寫出來的:“我們要表達的就是為了理想,離開一個地方的決心。沒那么悲傷,而是有一點點勵志。”葉世榮說。這也符合黃家駒的一貫態度——以憤怒和反抗開始,最后卻被樂觀主義中和了。
彼時的世界正在被不確定性包圍,但黃家駒所追尋的“自由”,最終依然指向音樂:一個只屬于Beyond的舞臺。“生命接觸”舞臺上,黃家駒在演唱《再見理想》之前說:“我們Beyond會永遠夾band(做樂隊),夾到手指頭不會彈了為止,永遠堅持我們樂隊的信念。”
但在日本,黃家駒依舊不夠自由。
日本的經紀公司想要把他們打造成為偶像派,黃家駒因為外形清爽被定位為“軟萌大男孩”,Beyond的曲風也要因此改得更流行和柔軟——最好是寫出更多《喜歡你》那樣的情歌。
日本時期,黃家駒的影像資料空前豐富。那時他說過很多話,譬如教歌迷談戀愛,喜歡什么樣的女生,甚至隊友之間的糗事與八卦。但有關音樂的表達卻一少再少。有時他提起新歌的技術細節,主持人和嘉賓會選擇笑著打斷。
1993年,黃家駒在錄制一檔游戲綜藝時,不幸從3米的高臺上墜落。經歷長達6天的搶救后,宣告不治身亡。他給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疼,保重”,而那檔綜藝的名字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想要的那種自由還沒有到來,Beyond就此戛然而止在它的黃金時代。
黃家駒身亡后,羅大佑在香港報紙上撰文《誰害死了家駒》。文章里寫:“在毫不講究基本尊嚴,而只知道如何去討好媒介,討好歌迷的香港歌壇, Beyond樂隊肯定是無法生存的:因為只是做原創音樂,就起碼要消耗樂隊一半以上的時間與精力。別人只要抄抄歌,張嘴唱唱就得咯。這種完全不公平的競爭之下,Beyond如何在香港歌壇生存?
家駒說,他不要當歌舞團,不要演馬戲,不要被包裝至沒有自我。”
與時代的浪潮相比,唱歌的自由那么微弱、那么溫和,卻也那么難以實現。就連《海闊天空》這首歌,黃家駒也只來得及唱了四次,其中三次是小型的不插電演出。最初發布時,它甚至被香港電臺從5分40秒刪減到4分鐘,理由是“無法瞬間抓住觀眾的耳朵”。
更諷刺的是,這首歌翻紅并非因為“不羈放縱愛自由”,而是因為“也怕有天會跌倒”——6月30日,黃家駒宣布救治無效身亡后,香港的電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首歌表示紀念。
就連黃家強也說,“跌倒”二字一語成讖,像是預示了哥哥的死亡。后來再唱《海闊天空》,“它像一種發泄,就好像能將一口惡氣吐出來的感覺”。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讓我們回到一個更真實的黃家駒吧:他沒那么“不羈”,也不夠反叛,而是溫和、積極,對世界抱有一種近乎天真的理解。
在其他三位成員的講述里,黃家駒像是所有人的兄長,對Beyond盡到引導、調和的責任。黃貫中透露,私下里,三人會叫他“黃伯”,因為他最圓滑、最健談,而且有種市井的幽默。
《秘密警察》發布后一段時間,因為反復地演奏流行樂,黃家強產生過強烈的反感:“來來去去就是《大地》《沖開一切》和《喜歡你》,如是者重復數十次,悶得我大發脾氣。”也是由家駒開解,教他收斂情緒。
雖然十幾歲就接觸搖滾,但黃家駒從未把“街角青年”的憤怒與抵抗帶到自己的音樂中來。蘇屋邨不是國王大道,黃家駒的性格把搖滾中的憤怒、壓抑與反叛中和了,使它成為更易被這個社會接受的文化。
在“二樓后座”時期,黃家駒反復強調自己絕非“地下樂隊”,因為Beyond的音樂不曾觸碰違禁、敏感的地帶:“我們不介意別人怎么看我們自己。我不覺得我自己反叛,我覺得自己很正常。”
走入地上,他更加強調“貢獻”“責任”,在講述憤怒與不公時,要說:“你向社會需要一點東西的時候,第一個步驟,要先問自己給了什么給社會,我給到了音樂。”他將上一個時代的噪音轉譯,由此取得了最大的共鳴。
關于理想,關于自由,黃家駒全部的敘事都有關音樂,一種個人的、向內的自由。
《光輝歲月》充滿宏大敘事,但黃家駒后來談起創作靈感,說曼德拉激勵到他的是“為某件事奉獻一生的那種信念”:“Beyond做搖滾樂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子?”
黃家駒最激烈的一次公開表達,是在“生命接觸”演唱會上:“我在想,如果沒有音樂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不可能沒有的。”
在Beyond如日中天的時代,臺灣文學圈迎來了“內向世代”轉向:小說家們不再執著于探索外部世界,而是轉向描繪內心,尋找“密室里的自我”。黃錦樹解讀說,“這是不斷深化的現代化、都市化招致的人的危機的延伸。”當世界變幻到個人無法理解的地步,人就會回到自我的迷宮,尋找一種更為狹窄與清晰的自由。
無論在此岸,在彼岸,在任何時代,皆是如此。
只是,黃家駒多做了一步:他將那些屬于個人的自由放進音樂里、舞臺上,將它書寫為更普世的價值。于是中文音樂有了《海闊天空》,它出現在全國各地的KTV里,出現在汶川震后的賑災晚會上,出現在北京奧運會的賽場上。家駒的可貴,在于把“自由”與“理想”,變成一件所有人都能理解、能擁有的事物。
這之中有時代的陰差陽錯,有無法解釋的命運。但當我們回到演出現場,就可以看到,一定有什么是確定的——一定有什么是確定的,比如1991年,“接觸生命”演唱會的最末,家駒赤著膊,彈起《光輝歲月》。那時他還那么年輕,永遠都那么年輕,說起來“自由”“理想”“音樂”一類的詞,話語尾調總有種愉悅的上揚。
鼓點和吉他響起,或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遙遠的土地上發生了什么——我們甚至無法知道自己正處在時代的哪個位置。但在這一首歌的時間里,我們或許會想起自己人生中某些彷徨的,凄楚的風雨,以及一些真正自由的時刻。搖滾樂的魅力就是,搖滾樂怎樣都可以。
黃家駒,60歲生日快樂,我們永遠懷念你。
作者??浪淘淘|? 編輯?Je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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